「……在那裡！」
「等等，先別靠近！──龍！拔劍！……拔劍！」
「殿下！殿下為什……牠！如果是……，殿下應該……！」
「你們……，那頭龍是──」
疼痛遍布全身，宛如血肉被徹底絞碎，即將四散。
仰倒在地的他，不需伸手去摸便明白，自己斷了少說五根骨頭。身下的土壤貪婪地吸收血肉模糊的腹部淌出的鮮血，而他連抓住草根、克制痛楚的力氣都擠不出來。
槍掉到哪去了？應該在旁邊吧。
至少該把腹部那爪給擋掉的。
他乾澀地笑出聲時，傷口被牽動，痛得他緊咬牙根。
方才，希瓦娜把他抓起來，往樹上砸了好幾次。但在途中發出悲痛吶喊的，卻是意外化入真身的半龍。巨大彷如岩石的淡褐色雙眼中，野性與理性交雜出現，似乎怨恨著嘲笑自己的他，又像為了自己失去理智重傷他而感到抱歉。
嘉文對付龍的經驗應該是整個瓦羅然數一數二的，但他並未對希瓦娜用出任何一招足以滅龍的技巧──即使身上被槍戳出血淋淋的洞，聖龍也不會眨一下眼睛，但如果希瓦娜回到人形，那些傷該顯得多麼巨大？
他想著這些事情，忍受她的攻擊，直到她將他舉起來拋往一旁，抱頭倒了下去。在嘉文朦朧而灰暗的視野中，聽聞嘈雜聲的護衛終於從森林外趕來，而希瓦娜亦緩緩地回到赤裸的人身，背對著他。他想出聲要人給她一件衣服，只有羅森克似乎聽見了他的心聲，立刻脫下斗篷蓋住她。
強烈、使人昏倦的安心感襲來，令他忍不住闔上雙眼。然而很快地，希瓦娜的聲音又讓他不得不再睜開眼睛。
「嘉文！你怎麼會這樣！誰襲擊──」
他張開眼睛，極為勉強地牽起嘴角。
「抱歉，希瓦、娜，只能……這樣做……原諒、我會、沒事……」
闔眼前最後看見的，是環著肩的希瓦娜茫然的神情。
他知道，計畫完全成功了。
請您叫他們快住手，做錯事情的是我，為什麼您要處罰他！
用你的眼睛好好看著，兒子。無論你犯下什麼過錯，後果永遠都得讓人替你承擔，那就是你身為王的責任。
父王，您為什麼不讓那隻鳥稍微飛一飛呢？
如果能選擇，牠會離開我。至少這一點，我自己是很明白的。
為什麼？
真心待在我們身旁的人，就跟快絕種的德邦獵鷹一樣稀少。你不是該去上課了嗎？出去吧，我想聽這隻鳥唱歌，有其他人在的時候，牠總是不願意唱歌。
為什麼我們要向他們宣戰呢，父王？
為了正義。
他們不是正義的嗎？
和我們的信條背道而馳絕不能算是正義，所有人都應該照著我們所定義最好的方式生活。
但是父王，如果我們毀滅他們，要怎麼讓他們照著我們的方式生活？
為了拯救他們的精神，肉體的毀壞自是不可避免。他們如果投降，我當然不會趕盡殺絕。不過，他們很頑強，而且有著極高的自尊……
殿下，您為什麼露出那樣的表情呢？難道這花園不夠美麗嗎？
與其欣賞這種虛矯的東西，我更寧願去鍛鍊身體。
皇后陛下說得果然沒錯呢，殿下，比起和我們會面，您更喜歡戰爭。
原來你並不是踩著部下屍體前進也能不眨一下眼睛的人，嘉文四世，看來我對你是高估了。
你這該死的──有種就衝著我來！對那些毫無價值的士兵動手有什麼意義！你不是很想讓王族的血染紅這片山谷嗎？那就快點動手啊！
不需要露出那種表情，我不過是想把最想殺的人留到最後罷了。
殿下、
別那樣稱呼我，至少現在不用那樣叫我。
行，嘉文──我說，你露出那表情像什麼話，給其他人看到了，他們會喪氣的。我是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麼，不過把那些都嚥下去，繼續前進吧。作為領導者，至少只有露出這種窩囊的表情，是絕對不行的。
還能夠去哪裡呢？還要戰勝多少東西才夠？
究竟要到什麼程度，才配得上正義──
那麼，他們會想辦法消滅妳的存在嗎？為了防止他們的血液被污染？
是，所以我不會和你們待在一起太久。我的父親都不可能擋得下的攻勢，你們自然也是無可違抗的。和我在一起，你們會遭到毀滅。
