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營地，嘉文低聲要女孩走在自己身後，試圖用他較為高大的身形擋住僅有斗篷蔽體的她。見到他帶了個人回來，護衛們都顯得很驚訝，但他揚手制止了他們投來的視線，不想那個女孩又不開心。
「葛文，去找個比較乾淨的營帳，讓這孩子休息。」
「遵命，殿下。」
他招來一個護衛，把那個環著肩、看起來仍舊沒有安下心的女孩交給對方，這才去找衣物跟能保暖的東西，抱了滿懷，想讓她能在舒適點的環境休息。
「在嗎？」他想叫她，卻發現自己忘了問她的名字，只得這樣不清不楚地朝營帳裡問道。
一個經過的護衛看見他，指點一般說：「殿下，那個孩子在裡面。」
女孩掀開營帳，驗證了護衛的話。她垂著眼睛，神色依然很委靡。
「這些給妳，自己把那裡頭弄得舒服點。」他遞過堆成小山的斗篷跟披風，不知道該怎麼說比較好。「我去找衣服。羅森克應該知道哪裡還有舊衣服……」
她點頭道謝，瘦小的身影隨即隱沒。見狀，他也沒表示什麼，逕自走開。路上，他每見到一個護衛就跟對方說，營地最角落的那個營帳裡有個女孩，要他們別不注意闖了進去。所有人都拘謹地回答「遵命，殿下」，眼神有些不對勁。
而直到看見羅森克不只是眼神不對勁，連表情都有些怪異的時候，他終於按捺不住，出聲詢問：「你們怎麼了？個個都有口難言的樣子。」
「請問殿下打算拿那女孩怎麼辦？」羅森克看了一眼正在料理野獸肉的人，挑選著措辭一般回應：「您要讓她跟著我們一起旅行嗎？」
「那種事情以後再打算，至少現在她無依無靠，總不能就這樣把她丟著。」他皺眉，不明白這個得力助手的話中含意。「我們有沒有襯衣之類的？不能讓那孩子一直披著斗篷，天氣這麼糟，她會凍壞的。」
「請殿下稍等。」羅森克果斷放棄追問他的打算，轉身走進某個營帳，拿來幾件襯衣跟長褲。「這是破了的，但都破在袖口跟褲腳。」
「行，這樣不礙事。」他爽快地接過衣物。
回到女孩所在的營帳內，嘉文再次出聲詢問「在嗎？」卻未有人回應。他猶豫了會，便走進去，發現女孩縮在一堆布料裡頭，像隻小狼一樣沉睡著──她並不如同嬰孩一般縮著手腳側睡，而是趴在地上蜷曲著身子，姿態猶如年幼的野獸。
嘉文揣想著她以前的經歷，一邊坐下，慶幸著終於有機會能看看她。同時，他也拿下頭盔，放在身側。
露出布料外的雙肩，即使是沉睡時，也不停地顫抖著。女孩的紅髮十分散亂，而且相當長，彷彿從未修剪過。他原先以為是近乎於凍傷的淡藍色皮膚，似乎是她原本的膚色，上頭的龍鱗已經消失無蹤。在他投下視線時，她縮得更小了一些，並且啜泣起來，說著什麼。
不要丟下我、我也能戰鬥，我不怕死……
不要丟下我，爸爸死了的話……
不要丟下我……！
她尖叫一聲，像是驚醒過來。聽見她的聲音，嘉文趕緊將視線轉移到角落的火種罐，不再看她，免得讓她害怕。
「吵醒妳了？」
不久，為了解釋自己坐在她身旁的理由，他主動開口。
女孩小聲回答：「我在做夢。」
「那是個可怕的夢吧？我進來的時候，聽見妳一直在尖叫。」他盡可能用最親切的口吻說：「我找不到女孩子的衣服，不過有比較小號的上衣和罩衫，將就著穿吧。」
語畢，他維持著看不到她的姿勢，遞出剛才羅森克給的襯衣跟褲子。女孩猶豫了會，才慢慢接過。從旁邊傳來的窸窣聲告訴他，她正在努力把衣服穿好。摩擦聲完全消失後，他才試探性地轉過頭，對上了她淡色的眼睛。
忽地，他的胸口又像被絞緊一般，傳來難受的感覺。為了掩飾這點，他勉力露出微笑，想讓她安心。
「妳叫什麼名字？」
「希瓦娜。」
「我叫嘉文。嘉文四世。」
「那是什麼意思？」希瓦娜露出思考的神情，一頓一頓地問。
「我叫嘉文，我父親也叫嘉文，我的祖父跟曾祖父都叫嘉文。我繼承了這個光榮的名字，而且會將這名字繼續延續下去。」
