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的記憶正漸漸變得斷續且模糊。當我發現到這個事實,或許早已失去了不少回憶,而已經無從阻止其繼續下去了吧。
突如其來的悲傷、喜悅,與憤怒,毫無來由。這是我發現自己記憶上出了問題的契機,我會斷續地『忘記』上一秒的我。往往得詢問周遭的人,我才會知道這些情緒從何而來,但更多的情況是──就這樣不了了之。
又或者,我越來越常發現自己佇留於陌生的環境,卻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待在那兒。這個記憶地喪失毫無規律,有時候消失的是近來的事,又有時候會忘卻過去的事(儘管具體忘記了些什麼,我也說不上來,誰叫我忘了嘛)。
萬幸的是,和生活有關的常識:例如說話、走路、吃飯、睡覺之類,以及許多失去了恐怕會非常不妙的記憶,例如對環境的認識、或是自己的資料等等,大抵沒有出現那種情況(雖然忘了我也不會知道),但我依然不免感到恐懼。
擔心著某一天,我會連最基本的生活技能也忘卻,甚至,忘卻自己的存在。到了那個時刻,我或許也再沒資格被當作一名「人類」看待了吧。然後,總有一天──多半更就是不久後的將來,這份恐懼也將受到遺忘吧。
於是我買了本隨身的記事本,試著將我還記得得一切事物都記錄下來。不多不少,十九又半頁,一萬六千多字。這就是我殘存的記憶了。
從日常瑣碎的小事,到其它曾發生的大事,每當我想起了些什麼,我便儘以詳實的將之記錄下來,儘管我已無法確認那些究竟真是我的記憶,還是我憑空杜撰出來的。
二十頁,多嗎?我想稱不上多;那,它少嗎?至少,在我還記得該如何提筆寫字的餘光,我會儘可能地增加它的頁數。然後或許,也作為我曾活過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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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早上醒來時,我是否還能憶起自己的名字?」抱著如此這般在常人耳裡聽來可說是荒誕不經的恐懼入眠,已經變成了一種例行公事、一種習慣。每天晚上總要恐慌一下,才能有一夜好眠。
這是種病態,一種和失憶症共生的病態。
自我發覺我的記憶就像是腦袋破了個洞一樣地不斷流洩而出以來,似是已有一個月的光陰,至少記事本上第一天的日期是這麼告訴我的。
當你察覺到有某種東西正日不停、夜不休地啃食著你的記憶,且很顯然你完全無法阻止它繼續下去,你將不得不承認那種感覺還挺微妙的。
每一想起,便令我鬱悶的想吐。搞不好能誤打誤撞地,將那些啃食著我記憶的蠹蟲吐出來也不一定。請不要在意,我不會挽留的。
我買了很多、很多的記事本,然後每天從我早餐吃了些什麼鬼東西,一路記到晚上一如既往(雖然我只依稀記得)的失眠。
我發現我的日子一天過得比一天單調,更是一天過得比一天孤獨。或許我從來就是這麼孤獨也說不定,但我仍決定任性地將我現在這份孤獨,歸咎於該死的失憶症。
拉開窗簾,我意外發現到今天的天氣簡直好得莫名其妙。驕陽任無數的光塵飄入了我陰暗的房中,我連日愁雨綿綿的心情,竟也不自主地晴朗了些。
出門──我上次出門,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原先還常去的學校,多因為忘了要去學校、忘了路該怎麼走,甚至是忘了自己仍是名學生,而漸漸少去。
最後,就乾脆不再去了。倒不是因為遲到不好受、或者麻煩云云。待在喧囂的教室中,那份孤獨反而會益加膨脹、變得過份強烈。那種明確感受到自己「不屬於這個環境」的突兀感,總讓人如鯁在喉地痛苦。
再加上,老師在台上滔滔不絕的授課內容,我已再無法理解半句。
收拾起鬱悶的心情,將之鎖回衣櫃後,我決定今天就出門走走。或許曬著溫煦春陽的柏油路上,我的心胸能夠開闊一些也說不定。