你懂什麼──我根本不想當聖龍族的後代！我只想當我父親的孩子，他如果是個人類，或我母親是龍，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我根本不想當半龍半人！──我根本不曉得我是龍還是人！我想當龍，那些龍不承認我，我想當人，你們也都不──
是不是有人，能夠為如此吶喊著的這個孩子作些什麼？
按理說這整片土地最終都要匍匐在他的權柄之下，那麼，她應該也會是他的臣民吧。人民為了王而死，王也應當為了人民獻身。
在這不會有任何人阻止自己的時刻──
他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他已經很久沒有那樣好好睡過一次。當兵的習慣使然，嘉文的作息一直都很正常，經常天還沒亮就醒了。起床後，他總要把蒂瑪西亞軍人十訓給念上幾次，結尾還是一如既往。
德邦光輝，永不磨滅。
只有這次，醒來了卻沒法馬上坐直身子。嘉文試著挪動關節，傷口癒合時的麻癢感立刻從四肢末端竄往意識中樞，令他難受地悶哼。羅森克有多年醫官經驗，嘉文估計是他幫自己包紮的──受傷最重的腹部裹上了好幾層繃帶，除了悶熱感以外，並沒有感染的跡象，換藥肯定做得很頻繁。
心中暗暗地感謝忠實的護衛們，他也同時擔心起希瓦娜。希望羅森克他們別太過盡忠職守，把有謀殺未遂罪嫌的希瓦娜綁起來。
為了擠出一點聲音叫喚營帳外的守衛，他感覺五官都要扭曲了。
「……喂、」他按住腹部，倒吸一口氣。「外面、的。喂、」
「殿下？」探頭進來的，是跟隻獵犬似地搖晃棕色短髮的葛爾溫。「殿下，您醒了嗎？」
「嗯、」他用力哼了聲，算作回答。「希瓦娜、呢？」
「啟稟殿下，希瓦娜小姐正在別處休息。」葛爾溫聽來十分振奮，大大的笑容，即使在昏暗的營帳中亦顯得鮮明。「屬下馬上請她過來。」
「麻煩、了。」他閉上眼睛。
葛爾溫離開不久，嘉文聽見整個營地的護衛都歡呼起來，不禁想笑。很快地，希瓦娜便有些不安地推開帳幕，縮著肩膀走進來。
看見她，嘉文慢慢地露出一個微笑。
而希瓦娜則靠近他，楞楞地俯視他被包紮好的每一個傷處。
「你……還好嗎？」她皺著眉頭，小聲說：「對不起，我……我傷了你。」
他緩緩搖頭，露出寬容的神情，一頓一頓地說：「是我的錯，希瓦娜。我故意激怒妳，想讓妳、儘快學會轉換龍形、和人形、的方法。妳會變成龍，是因為我的、關係。」
「你……？」
「妳會變形，有一種原因應該是、憤怒。這是我觀察到的。我想了很久，決定在、妳不管怎麼樣、都無法變形成功、時，才要用這個方法。我很抱歉，那些話是我故意說的，希望妳、不要放在、心上。」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瞇起眼睛。希瓦娜的手小而冰冷，以人類的少女來說，甚至顯得太纖瘦了；遍布其上的傷疤卻告訴他，這是一雙久經磨難的手，粗糙得宛如礫石。
「對不起，如果、傷了妳，我很抱歉。如果、我是妳的、父親，我唯一希望的事情、就是妳能、活下來。」
希瓦娜神色愕然，而他繼續說著。
「──不過，就算妳、逃到天涯海角，那些龍也不會、放棄。」他又說：「就趁著他們、還來不及反應時、回頭反擊吧。這點傷、沒什麼，很快就會好、了。我好了之後，希瓦娜，就去向妳的親族、復仇。不對，就算妳不想復仇，有違我等大義的、邪惡、也不該存在。就算是為了、幫忙我，陪我去吧，希瓦娜。」
她激動地搖起頭來，放開他的手。「不行，現在還不能去。」
聽到這句話，他疑問地看她。
她又說：「我這種沒有戰鬥過的龍就能把你傷成這樣，如果是我那些親族，肯定會把你生吞活剝的。拜託，我們不能去，不能自己去送死！」想起數日前，嘉文可怕的傷勢和他自若的笑容，她不禁瑟瑟打抖。
嘉文眨了一下眼睛，笑聲有些沙啞。「其實，我會受這種傷，不是因為、妳太強、我太弱，而是因為，我不能、傷害妳。」
