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是一片迷茫。
有些昏沉、有些暈眩,這樣的折騰讓建強不禁有些反胃,他也不明白為何自己會變得如此狼狽。張開雙眼,就連視野所見也在不斷旋轉,在他眼裡桌子甚至有好幾次會飛到天花板上一樣,可說是暈得相當誇張……等等,桌子?
「這裡是……」
火紅的夕陽從窗外映射而入,彷彿一把熊熊烈火正在燃燒般。
木製的課桌椅整齊劃一,深藍色的書包也統一掛在桌子右側,後面的置物櫃上方不僅有著熟悉的生活公約,就連前方的黑板角落還不忘以立可白寫上「笨蛋」二字……這裡,不就是國中時的教室嗎?為什麼自己會突然出現在這?
「喂!臭乞丐!」
還沒回過神來,建強的左臉就先挨上一拳!
一聲悶哼、一個踉蹌,他就這麼往後摔去,路上還因此撞翻了幾張桌子。但還沒爬起來,一陣亂踢馬上接踵而至,建強連防禦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被人圍著給踢了一頓!
「乞丐,一個人待在這邊該不會是想要偷錢吧?」
「偷吃便當才對啦,他家窮到連吐司邊都買不起!」
「想吃東西?吃我的腳啦!」
嘻笑之中是一陣陣的拳打腳踢,建強整個人被打得暈頭轉向。但說也奇怪,儘管他很努力的去嘗試,但無論張開眼睛多少次,眼前都永遠是同樣的情況……沒有人。
笑罵仍在,痛楚仍在,但人影就是不見半個!難不成他只能選擇世界上存在著隱形人或是鬼了嗎?別開玩笑了吧!
「是誰?到底是誰!給我滾出來呀!」
像是聽不到建強的怒罵一樣,挨打仍然在持續中,只是眼前景象開始有了奇妙的變化。如火燒一般的夕陽餘暉之中,他的影子分成數道、拉長、甚至莫名立體了起來,並隨著教室內迴盪的吆喝聲有了動作。就在建強不可置信的表情前,影子慢慢有了顏色、化為人形--並且給傻愣著的他又是一記重拳!
鼻血湧出、嘴唇破裂,突如其來的疼痛更讓他眼淚直流。但建強不會因此哭泣,因為他並未絕望,全身還有力氣反擊。而且,也是時候要這些傢伙嚐嚐被痛扁的滋味了!
一聲怒吼,建強彈地而起。只不過,正當他要用雙拳教訓每一個人時,眼前的狀況讓他不得不再一次停。
而且,這次還讓他顫慄不已。
「怎……怎麼會……」
是夢還是記憶已經沒有意義,眼前數人無疑是建強這輩子最大的恐懼。也因為此情此景,反擊的勇氣漸漸流失,就連呼吸都開始感到窒息。就在腦袋仍在茫然之際,他的雙腿先行有了動作--逃!
「唉呀、唉呀,想開溜到哪裡去啊?」
才剛轉過身,建強就被人給一把抓起、摔回原地!
「你應該還沒吃飽吧?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多吃些呢?嗯?」
那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雖然跟一般十幾歲的男孩無異,但語氣中所暗藏的狡詐惡意卻是他人所無法比擬,也是建強國中時最為懼怕的嗓音。一如國中時期,對方一邊輕聲笑著,一邊讓雙手的關節霹啪作響,彷彿像是在誇耀自己的力氣。
「嘿,還不請我們的強哥吃一頓粗飽?」
然後就像國中一樣,眾人照著「他」的命令一哄而上。
像是有了什麼保證似的,大家打起來更加賣力,而建強也只能因此龜縮護己。一拳一腳盡是無情,所到之處不是流血便是瘀青。可是還不只如此而已,他們口中帶著天真所笑喊的話語才最具有殺傷力。
「打死你!像你這種窮鬼活著也不會有人喜歡啦!」
「不要眼巴巴的盯著別人好嗎?看我把你的眼珠給挖出來喔!」
「好吃嗎?我的拳頭好吃嗎?吃完再給你來一客巧克力聖代喔!廁所裡剛出爐還熱騰騰的呢!」
為什麼像這樣十幾歲的孩子沒有任何同理心?
為什麼他們能夠像這樣毫無顧忌的對人行使暴力?
無論在什麼時候,建強始終都想不透這一點。確實,他在國中時家境真的不好,但難不成只是家裡窮了一點、就得任人像這樣照三餐打著玩嗎?隨著每一次上學,對方所做的惡作劇就會更加過份。到了現在,就連一開始稱兄道弟的人、也在這裡頭開心的又打又踢。
難道說,自己生來就是給人欺負的嗎?