不知怎地，他又長篇大論起來。面對這樣的他，希瓦娜有些疲倦地點點頭，表示她想離開。她揀了一件長度比較適於活動的斗篷，披在身上，便跟著他走出營帳。
嘉文帶她去他們吃飯的地方。那裡頭有個很大的石板桌，上頭點著幾根蠟燭用以照明，此外，桌上還放著幾個大容量的器皿，當中盛有熱騰騰的食物。十來個護衛圍在桌邊等待他們，神色複雜。
看見嘉文，所有人都打直身子，行了個禮，異口同聲地說：「殿下。」
「讓你們久等了，」嘉文點點頭，用手示意了一下她的方向。「這是希瓦娜，她也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說完以後，他們就各自找了地方坐下。身為這些人的領導，嘉文先盛了自己的，這才說著「女士優先」，也替她裝了一些。之後輪到羅森克和其他護衛盛食。
希瓦娜接過食物，道了聲謝。嘉文又拿給她一把叉子，這才在桌邊坐下，飢腸轆轆地吃起晚飯。
直到要盛第二次了，嘉文才發現她一口都沒動。
「怎麼了，希瓦娜？妳不餓嗎？」嘉文輕聲問。
為了不讓那個拘謹的女孩感到不安，他已經相當不引人注意地發話。儘管如此，他的護衛們仍立刻停下用餐的動作，也看向她。
希瓦娜低下頭，囁嚅回答：「我平常，不是吃這樣的食物……對不起，我出去一下，請你們不要在意。請繼續吃。」
希瓦娜把木盤放在石板桌上，起身走了出去。她離開的姿態那麼決然，幾乎令他以為，她會就此消失在飛雪不停的暗夜當中。
嘉文沒花多少時間猶豫，也跟著起身。
「你們繼續用吧，吃完了也不要緊。都用過就快點休息，明天我們要看看這附近有沒有其他龍。」
簡短交代完畢，他推開帳幕，凝上嘴角的雪花嚐來冰涼無味。希瓦娜環緊雙肩，搖搖晃晃地往森林走去，若非她那頭紅髮鮮艷得像引路用的火把，他根本無法在這種距離辨識出她。
「希瓦娜、」他追著快步走了過去。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追，只覺得心中有種異樣的愧疚感隱隱作痛。「希瓦娜！希瓦娜！」
希瓦娜停下腳步，轉過頭，彆扭地抬起眼睛看他，好像沒想解釋自己為什麼忽然起身走人。對此，他選擇先開口，讓她回答問題。
「妳怎麼突然就走了呢？不快點吃飯的話，妳晚上會餓得受不了的。」
「我……我不吃料理過的東西，」希瓦娜摸了摸腹部的位置，似乎是餓了。「我和父親一樣都吃野外抓來的獵物。」
「生吃嗎？」
「嗯。」她別過頭，但又立刻看向他，扭著嘴唇笑了。「我待會會去找東西來吃的，森林裡總有些雪兔，去樹洞裡挖總是──」
這到底算什麼？
他不是說了要幫她的嗎，為什麼在他面前，她必須露出這種表情呢？
「──對不起。」嘉文蹙眉看著地上，雙手成拳。「我應該好好責備我的護衛才是。讓妳感到很丟臉，不想和我們一起用餐，是我的錯。」
希瓦娜眨眨眼睛，似乎有些困惑。「你在……說什麼？」
「我不會容許他們對非我族類抱有異樣的看法，妳既然有自己的意志、能夠思考，就理應得到尊重。」他認真地說：「我會要他們好好收斂這種不成熟的態度。對我而言，妳是希瓦娜，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妳吃什麼都沒有關係，只要是善類，我就會平等以待。」
語畢，嘉文抓握拳頭，吁出一口長氣。
「希瓦娜，妳餓嗎？如果不，我想和妳說一些事情。」
嘉文帶著希瓦娜回到那個堆滿披風和斗篷的營帳，兩人挨肩坐著，角落燃有微弱火焰的罐子裡，火依然沒有熄滅。
他清了清喉嚨，說起自己的來歷：他來自山脈的另外一邊，一個叫做「蒂瑪西亞」的遙遠國度。在那個地方，白色的建築同當中人們的德行一同閃耀光輝，他們嫉惡如仇、行正坐直，法雖嚴但確實憑公理而行……