「什麼？」
「──殿下，您該休息了，待會是換藥的時間，請希瓦娜小姐迴避。」
羅森克的聲音傳來，他的聲音冷徹一如往昔，站在營帳外的身影也沒有一點歪斜。聽見護衛凜然的聲音，他疲倦地閉上眼睛，說：「那就、下次、再提吧。我會去找、妳，在帳篷裡、等我就好。」
離開前，她看了他一眼，有些溼潤的眼神裡，流露出真誠的擔憂。而他看見，替希瓦娜掀開營帳的羅森克，肩頭沾有點點瑩白，才知道又下雪了。
幾天後，嘉文終於痊癒得差不多了。
清晨，他穿好盔甲，準備去找希瓦娜，卻在自己的營帳外被叫住。
「殿下，請留步。」
回過頭，看見的是羅森克抿著嘴、神態欲言又止的臉。嘉文蹙眉，不知道他又想跟自己說什麼。此刻，四下除了他倆以外再沒有任何人──護衛各自去打獵與準備煮食，大都離開了營地。
「怎麼了？你們把希瓦娜也叫去打獵了嗎？」
「不，」羅森克下意識看了一下希瓦娜所在的營帳。「屬下想問的是，殿下未來想採取的行動。也就是說，殿下之後究竟想拿希瓦娜怎麼辦。」
「我要替她報仇。」
他說得斬釘截鐵，連他自己都暗暗為這毫無停頓的回答而驚訝。
「報仇嗎？」羅森克的眉毛顫抖起來，顯得相當錯愕。「具體說來，殿下要怎麼為那孩子報仇？她的父親，不是被聖龍族給追殺處決的嗎？」
「沒錯，所以我會替她把殺父仇人全部消滅。」
聞言，羅森克微張著嘴，似乎正在克制說出不遜話語的衝動。良久，他才慢慢地回應：「殿下，與整個聖龍族為敵，實屬思慮不周。」
「你認為我們沒有跟牠們抗衡的力量？」嘉文挑眉，口吻不著痕跡多了點嘲弄。「你的回答令我很意外。我以為護衛裡應該沒有人會如此妄自菲薄。」
「殿下，現在正在談論的不是人類，是聖龍。我們之前也遇上過，您也明白，只有應付一隻，就已經夠折騰了──」
「如果不把那些龍殺光，希瓦娜就會一直處在危險之中。」他沉聲說：「羅森克，你能忍受得了知道有人需要幫助，卻就此別過頭，因為自認為能力不足而假裝她不存在嗎？」
「殿下，」羅森克深吸幾口氣，好像完全無法接受這種論調。「請原諒屬下直言，但屬下認為，由我們這種隊伍去討伐整群龍，不只是太過勉強，簡直就無異於送死。王室血統絕不能就此斷絕在外，何況只是為了個素昧平生的女孩。」
「羅森克，德邦立國的根基是什麼？」嘉文忽然問。
羅森克用力地閉上眼睛，不情不願地回答：「正義。」
「我們可以為了諾克薩斯的惡行，動用整個國家的力量去討伐他們，為什麼不能用上我們只有十來個人的性命，為希瓦娜受到的不合理待遇做出反擊？」嘉文將雙手攤開在羅森克面前，淡淡地笑了。「這買賣很合算。」
「性命的價值是有等差的，殿下。」羅森克嘆了口氣。「您的性命，跟軍隊的性命，其價值自然有著差別。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倘若您死了而她活下來，她該怎麼面對這種責任呢？」
「想想不一樣的可能性吧，羅森克。」嘉文露齒而笑，用將要獵取雄獅的自得口吻回答：「如果我們都活了下來呢？我們以前遇上過更危險的情況，但我有退縮嗎？」
「沒有，殿下。您是我們的表率。」
「如果我無法幫助這個孩子，那是我能力上有所不足，我還沒有實踐正義的資格。」嘉文遙望從山谷的隙縫間射入的一絲晨光，凜然說：「為此而死，會是我應有的結局。」
「如果您會死，殿下，」令他意外的是，羅森克離去前說出這句話的神情，竟帶著一許悲哀。「屬下與其他人會先去那裡為您鋪路，迎接您的靈魂。」
嘉文站在原地，環視護衛們搭的營帳，知道羅森克說的沒有錯。他就算是要送死，身邊的人都不可能讓他第一個死。回到國內的話，這種情況只會更加嚴重──他一進一退都會帶動兵卒，就像棋盤上頭的國王，總是被其他小兵與皇后圍繞著。
或許不該帶人出來的。
他尋思著一些細微的問題，同時走向希瓦娜所在的營帳。靠近後，他想直接掀開帳幕走進去，但很快就忍住了，仍然站在外頭，問她醒了沒有。