如此想著,我一面將沒裝入多少東西的側背包背上了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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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儘管燦爛,卻因角度而不致於讓人感到炎熱。斜斜照著街上一棟又一棟的住宅,電線桿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拖得好長。
我呼吸著那涼意中尚帶了一點濕潤的空氣,冷空氣流淌在胸中,令我感到清醒多了。我就如此漫無目的地走著,幾點回家也是看心情。
不知究竟走了多久,方遙遙看到一片青草鋪成的斜坡,在我的面前向兩側無限延伸,清澈的河水就在不遠處,映照著那萬里無雲的天穹而閃現粼粼波光。
我或許愣住了幾秒吧,又或者是幾分鐘、幾小時。回過神來,我已經走到了那整片由綠草之毯所覆蓋的斜坡上。因為沒有鉛筆而只好拿出原子筆,我用膝蓋抵著記事本,想試著將眼前這片明亮而開闊的景色給記錄下來。
這或許是我一個月以來,心情最舒暢的一天了吧。享受著平日上午只屬於我獨自一人的悠閒時光,時刻擔心著自己記憶的那份恐懼,也終於稍微能放下一點。
只有一點。
因為就在我興致勃勃地開始畫起了圖的幾十分鐘後,我始終查覺了身後似乎有什麼動靜。那是在我維持了同樣姿勢太久,全身僵硬而伸的一個懶腰之後。向後伸展的手臂,似乎敲到了某種溫暖的東西。
「啊嗚。」
還伴隨了一聲輕叫。
驚愕之餘,我轉過了頭,而映入眼簾的,是一頭在陽光的照映下,顯得偏棕色的及胸長髮,細緻而白皙的肌膚,如同最高級的絹紙一般,潔淨卻有著柔和的線條。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著,一雙含著淚水的大眼透露著一絲膽卻,給人一種小動物般的印象。
一雙殷紅的唇,就如同秋季方採下的蘋果般,有著潤澤的表面,甜美的誘惑。順著瓷器般滑順的頸項再向下探去……我得承認以上都是我胡謅的,我其實除了瞥過一眼外,便再沒有勇氣直盯著眼前這正式名稱稱做「少女」的存在瞧。
距離之近,使我彷彿能聞到她清甜的髮香。少女一臉無辜,卻又有點調皮的望著我。或許我往後仰的力道真的挺重,兩點淚痕依舊掛在她的眼旁。
「那個……嗯……抱歉?」
我試探性地說道。雖然結巴,但我可以肯定這不是失憶症作祟的影響。畢竟眼前這名少女的容貌,並不是單純的可愛能夠形容。
儘管知道這樣在心中評斷人家樣貌的自己實在不太應該。
「……不會……」
既甜而細的嗓音中,稍帶了一分委屈。
「……很痛嗎?」
「有一點。」她捂著頭。
「呃……真的很抱歉。」除了道歉外,我似乎也沒有其他能做的事了,我接著問:「不過妳為什麼會……」
「那本記事本。」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少女的動作簡直就如同漫畫裡的人物。她毫不猶豫地打斷了我的語句,並伸出一隻手指,遙遙指著我那依然打開著、放在膝上的記事本。
「咦?」
「能讓我看嗎?」
像是我已經欣然接受了她的提議,少女就這樣攤著她那白絹般的嫩手,等著我將記事本交到她手上。
……我還有不從的餘地嗎。
只得不發一語的將那本連我每天三餐吃了些什麼鬼都一五一十記錄下來的記事本,交到少女手上。一瞬間,我突然有種生死都掌握在他人手裡的感覺。儘管眼前這名柔弱的少女,看上去連隻蟲也殺不死。
她分外小心而輕柔地接過了記事本,和前面的舉止形成某種微弱的反差。專心的翻閱著一頁又一頁,我彷彿可以從她清澈的眼眸裡看見記事本的內容。
「所以……」加速翻過了幾張頁面後,少女突然抬起了頭,向我問道:「這本到底是什麼?」
還以為她要道出什麼驚人之語,不料竟是如此少根筋,可其實也理所當然的問題。我不禁愣了一下。
「……我是說,這應該不是小說吧,如果是的話那肯定沒有出版社會幫你出版耶……」