特別是……給「他」欺負?
「喂,盡量別打臉啊,不然老師又要囉嗦了。」
是的,「他」,就像是王一樣。
隨性的斜坐在椅子上,小小的木椅彷彿就像沙發;以髮膠抓起的刺刺頭造型要多囂張就有多囂張,挑染的金毛要多不良就有多不良;制服也不像是制服了,無論扣子沒扣還是衣角沒紮都曾讓老師們唸到抓狂。
名叫吳烈洋的他,就是這群野猴子的山大王。
同時,無論是跟隨他的人、亦或是反對他的人,都另外暗地裡給了他一個稱呼:大野狼。
不過這怎麼可能呢?因為這傢伙……烈洋他明明就已經……
「好了,先停一停。」
烈洋舉手示意要大家停下。此時的建強連站都站不起來,衝擊與痛楚仍在幾內隱隱發疼,但他仍然試著抬起頭、想再把眼前所見到的一切看清楚些……這是夢吧?但如果是夢,這份痛苦又怎會如此真實?
這份多年前的屈辱,又怎麼會如此清晰?
「嘖嘖嘖,小乞丐,你也未免太過狼狽了吧?可是即使如此,為什麼你還願意變成這副德性呢?嗯?我明明就說過了呀……」
說過?說過什麼?身體的痛仍讓建頭暈目眩、腦袋昏沉,他壓根記不得對方到底說過什麼;但同一時間,內心的某處卻在顫抖,彷彿怕有什麼秘密給對方戳破。可是,所謂的秘密到底是什麼?
烈洋說過的話,到底是什麼?
喀、喀、喀、喀、喀……緩慢而不協的聲響自烈洋身後傳來,雖然建強不清楚那是什麼、但他卻為此打起寒顫。只見對方嘴角上揚,藏於身後的左手也在此時快速抽出--以及手上的美工刀。
啊……約定是那個吧?不要再……
「不要再跟曉鐘有任何往來……我說過了,對吧?」
建強難以開口,原因不僅是害怕,也因為刀鋒此時正緊緊抵住他的耳垂,哪怕只要隨便動一下,自己肯定會因此被割傷。然而這看在烈洋眼裡,不過就是場茶餘飯後的鬧劇而已。再怎麼說,就算傷到對方也無所謂。
在建強的記憶中,吳烈洋從不會因為傷害了誰而有罪惡感可言。
「可是我卻看到你仍在跟他說話……我說的話對你而言已經變得跟放屁沒有兩樣了嗎?」
「那、那只是……只是打招呼而已……唉呀!」
一瞬間,刀片的冰涼不再,只剩下耳垂旁無盡湧出的疼痛熱燙。
對不起--換做是從前,建強肯定會這麼說,但此時此刻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即使心裡再怎麼害怕也是如此。雖說原因不僅是時光如此簡單,而最為重要的是,他很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無論烈洋這個時候再怎麼兇狠,那也只不過是大腦中的回憶,而回憶雖然會令人傷心、但卻不會傷人。
真正能傷人的,終究還是人。
「我說建強啊,你的血弄髒了我的刀……難道不該道歉嗎?」
說來也真古怪,是被逼急了、還是想通了呢?建強自己也搞不懂,但不知怎麼著,從前那如同惡夢般的嘴臉、這當下看在眼裡要說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還不道歉?小心我把你的耳朵給直接割下來喔?就像這樣一刀……」
在這痛楚仍舊的時刻,建強笑了。烈洋也很理所當然的困惑了。
「你笑什麼?就這麼想讓耳朵被割下來嗎?」
是誰割下誰的耳朵呀--建強沒有出聲,但他的嘴型如是說道。
那是個與現在差不多的黃昏,但夕陽的火紅此時不是在教室燃燒,而是在景美溪上、形成一條綿延不絕的血泊。而且不僅是溪水上,周圍高過人的五節芒上、也綻放出血一般的紅鬚……噢,不,那些確實是血。
來自草叢中所倒下的那一位。
「我就說嘛,是誰割下誰的耳朵呀?」
一手握著從他人搶來的美工刀、一手握著從他人搶來的戰利品,建豪雖然雙腿發軟,但內心的顫抖、絕大多數來自於復仇帶來的興奮。
「告訴我,到底是誰割下誰的耳朵呀?」
建豪微微喘著氣,臉上流下來的早已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就在其他四人的注目下,他將仍帶有餘溫的戰利品--也就是耳朵,像是打水漂一樣投入河中。
「好了,還有誰要做什麼嗎?」
建強沒有回過頭,對於這話是誰問的清楚不過。低調的芳芳仍然低聲啜泣,而多話的競超反而沉默不語。唯獨梅莉依舊顧我,吭都不吭就走了過來、繼續朝那倒地之人早已變型的五官奮力猛踹、持續不斷。
那個時候,建強選擇退至一旁、直到梅莉踩到膩為止。但這一次,他決定對此仿效。或許是為了彌補錯過那時不再有的遺憾、也有可能是因為深知自己在夢境中,看到因梅莉而不斷飛濺的點點鮮紅,他的膝蓋不再發抖。
而且,就連心跳也漸漸趨於寧靜。
「曉鐘,我也還沒結束喔。」雖然整個人歸於平靜,但仍舊因為心底的高興而有些喘息:
「這樣還不夠……他可是大野狼喔,對吧?就這樣子真的不夠啊……」
建強不自覺舔著唇,握著美工刀的手愈發用力,像是深怕它會因為汗水而滑掉一樣。
只不過,曉鐘並沒有回應。
啊啊……也是,畢竟這是回憶,回憶中的曉鐘又該如何回應這樣的談話呢?然而,這並不會影響建強所下的決定,再怎麼說,這可是作夢也想獲得的機會呀……對了,現在的自己不就正在作夢嗎?