希瓦娜掀開帳幕，看見他，神情放鬆很多。
「好了嗎？」她怯怯地看著他還包有繃帶的腹部，似乎想伸手去確認。
他努力發出低沉的笑聲，證明自己已經好了大半。「嗯，復原得很快。我很強壯，別太擔心我。」
希瓦娜仰頭看他，微微笑了。
「太好了。我一直很擔心你──您。」
希瓦娜方才說出的敬稱令嘉文渾身一震，如遭雷殛。
她去哪學來這種稱呼的？
「妳不用那樣叫我，希瓦娜。」他說：「妳跟羅森克他們不一樣。」
「但是……羅森克說、」希瓦娜想辯解，卻打住了話。
「他跟我說的話，妳應該會聽我的吧？」嘉文冷著聲音問。
她垂下頭，像是相當為難。見她那樣，嘉文在心中暗罵起來，不曉得希瓦娜究竟聽了什麼。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不想聽她那樣稱呼自己。
「我一直在練習改稱呼，」她小聲說：「羅森克說，我如果要跟著您，應該要對您有禮貌。」
他看著她，胸口有種忽然被什麼給絞緊了似的、突來的痛楚，令他連敬稱的事情都忘了。「妳願意跟著我們一起行動嗎？」
「如果那對您不是一種困擾的話。」希瓦娜不安地說：「如果您要替我報仇，請把我當作戰力之一。我很瞭解那些龍，至少比您和其他人要瞭解，因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與我父親一起，和那些龍戰鬥。」
「妳能自由控制變形了嗎？」
希瓦娜沒有浪費時間說話，直接將右手化入龍爪，赧然地笑著的模樣，就像個期望被誇獎的孩子。
「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變成龍，但得去空曠一點的地方。」
「真了不起。」嘉文真心地說：「希瓦娜，妳真了不起。」
「跟您比起來，這並不算什麼。」她小聲回答：「殿下，如果我父親見到您，他一定也會認為，您是個高貴的人。雖然我們才見面幾天，您卻願意幫助我，我非常感謝您。」
「這片土地最終必將入我德邦，」他伸手比向寒氣瀰漫，風景顯得格外冷冽的山谷。「妳若沒有效忠其他人的打算，那自然會成為我的臣民。為人民付出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光榮。」
希瓦娜微歪著頭，似乎無法完全聽明白他的話。但她很快便用力點了點頭，表示她相信他。
這是他生平第一個憑自己的力量招攬到的下屬。
看著希瓦娜毫無懷疑的真誠表情，嘉文忽然感到驕傲非常。
他們只有寥寥數日能拿來練習配合作戰。嘉文如此告訴希瓦娜後，才一派輕鬆地說，他對付龍的經驗在瓦羅然不屬第一，也有第二第三，因此她並不需要太過擔心。
「當然以前我們面對的龍數量比較少。」嘉文想了想，決定把「只有一隻」說成「比較少」，好讓希瓦娜不要太擔心。「但數量並不代表優勢。」
「這樣說是沒錯……」希瓦娜似乎有點憂心。
「妳需要做的就是變成龍，然後──」他思忖著怎樣說比較不失禮。「把我載到天空上，讓我攻擊那些龍。」
希瓦娜眨了幾下眼睛，銳利的淡色眼珠中沒有掠食者的威嚇感，而是純粹的疑惑。「我的工作，就是把你載到天空上嗎？」
「如果妳不願意，我們是可以想其他方式。但這種方式當然比較好，因為妳身體小，機動性自然要比那些大傢伙優越，跟我配合起來會有奇效。」
「那我會做的。」希瓦娜用力點了一下頭，回答道。「我會做。」
他並不特別在意自己曾經在這片空地上被希瓦娜傷至瀕死這件事，依然帶著她在這裡練習。這幾天雪斷斷續續下了又停，而只要是下雪的時候，希瓦娜看上去都會格外低落。他沒有特別問原因，因為這並不會影響她變形的速度；事實上，似乎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希瓦娜在下雪的時候，往往會表現得更俐落一些。