像是有點慌了的少女試著想要挽回些什麼大概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東西,但很顯然卻只是越描越黑。我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就這樣向後仰去。
「對不起我的日常就是這麼千篇一律……那是本日記。」
幾秒前還顯得有點慌張的少女,此時卻是以透著數分疑惑的眼神凝望著我,然後,便再度埋首於記事本中。她更加仔細的閱覽每一頁,而我則是半放空地開始望著遠方思考起人為何存在云云沒有答案的哲學問題。
清風似乎將這樣的我的意識,帶到了某個更遙遠的地方,或許是異國、或許是雲端、又或許是那蔚藍天際的彼方。
我不知放空了多久,直到原本微煦吹拂著的清風中,突然夾雜了一陣強風襲來。啪沙啪沙,少女手中的記事本一下翻到了最後一頁,一頭栗色的長髮就這樣被吹亂,全都落在了她端麗的臉龐上。
風中夾雜著青草和泥土的氣味,又混和了一絲香甜。儘管她急忙的伸手想壓住頭髮,但從她現在這副模樣來看,很顯然完全沒有起到作用。
待強風止息後,她才煩悶地鼓起臉頰,將手上已經闔起的記事本放下,再從包包中取出了梳子,熟稔地整理起自己那頭誇張的亂髮。
直到她終於整理好頭髮,才輕嘆了一口氣,將記事本遞回給我。
「我說啊……每天都在便利商店解決三餐可不是什麼好事耶。」
打破了沉默,她有點不著邊際地開口說道。像是看完了日記後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想說,卻又不知道究竟自己想說些什麼。只好在不小心貿然開了口後,以其他語句接下話題。
「那個是……」
我正想辯解,她卻輕輕瞇起了雙眼注視著我,看來我只有放棄的餘地。本以為少女第一句會開口問關於失憶的事,但她卻意外地沒有提起。
這是溫柔體諒的表現嗎?
我突然想起了日記中似乎還記錄了我每晚睡前心中的掙扎與恐懼,使一陣羞愧霎時浮上我的胸口。我只能暗暗希冀自己未曾寫過什麼更不妙的內容。
「你有學過畫圖?」她問。
「或許有過吧,我不記得了。」
覺得這樣回答好像有點敷衍又不負責任,於是我又補上了一句:「但我似乎不討厭畫圖。」
說著,我一面垂下目光,隨手翻閱起過去的日記。這才發現我每天的日記竟不約而同地都附有一些插圖,大概無意間已經成為我的習慣了吧。我感到嘴角不禁些微揚起。並不特別因為什麼,而僅是莫名地感受到一陣溫暖,方淺淺會心一笑。
難怪她會那麼問我。
「這麼說來,剛才妳之所以不發一語地待在我身後,其實是在看我畫圖?」
「難道你覺得你的背影會帥氣得令我佇足?」
語畢,她這才像是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太過,而輕輕吐了吐舌頭。儘管我其實並不在意。
「總之,我從上面那邊沿著河堤行走的時候,剛好看到了在畫圖的你,便走下來想靠近點看看。不料才看沒多久,你就突然伸了個懶腰。」
她露出了有點無聊、又有點無奈的神情,並攤了攤手。我還以為那該是我所表現出來的舉動。
「說回來,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嗎?」
自從不去學校之後,我對日子的敏銳度就開始變得遲鈍。望著眼前這名充其量也就是個國中生的少女,我這才想到。
「……你自己還不是待在這裡。」
她並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但,那又何妨。
「說的也是。」
我只乾脆地如此附和道。明亮的天空藍,寧靜的流水聲令我不禁打了個呵欠。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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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失憶擴散」的第二作。
其實這整個故事會怎麼發展,
我自己也很期待 (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