是的，如果只說美好的部份，他的國家就是那樣。希瓦娜不需要知道，他究竟省去了多少跟清澈河底的污泥一樣的事實。有些事該在正確的時機、為了正確的利益提起。
而這時，他認為希瓦娜並不需要明白這些。
「妳一定會很好奇，為什麼我要和妳說這些吧？」嘉文側著頭看她，發現希瓦娜在這四下無人的時候，神情終於有了些放鬆。「其實，我在看到妳變化時，就發現妳的特別之處了。妳是聖龍的孩子，卻也有著人形，難道妳的母親是人類嗎？」
她頷首。「我的父親是聖龍族，母親是人類。」
「那麼，那些龍應該也是聖龍族吧？他們為什麼要將妳和妳父親趕盡殺絕？」
嘉文的腦袋很快運轉起來，消化著他方才聽聞的事情。他從未聽說聖龍會跟人類生育後代──他所能想到的第一個理由就是，聖龍實在高傲，不可能屈就於沒有力量卻有壽限的人類──但眼前這個女孩，早就已經證明她身上流著非常人的血液，他也只得勉強自己相信。
「他們認為我的存在是一種羞辱。『變幻無方的聖龍族，本不應該和弱小卑微的人類結合。』這是他們說的。我的父親愛上了我的母親，還生下了我，這點對他們來說是不能忍受的。」
希瓦娜的口吻平淡，彷彿只是在轉述和自己無關的話。
「那麼，他們會想辦法消滅妳的存在嗎？為了防止他們的血液被污染？」他的聲音多了幾分不解。
「是，所以我不會和你們待在一起太久。我的父親都不可能擋得下的攻勢，你們自然也是無可違抗的。」她斷然回答，冷鋼似的聲調令他訝異。「和我在一起，你們會遭到毀滅。」
「也就是說，那些傢伙跟該死的諾克薩斯人一樣，認為只有他們的血液才是最尊貴的。」他咬牙，聲音有些憤恨。「這種事情，我決不接受。」
血統究竟代表了什麼？久遠歷史堆積出的污穢、加諸肩上的深沈重擔、難以棄絕的糾結脈絡，這種東西有什麼好驕傲的？憑著血統去評斷一個人，而絲毫不顧那人本身的作為，又有什麼意義？
「你不接受又有什麼用呢？人不可能贏得了龍。況且，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你接受不了的東西，難道你要一一解決掉嗎？」
她有些不能置信地看著他，眉頭皺得緊緊的。
「這就是我現在在做的事情，希瓦娜。」嘉文衝她露出自信的笑容，朗聲說：「我離開國內來到南方，就是為了知道這世上究竟有多少不公不義，而且一定會將之消滅。我已經替為魔獸所苦的人們除去許多危險的害物，即使妳說聖龍族是難以擊敗的強敵，只要他們威脅到妳的安全，我就會挺身而出。」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上去居然有些生氣。
「希瓦娜，作為德邦未來的領導者，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接受了許多教育。這些教育都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有許多邪惡和黑暗，而我光盾家乃至於整個蒂瑪西亞的存在，就是為了消滅這些欺凌弱小的傢伙。我必須領導整個國家往更加美好的世界前進。為此，不管要犧牲多少東西，即使是賠上我自己的命，我都不會有所猶豫。妳如果願意跟隨我，妳就也是那個世界的一份子，我的槍亦將為妳刺穿一切威脅。」
嘉文說著說著，也跟著站起身，他的雙手搭上她肩頭，聲音變得慷慨激昂，眼神也熱切起來。
「放心吧，如果妳和我們一起，向妳那些殘酷的親族復仇成功了的話，就和那個世界又更近一點了。在那個世界裡面，我不會任由弱小的人受到傷害，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人要為了自己的血統受到歧視與侮辱，更沒有人會為此受傷。」
他凝視著她，像要看穿她心底最深沈的渴望似地，用眼神鎖住了她。