為了不引起聖龍的注意，載著他的希瓦娜無法飛得太高，而只能離地數尺。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會拍著她，鼓勵一般說「太好了，飛得很穩」，簡直就跟安撫孩童沒兩樣。希瓦娜也沒對他這種舉動表示反感，但他從來不曉得為什麼。
希瓦娜的聽力與視力都比人類優秀，常常能聽見他沒注意到的聲音。有一次，她飛到一半忽然俯衝到地，直接變回人形，而他就這樣摔進雪半融的泥濘中，模樣狼狽透頂。希瓦娜抓過包裹身體的披風，驚慌地跑來跟他道歉，說聽見了聖龍的吼聲，才顧不得他還在背上，就立刻化入人形。
他應該要生氣的，但抹去臉上的泥巴後，他反而笑了。他盤著腿坐在地上，仰頭看向泛著珍珠白的天空，不知道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因為這種幾乎可說是愚蠢的小事，而笑得這麼開心。
「看您這樣子，羅森克肯定會生氣的。」希瓦娜縮著肩膀，擔心地說。
「不要緊，跟他說，我們在練習用泥巴偽裝吧。」嘉文抓起一點雪抹在她的臉頰上。「妳也弄點，不然騙不過他。」
「我不需要偽裝，塗了泥巴的龍還是龍。」她笑著也抓起雪往他臉上塗。
結果就是兩人回到營地前，還得先去河邊用水把臉上的泥洗掉大半，免得一下就露餡了。儘管如此，羅森克雙手抱胸、眉頭緊蹙的模樣，還是讓他們知道，這個敏銳的護衛肯定立刻察覺了什麼，不過是看在嘉文的面子上沒提而已。
這種可謂輕鬆的時光並不多。而在和聖龍挑起決戰前幾天，嘉文把握住每一個能讓她笑的機會，並且因為那個笑容而感到平靜。雖然有著常人無法想像的力量，希瓦娜在和他熟識後，卻表現得越來越像個孩子──她看見他時會微笑，也會和他揮手，雖然嘴巴上還是叫他「殿下」，舉止卻是把他當作了朋友。
我喜歡吃兔子。比起狼，兔子比較好吃。
我不用睡很久，我想看星星。
我不會冷，因為我流的血跟你們不一樣。您會冷嗎？
我想，如果所有人都像您跟羅森克他們一樣高貴又勇敢，蒂瑪西亞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國家，對嗎？
兩天後，他們拔營前往曠野，主動挑起戰爭。希瓦娜載著他盤旋在空中，發出極具威嚇與挑釁效果的吼聲，長達數日。直到聖龍出現，確認她的身份，當即怒吼著招來同伴，要殺死這個膽敢以下賤混血之姿在牠們面前招搖的半龍。
「消滅半龍！不知自己混血的羞恥，還膽敢和低賤的人類聯手！」
嘉文舉起槍，向空中大吼：「遂行德邦意志！貫徹我等大義！」
地上的護衛則跟著大喊「保衛王族！保衛我等光輝！」
而希瓦娜發出前所未有的吼聲，足可震撼天地，像要向天上的父親宣誓，自己必定會將所有仇人趕盡殺絕。
如果真有難度上的差異，那麼，平時在訓練場和同伴對練，絕對比參與戰爭要簡單；而面對一隻龍，又比面對一整群龍要簡單──然而，他們現在面對的是大量狂怒的聖龍。
嘉文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支撐他活下來的。幫助希瓦娜得到自由的決心、不想向他眼中的邪惡認輸的傲氣，或是一些其他難以言明的想法？
一切都是為了那個更加美好的世界。
但誰會在那個世界裡等待他？他並不太明白。
他只知道，每看見一個護衛精疲力竭地倒下，抑或死在聖龍的攻擊中時，他對勝利的渴望只有愈加強烈，鮮明得像雪地上反射出的烈日光芒。羅森克說得沒錯，護衛們一個個都隨著他的行動陪葬，令他再次成為踏著部下屍體前進的人。
和久遠前的某一刻不一樣的是，他胸臆中的痛苦不再那麼強烈了。
