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是不同以往的風光明媚,即使仍帶點濕氣,但這只是讓陽光顯得更為燦爛無比,就連鳥兒都誤以為春天來到,紛紛在樹上高歌一曲。
然而相對於屋內,其氛圍並不會因此顯得高興和樂。若真要去形容,或許只剩下「尷尬」二字。
於三人之間,連空氣都能為之凍結。特別是對曉鐘而言。
他並不會因為睡了一覺就將昨天的一切盡數忘卻,反而還會因此更加鮮明。莫名的網站、競超突如其來的指責、還有建強最後那一拳,對曉鐘來說就跟三分鐘前發生沒有兩樣。但現在,這兩人只是坐在他的面前、久久沒有答腔。
不過,曉鐘的母親可看不出這些事情。
「唉呀,鐘鐘,你可要謝謝小超跟小強喔!昨晚要不是有他們,不然你可能還昏倒在樓梯間吧?」
「喔?樓梯間?」
「對呀,你應該不記得了吧?他們說你可是直接從二樓滾到了一樓呢!還好只是稍微撞到了臉而已,你要好好謝謝他們把你給抬回來喔!昨天晚上茵茵也哭著跟他們直到謝哩!」
「這樣啊……我會的,如果事情跟他們說的一樣的話。」曉鐘眨了眨眼,瞪向眼前兩人的惡意從不曾有過削減。
「對了,你們午餐也在這邊吃吧?我準備些好料的,也算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
母親這樣的提議雖說突然,但對曉鐘而言倒也不差,於是便順勢如此附和道:
「這真是個好主意呢。媽,要不妳先出去多買點菜回來吧?看看有沒有些特別的菜色可以弄出來瞧瞧。」
「當然、當然!你先跟朋友好好聊聊吧?老媽去幫你們張羅些好吃的!」
還沒等競超跟建強兩人回答,這位大嬸立刻豪氣起身,隨手拿起菜籃與錢包便大步走了出去。雖說有些不好意思,但兩人也就這麼認了。從小,他們就無法對曉鐘的母親說上任何一個「不」字。
只是,就在大門關上之際,三人間也突然什麼都說不出口。
建強左顧右盼,雙眼始終不知道該放在哪裡;競超雙目低垂,繼續輕啜著手中早已涼掉的咖啡;而曉鐘則像隻埋伏獵物的野獸,目光始終在眼前二人身上慢慢徘徊。這是個延續昨晚話題的大好機會,對於建強那強而有力的一拳、曉鐘也因此有了心理準備。
但就在他準備開口之前,建強卻率先有了動作:他逕自在曉鐘面前跪了下來!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建強高聲喊道,但他即使跪在地上、那身肌肉仍讓他看起來像座小山。然而,曉鐘並不會因此退讓半步。要知道,他可是昏迷了一整個晚上呀!
「不是故意的?我的腦袋就像是被卡車給撞到一樣啊!你這個怪力肌肉男!」
「那、那是因為情勢所逼呀!如果給人瞧見了,天曉得之後會碰上什麼事?深夜外出就已經夠危險了……」
「我看最危險的才是你吧!」
「真的……真的是不小心的啦!我下次會控制好力道……」
「別鬧我了,你還會有下次啊?」
原本好好的道歉就在你一言我一語之中、變成了一段激烈的鬥嘴,建強也從原來跪著的姿態轉而站起、大吼大叫,活像是一頭憤怒無比的巨熊;當然,曉鐘臉紅脖子粗的模樣也是當仁不讓。
就在兩人互相揪住衣領之際……好吧,更像是建強將曉鐘給舉了起來、而他仍在半空中緊抓對方直掙扎的時候,競超終於結束了手中的咖啡。
「我說,現在把茵茵給吵起來不大好吧?」
聲音很輕,但語氣之銳利卻將兩人的爭執給強壓下去。在兩人的注目之下,競超旋即起身、朗聲繼續說道:
「時間緊迫,而我們的話題還沒結束,曉鐘。」
「……昨天的話題?」
「當然。」
建強先行坐下,在競超面前、他就像一隻溫馴的小狗,雖然塊頭可能大了些;眼見如此,曉鐘也跟著坐了下來,但方才情緒上的激動仍讓雙手不停打顫。用力吸一口氣,他怦然狂跳的胸口才得以紓緩了些: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好談的,不就在懷疑我嗎?」
不過,他的語氣依然很難平復。競超聳了聳肩,自顧說道:
「這部分可以說是我的不對,但也算是合理的懷疑。十年前一畢業,你不吭一聲就跑到國外,我們甚至還是接到了你的信才知道有這一回事。雖然你在信中說過一定會保守秘密,但對我們而言依舊是種打擊……你知道嗎?芳芳那時還因此嚇得躲在家裡三個月不出來。就算到了現在,她仍不敢在路上直視警察。」
「如果真有這件事,那我會另外跟芳芳道歉。但你要知道,我什麼都沒有講,就如同我當初所承諾過的一樣。」瞪著競超,曉鐘的眼神再度變得嚴肅而兇惡:
「可別忘了,那承諾是我們一起約定好的。」
「你也別忘了,時間可以改變許多東西,你要我們憑什麼相信這不是謊話?」
「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還要說這麼多?根本就全都是廢話吧!」
「一個是因為建強那爛好人的心意,另一個是因為我沒有這麼卑鄙!」
「你說我卑鄙?」
「難道不是嗎?我們之中就只有你一個人逃掉了,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帶著什麼心情離開啊!」
一聲重響,曉鐘整個人肅然起身,即便打在桌面的右手很快就腫了起來,但那疼痛早已因憤怒而全然麻木。這就像是昨晚的一切再度重演,競超臉色鐵青,而曉鐘則是一臉憎惡,彷彿昨晚聚會上的談笑從來沒發生過一般。
也可以說,那就像是演出來的一般、虛偽至極。
只是這一次,競超的一句話卻讓曉鐘不得不冷靜下來。
「你又知道我們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留在這裡?」
聲音很輕,甚至有些發抖,那對望著曉鐘的雙眼更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沉重。確實,心靈上的痛苦糾結本來就難以計量,又怎能輕易比較?無論是跑到加拿大的曉鐘、又或者是留在台灣的競超等人,他們都各有著難以說出口的痛。
而且,理由一樣。
或許重逢的喜悅並不假,但倘若今天沒有王仁他們的死、沒有那個莫名網站的出現,昨晚久違的相聚一定更能毫無牽掛、痛痛快快。但他們並不是神,這絕非光靠努力就能改變的命運。無論誰殺了誰,事情已然發生,而且刀口正對著他們——十年前,那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們。
換過來想,如果今天曉鐘跟競超的立場顛倒,他肯定也會有同樣的心情去懷疑對方。這不僅是人性,更是一個合乎常理的推斷。當年,事情的經過從他們開始,也自他們結束,只要沒有人開口,他們便絕對安全無虞。
但,現實卻並非如此。
「我們很害怕,曉鐘。」
久未開口的建強低聲說著,也因為他的塊頭較大,渾身的顫抖也更為明顯:
「說到底,我們只是要跟你確認……這件事,跟你無關對不對?」
「當然。」
曉鐘頹然坐下,也不知道是因為方才發火的關係、還是心情上真的累了所致,他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不過,語氣中的誠懇卻是實實在在:
「你們也想想看,我有什麼理由要殺你們?」
「完全的脫罪?我不知道,畢竟我們不是你。」
對於競超的回答曉鐘馬上白了一眼,隨即對之問道:
「白爛超,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十年來幾乎沒有回過台灣?」
「我說過了,我不是你,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你剛剛說,你們怕我逃到加拿大、連帶逃離了保密的責任是吧?」
「沒錯,我是這樣認為的。」
「我也說過,我在國外也會感到害怕。」
「害怕什麼?」
深吸一口氣,曉鐘眨了眨眼,猶豫良久才啞著嗓子說道:
「我怕我只要一入境,就會立刻被當成罪犯逮捕。」