等他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到那時，他一定能夠明白，自己究竟在追求什麼。儘管那並不全然正確，但「正義」已經是最接近他理想的詞彙──唯有正義能合法地讓他向所有他看不慣的事物宣戰──那是德邦立國的根基，也是他的一切。
「──我一定要創造出可以讓妳毫不介掛地吃想吃的東西的世界，希瓦娜。那個世界裡面，只有我和我德邦所行的大義。」
「大義？」
「沒錯，就是蒂瑪西亞所行的正義。為了這個理想，我們不惜拋頭顱、灑熱血。希瓦娜，希望妳可以加入我們，一同為這個理念奮鬥。相信我，妳就算只有一半的龍的血統，也可以成為極佳的戰力。而且，我們之後還會繼續討伐諾克薩斯，務求將邪惡徹底從這世上消滅。」
希瓦娜震懾著點點頭，熱淚竟就此淌落。他收回手，侷促地看她粗魯地想抹去淚水，嗚咽著的模樣，終於像了個甫失去至親的少女。
希瓦娜慢慢地跪到了地上，把臉埋進雙膝之間。
她壓抑著隨時可能變為號哭的啜泣，聽著教他難受不已。他忍耐著胸臆中撕咬一般教人煩躁的細小痛楚，也跟著深切感受到那種徹底地失去依靠、比獨自站在風雪中的荒原還要更加刺骨的孤獨感。
那晚，嘉文做了一個夢。
在他們相遇的那片枯黃、而今被雪給覆蓋的原野上，希瓦娜追著一個越飛越遠的巨大黑影，嘶啞著聲音請那影子等等她，而嘉文追趕在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隨她。荒原上的狂風捲得砂石迎面飛來，劃傷他的眼角及臉頰。終於他忍不住出聲也喊了她，要她不要再追下去，那個影子已經小到快要看不見了。
然而，希瓦娜忽然停下腳步，轉身看他，神色淒涼地說了一句話。
和我在一起，你們會遭到毀滅。
隔天，嘉文很早就醒了。儘管時間不長，當兵慣了的他，依然感覺到渾身都有種得到徹底放鬆的酥麻感。他稍微活動頸肩，很快起身，穿戴好盔甲、拿起長槍，便去希瓦娜休息的營帳外頭。
希瓦娜已經醒了，也順從地答應他的要求，揀了件大件點的斗篷，跟著他前往附近的林中空地。他沒有浪費時間等希瓦娜準備完成，而是先到目的地，花了點時間打到一頭狼。他還記得，希瓦娜平常都吃打來的獵物。如果沒有其他人會看，她多少能不那麼忸怩吧。
不過，希瓦娜似乎不習慣有人幫她打獵。食物就在眼前，她卻顯得手足無措。
「不，那個，你……」她不可置信地說：「你幫我，弄來這個？是因為昨天的事情嗎？你不用為此感到抱歉還是怎麼樣的……」
「這個嗎？這是剛好我有空，順便幫妳打來的。」他聳聳肩，自然地說：「待會我有點事想請妳做，不過，還是先吃早飯吧，吃了早飯才有力氣。」
希瓦娜又順從地點頭，把整頭狼抱起來，坐到一個離他稍遠的地方，背對他，這才吃了起來。她進食的聲音明顯是壓抑過的，有很多瑣碎、不俐落的撕扯聲，像是知道在他面前大肆撕咬獵物是種失禮的行為。嘉文幾次都想出聲說，她不用在他面前這樣拘謹，他不介意，但又在話要出口時勉強忍住。
「那個，我吃完了。」她小聲說，等他轉過來看她，她又說：「謝謝你。」
「吃飽了嗎？」他歪頭，很認真地問：「妳這麼瘦，是怎麼把那頭狼吃到只剩骨頭的？肉都長去哪了──算了，既然妳吃完了，我就跟妳說要做什麼好了。希瓦娜，待會我們要練習變化。」
「變化？」
「對，就是變化。妳也能夠變成龍，對吧？昨天我們發現妳的時候，妳好像差點要變形了，是妳把那種反應抑制住，最終才沒有變成龍的。」
希瓦娜在情緒激動，尤其是生氣時，龍血作用得最有效果。她父親應當沒有特意訓練她切換龍形與人形，但這對他們一行人並不是好事。希瓦娜如果要跟著他們，就必須學習如何控制自己，在需要戰鬥時化出她的真身，在人群中保持她的偽裝。