看見希瓦娜搖搖晃晃地把頭埋進河中，近乎貪婪地飲水時，他能確定，自己從來沒有後悔過。雖然需要他的幫助，她自己卻也是堅強非常，這和他先前遇過的任何一個弱者都不一樣。她並不是躲在安全的地方等著敵人被消滅，而是和他並肩作戰，勇敢地奉獻自己僅有的力量。
每當他的腦海霎時閃過一點「希瓦娜會死嗎」的想法時，她便凶狠地抓穿敵對聖龍的眼睛或腹部，彷彿兩者間體型的差距根本不足以使她敗退。無論身上的傷多重，她都只是泡在河水中，很快就緩了過來。如果有軍官在，他們一定會說，嘉文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士兵：服從、堅毅、精良、無畏。
若要說希瓦娜最大的缺點，就是她是個女孩──如果她不是女孩，他一定也能夠用與軍官相同的眼光看待她吧。
──那是很長一段時間以後，他才終於明瞭到的事情。
嘉文殺死最後一頭聖龍時，這片草原甫迎來帶血的黎明。和那頭龍一起往地面摔落時，希瓦娜趕忙飛過來接住他下墜的身子，而這時，他唯一提得起勁想的事情只有一件：他幾乎失去了所有護衛。
葛文、葛爾溫、羅斯洛、安奎、高斯藍……
在能憶起更多名字之前，深陷泥濘的他眼前猛地一片黑暗。
水滴的聲音在空曠靜寂的山洞中，聽來空靈而不現實。
嘉文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傷得比上一次更重，渾身上下幾乎沒一個地方能使力，連抬起眼皮都十分困難。儘管如此，他從手指開始，一部分一部分地嘗試起挪動身子。身上幾乎都包了繃帶，但從少許的不適感看來，恐怕繃帶反覆用過了幾次，並不是一直都有換新。他使勁擰眉，努力抬起手腕，慶幸自己還沒傷得太重。
灰暗的山洞頂上不斷有水滴到他臉上，估計這就是他終於醒過來的原因。他究竟睡了多久呢？誰將他抬到這裡的？從這點，他是否可以推測還有人活下來呢？
「誰……有誰、在……」
片段破碎的文字，被他艱難地從乾澀的喉頭拉扯而出，令其在山洞中激起輕微的回音。不久，昏暗朦朧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張憂心忡忡的臉。
儘管全身上下幾乎都悶悶地痛著，他的胸口卻傳來更加劇烈、讓心跳都不規律起來的痛楚。
他伸出手，很慢但堅定地握住她的手，微微皺起眉。
「希瓦娜……？」
「殿下，我在。」她學著羅森克恭敬的口吻回答，悄聲說：「您終於醒過來，真是太好了。」
他難受地喘著氣，想撐起身子，卻被輕輕按了回去。希瓦娜搖搖頭，神情複雜地笑了。
「殿下，您還需要多休息。其他事情我和羅森克會處理。」
「我們、贏了，對嗎？」他慢慢地問：「妳，自由了？」
「是的，殿下大恩，希瓦娜無以回報。」
聽見這麼彆扭的話，嘉文想笑卻沒辦法，只是咧開嘴巴。他伸手撫上她還覆蓋著龍鱗的臉，表情又回復成以往的溫和。
「那個世界、又近了一點，對嗎？」
「是的。」
「我們一起、回去吧。回、蒂瑪西亞去。」他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思考著什麼重大的決定。「然後，妳，願意成為我的、護衛嗎？陪我一起、繼續奮鬥，對我獻上忠誠、不離不──」
她等不及他說完就打斷他。
「我願意。」
她沒有回握他撫著她臉頰、還包著繃帶的大手，而是將手放在胸前，宣示了她的意志與信仰，以及此生的忠誠，將永遠歸他嘉文四世所有。突來的疲倦與安心感湧向他的四肢末端，令他忽然間充滿了睡意。
這是他搭上一切而得到的一個人。
因為他是他而願意跟隨他的第一個人，也是那個美好世界的第一個居民。
思及此，他安然地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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