「既然都被叫做大野狼了,那我就順便把你變得更像吧?看是要把下顎骨扯出來、還是把四肢折斷……在夢中我可要復仇到滿足為止才行啊……」
是的,建強變了。
搞不好在知道芳芳死訊的時候,搞不好在網站上看到王仁慘死的時候--又或者,打從那時在河岸邊的時候,建強就慢慢改變了。他不再是大家口中怕事的膽小鬼,不再是大家口中沒膽也沒錢的乞丐,不再是大家口中長不大的愛哭大漢。
再一次的報仇當下,建強終於得以進化,他將變得無情、殘忍--就像那時候的吳烈洋與其黨羽一樣!
可是……
「啊?怎麼會……」
躺在草叢裡的並不是大野狼吳烈洋。
討人厭的金毛、如今變成了覆蓋臉孔的凌亂長髮,一條漆嘿的長圍巾更將嘴臉團團圍起,就連夏季制服、也成了黑色的大衣與長裙--很明顯的,這並非回憶中所出現過的。
然而讓他所困惑的是,為何會對這陌生的身影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一點點漣漪在內心泛起,並且隨著逐漸加速的心跳、成為席捲情緒的滔天巨浪……但,為什麼?
「唉呀,又昏過去啦?」
那是從天而降、迴盪視野所及的駭人沙啞,如同黑板上被指甲用力的刻畫,讓聽者為之頭皮發麻。
然後,毫無希望的潘朵拉之盒緩緩開啟:那是現實。
「不、不要!」
建強眼前的景物開始剝離,就像是褪色的油漆,一片片自名為回憶的牆上狠狠剝下,並被一處狹窄黑暗的空間一一取代。
「住手……我不想回去!快點住手!」
無論他如何呼喊,周遭的變化之快是怎麼也無法停止,侵襲全身的顫抖更是如此。誰說人是對無知感到害怕?建強就是因為太過於了解才會怕成這樣。
「停下來呀--!」
--對於現實,他實在是怕到不行。
這不僅是嘴巴被摀住,也不僅是渾身動彈不得。即使淚水哭到乾涸,建強依然發出像是尖叫一樣的哭喊。即使他的嘴確實被層層捆著。
一樣狹小昏暗的空間。
一樣噁心想吐的氣味。
……一樣難以看清原貌的殘破身軀。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在他的眼前,那是一面等身大小的立鏡,而鏡中的身影就是建強自己。透過鏡子,他能清楚看見四肢是如何的血肉模糊,也能看清身軀是如何的開腸破肚。這是一齣血泊滿地的慘劇,建強根本不清楚自己流了多少,只知道四散的血包也同樣在不斷輸入到自己的身體。對方還沒有結束。
無論是恐懼還是生命,對方還不想結束。
「呵呵……我好怕如果你這樣睡著該怎麼辦?我還沒問出小羊在哪裡呢……我的小羊呀,我可愛又可憐的小小羊……」
沙啞的嗓音來自於夢中曾取代大野狼的女子。此時此刻,那雙眼睛不僅充滿著血絲,更充滿著超越人性的瘋狂。
接著--喀嚓。
在不堪入耳的低哼呻吟中,這一次,建強確實沒了雙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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