思及此，嘉文忽然心頭一凜。對希瓦娜而言，哪種型態才是她真正的模樣？他們承認的模樣是人形，但她自己是那樣想的嗎？
他別開頭，慶幸希瓦娜並未發現他神色有異。
之後，希瓦娜穿著衣服，試著自己控制變形，成為龍的模樣。嘉文告訴她，人形並不是沒有用，但不得不說，龍形會是個絕佳的戰力。他問她會不會噴火，她說還要試看看。
他在她嘗試變形時，同時向她解釋他們接下來的計畫。他認為那些追殺她的龍，主要是憑著認出她的父親來找到她的。現在，她的父親已經死去，她又和他們這些人類在一起，一時半刻應該是不會有性命之憂。他只要儘快將她訓練得可以和龍作戰，就能回頭反擊。
她問那些斗篷又是做什麼用的，他說，那是為了讓她從龍形退卻時用以禦寒的，因為她要是真能成功變化，那衣服肯定不能再穿了。
「我真的能打敗他們嗎？不要說整群，只要一頭龍就可以把我們……」
她甩甩變形到一半的手──只有手肘以下的衣服被人手變成龍爪時產生的火焰燒去，此時，她的右爪正燃燒著紅色的火焰，而左手只有指尖處變成爪子。試到極限處，她乾脆從喉嚨深處發出古怪的嘶吼聲，像是在回憶作為龍形的種種。
「……看來妳是怕了。」
嘉文忽然說，他嘴角的笑意消失，眼神也忽而變得凌厲冷酷──他決定轉換策略，或許適度地逼迫她、讓她感到羞愧，能引導出昨天那種自我防衛的凶狠模樣。他在心裡向她說了許多次抱歉，然後抽離聲音當中的所有情感。
他們沒有時間了。
「希瓦娜，妳不敢變回龍，對不對？」嘉文冷冷地注視著她，眼中滿是看穿她心思的嘲諷。「妳寧願就這樣一輩子當個人，逃得遠遠的，永遠不用再面對那些殺害妳父親的兇手。」
「不是，我不是不敢，但父親說……」她著急地想辯駁，話卻哽在喉頭。
「妳知道為什麼妳父親會要妳逃嗎？因為妳太弱小了。」嘉文站起身，從旁邊的地上拾起長槍，槍尖直直對著她的眉心。「站起來，如果妳還敢自稱是聖龍族的後代，就站起來。」
希瓦娜定定地注視槍尖，眼神慢慢地渙散開來，好像不能理解他的態度為何轉變得這麼突然。
「你懂什麼──我根本不想當聖龍族的後代！」忽地，她猛然起身，右手重又燃起明亮的火焰。「我只想當我父親的孩子，他如果是個人類，或我母親是龍，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我根本不想當半龍半人！──我根本不曉得我是龍還是人！我想當龍，那些龍不承認我，我想當人，你們也都不──」
看著他，她驟然打住發洩般的話語。嘉文緊握住長槍，壓下胸口的苦悶感，光是聽見剛才那些話，他就有些後悔了。希瓦娜究竟在以前忍受了多少，他並不明白，或許她方才吐出的怨憤之言，根本就不及其百一。
儘管那是必須的，利用這點逼她展現力量這件事，仍舊讓他感到十分抱歉。
「那些都是徒然多言，現在，如果妳想復仇，妳就必須是龍。希瓦娜，變成龍然後打敗我，否則妳就離開吧。」
「我不變成龍就不能復仇嗎？」她輕聲問，聲音裡沒有任何期待。
「如果妳不能善用妳父親留給妳的力量，那我只能說妳讓妳父親蒙羞了，希瓦娜！」
嘉文決絕地大吼，槍尖狠狠刺向地面。
夠了，快點變成龍吧。快讓他見識她非常人無法駕馭的那一面。
他需要那個力量。有了她，征伐諾克薩斯的腳步將會更加順暢。他必須抓緊機會，讓這個少女完全聽命於他，以及他的理想。他已經攫緊了她的痛處，而只要對她異於常人之處表現出絕對的寬容，她必定會對他獻上忠誠。
他必須讓希瓦娜明白，除了他，世上沒有人能保護與接納她。
在身形急速膨脹，褪去人類姿態的希瓦娜──在那頭燃燒著流金色火光的紅龍面前，他舉起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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