建強有些錯愕,而競超則因為驚訝而雙眼瞪得老大。曉鐘苦笑幾聲,他聳了聳肩,就像在講某個輕鬆的笑話似的:
「這樣去想很正常吧?我也不是不相信時間會改變人,再說我們那時候也不過只是國中生而已。所以當我到了加拿大後,就連要寄信給你們也鼓足了勇氣,深怕你們會因此暗中背棄我,甚至把全部的責任推給我。坦白講,昨晚在一起打鬧的幾個小時,可說是完全將我十年來的懷疑一掃而空。但我萬萬想不到,你們也同樣在提防著我……這種事還真是諷刺得可笑呀?」
「……是啊,你永遠無法知道坐在對面的人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一段對視,又是一陣難以言喻的沉默。看在一旁的建強眼中,曉鐘與競超的對立總是讓他插不上口。能言善道從以前就不是他的強項。
眼看情況又要陷入與昨晚一樣的僵局,建強開始思考這次該怎麼阻止會比較好,而打昏其中一人無疑是他所能拿出的最好手段。假使昨天是曉鐘的話,那麼這回該輪到競超去讓腦袋休息一下比較好吧?雖然事後難免又會受到責罵,但總比兩人多此一舉的針鋒相對還要好上不少——然後,手機響了。
這可正好打斷了那兩人。
鈴聲刺耳,口袋裡的手機更是像跳蛋一樣狂震不已。兩人的視線不約而同落在建強身上,就看這肌肉男是如何慌張的掏出手機、又是幾次如何驚慌失措的差點手滑。折騰了好一番功夫,他這才將之接起。
「喂、喂?不好意思,這麼慢才接……請問是哪位呀?」
電話另一頭所傳來的、並不是像建強那樣有禮貌的語氣,也不是劈頭一陣破口大罵。對方沒有出聲,但仔細一聽,卻還是能依稀聽見細微的聲響。
衣物摩擦的沙沙聲。
口鼻濁重的呼吸聲。
「……喂?」
還有,弔詭悚然的抽泣聲。
女人微弱的哭泣聲,其音淒然,猶如鬼片才會碰上的情節。這可使建強緊張極了。
「妳、妳到底是誰!」
建強本人似乎沒注意到自己這突如其來的一喊到底有多歇斯底里,但一旁的兩人馬上就知道這通電話有多不妙、並紛紛緊張的站起了身。然而,對方仍舊沒有任何回答。
哭泣的依舊哭泣。
哽咽的仍然哽咽。
而在手機上的顫抖也是依然。
來自建強渾身的緊繃、乃至內心的恐懼,哪怕只要有人在他耳邊吼個一聲,恐怕能逼得他將之一把給捏碎。但就在他快要這麼做之前,競超卻是如此問了一句:
「喂,到底是誰打來的?」
因為接起之前實在太過慌忙,建強完全忘記還有來電顯示這一招。只是當他一看到手機螢幕上到底是什麼名字時,這又讓他再一次嚇了一大跳——這號碼竟然是梅麗的?
仔細一聽也才發現,那聲音隱隱約約還真有點梅麗的樣子。再怎麼說,林梅麗以前就是心高氣傲自尊強的模樣。原本建強還想衝著電話大聲抱怨幾句,但回頭一想,打從認識梅麗開始,建強等人就從沒見過她掉眼淚的模樣,怎麼現在會哭成這副德性?
「梅麗?是梅麗吧?妳哭成這樣是發生什麼事了嗎?喂?」
大事不妙。
雖然曉鐘他們完全聽不見電話的內容,但從建強的反應就可以知道、梅麗肯定碰上什麼大事才會如此。不一會兒,建強安靜了下來,可是電話裡的內容卻讓他臉色愈發難看。一對濃眉緊皺,空間不算悶熱,但眉間卻滑落著汗水,緊握的右手更是開始不自覺顫抖。
然後,關鍵性的一句話,終於讓他連手機也拿不穩……啪喀。
即便落在地上,旁邊的兩人依然能聽見另一頭斷斷續續的哭泣聲。就在打算開口詢問之前,建強已先出了聲:
「競超……真的沒必要再懷疑曉鐘了……我們昨晚一直跟他在一起,不是嗎?這樣懷疑下去根本毫無意義啊……」
豆大的淚水掉了下來。從前,建強就是個感情豐富的傢伙,他總是笑得比別人大聲,掉的眼淚就連女孩子都望塵莫及,就算是他們幾個最要好的朋友,也老是以這點對他大開玩笑。
只是這一回,情況截然不同。
「芳芳她……芳芳她……」
這一回,沒有人再笑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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