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想寫一篇投給角川的,但這篇寫到後來,精神散亂,開始胡寫亂寫。
罷了,再寫一篇就是,把這篇貼到這吧。
我需要聖經、奶茶、汽水、天啟,誰能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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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秋日,西風吹過竹林。閒散的落葉紛飛,與塵沙共舞。
不遠處,翠綠的山坡上。一個身乘馬車的公子和兩個侍僕,正緩緩地前行,似乎是在漫遊。
「秋風掃落葉,是日滿園哀。眷戀東風醉,此秋不必來!」公子歎道。有十數手掌般大的紙扇一張,在上頭嗆咳了數下,竟是咳出血來。腥紅沾染了朵朵菊黃。觀其形貌,似是半身不遂,體弱氣衰,面色蒼白,脂粉敷面,丹朱點額,似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家子弟,正寄情於山水之中。
「公子保重……」負責駕車的大侍僕說道。異樣的是,她的語氣中竟帶一股笑意。
「吾無事,咳咳……」公子的語調亦然。
這一大一小兩個侍僕甚是奇妙,蓄有濃密的鬍鬚,卻生長歪斜,彷彿黏上去的。斗大明亮的雙眸上,有對恰似故意畫出的粗眉。她們走路氣質高雅,美好端莊。臉上除了不尋常的鬍鬚和粗眉之外,一毛不生,肌膚光滑如白玉。宛若世家大族中端茶的丫鬟。
「顏色似乎太濃了。」公子在巨扇上的鮮紅漬處左看右看,說道:「茶來。」
負責行囊的小侍僕取出茶壺,當場沏了一壺茶,溫熱的茶水傾倒在扇上,很快便洗掉了血,或該說,紅色的稠墨。
兩個侍僕互看一眼,而後掩嘴輕笑。
公子又大加嗆咳起來,很不自然地。
看公子如此以咳掩笑,兩人的笑聲從輕笑變成大笑了。裝咳嗽的公子也丟掉了演戲天份,加入大笑中。
她們的笑聲如黃鶯出谷,輕柔可愛。
三人持續前行,馬車的木輪和小徑摩擦,喀啦喀啦的聲響。忽地,馬車停止前行。
大侍僕低首對公子說:「前方有幾個大漢,可能是盜匪,要繞道而行嗎?」
「不用,繼續前行,保持自然。對方已經看到我們了,若是回頭,反而會引起他們的追逐。更何況,他們可能是爹的人。若是行為引人懷疑,等於是暴露自己的行蹤。」
在公子說話的同時,三人也重啟步伐。直到一個身著無袖口的黑衣的大漢攔住她們。
公子裝出久病纏身的弱音說:「咳咳咳,百年千歲終有盡,何不長嘯醉東風?名利幻似蛾蝶舞,風起花殘夢餘空。咳咳,不知各位攔住我這不求於世間的閒散廢人做什麼呢?
「忘了自報名號,吾乃散人,遊於四方,無所事事,自號坐馳居士。諸位,體中何如?」公子拱手做了一揖。
黑衣大漢狐疑地撇撇臉,不時回頭看向同夥,對病弱公子甫開口就一長串的自我介紹,不知該做何反應。
一會兒後,黑衣大漢道。「你們有遇上任何帶著兩個丫鬟的人嗎?」
公子微閉的眼中,透出一絲笑意。「咳咳,丫鬟,想必你們要找尋的人,必是一個世族出身的公子,而且好女色。吾說得對不對呢?咳咳。」
「不是不是,我們要找的人,是一個女人,帶著兩個丫鬟的女人,你們有看見嗎?」
「咳咳咳,看來是我錯料了。沒有,我們並沒有看見任何女性,一路行來,就只有我和兩名僕從而已。」
黑衣大漢回到同夥那兒,和他們咕噥著。「奇怪,上頭明明說她們會經過的啊!」
「請問閣下,一個殘廢者和他的隨從,可以離開了嗎?咳咳。」公子用力嗆咳,直要把五臟六腑咳出來似的。
黑衣大漢和同夥商量了會,說道:「好吧!你們離開。」
「多謝。」
馬車的木輪再度轉動,慢慢離開那夥尋人的大漢。忽然,公子的肩膀被按住,原來是方才的黑衣大漢。
公子氣若游絲道:「閣下尚有何事請教?」
「看你的形貌和衣服,又有僕從跟著你。你一定是什麼豪門出來的,為什麼不明說?」
公子神傷道:「咳咳,確實,吾是世族出身。但你不明白,地位對吾的意義如何。吾早就看破了,名利唾手可得,但終歸是一片虛妄。吾之兄哥們,多是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贏氣弱,坐死倉促者,如同吾一樣。長久的安逸,使人形銷骨朽。與其如此,不如拖著餘時不多的殘身,四散逍遙。唉!吾族兄早逝數十,痼疾者數百,體弱者數千,使人不禁感嘆。咳咳,生命苦短,吾不能再因此傷神,故放蕩自身,四海遊蕩,只求在生命的最後得到清淨。咳、咳……咳咳!咳!」
猛然一咳,公子噴出了一道血泓。咳嗽的力道,驚動了拉車的白馬。大僕從適時勒住韁繩,才不至於失去控制。
「你看看你,都害公子病發了……」大侍僕怒視黑衣大漢道。
公子低頭,略作噁心的神情吐出口中剩下的血。恢復尋常坐姿後,舉扇阻止大僕從繼續說下去。「沒關係,吾不要緊。」嘴角的血絲使這段話喪失了僅有的一點說服力。
語罷,公子又開始瘋狂的咳嗽,身子弓起,雙手掩嘴。將嘴中的唾液和鮮血咳到一點也不剩後,她癱坐在座位上。
「小……公子!」小僕從焦急道。趕緊泡了壺茶,讓公子喝。
眉頭緊鎖的大僕從以一條絲織的手帕,細心地擦掉在公子嘴邊的液體。
「你沒事吧?」黑衣大漢起了惻隱愧疚之心,欲接近公子關心。在離身不到三步遠時……
「怎麼有墨味?」黑衣大漢惑道。
公子眼神一閃,藉巨扇遮掩,自懷中取出形似青銅禮器的容器,悄悄掀開銅蓋,在巨扇上,灑了些許不知用途的粉色粉末,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收回。
除了不對勁的墨味,還有不對勁的眼神。黑衣大漢的關心之意,轉化成一探究竟的念頭。就在離公子僅僅兩步遠時。看似半身不遂的公子竟微微地起了身,紙扇偏斜,紅唇呵氣,無數的細粉飛入黑衣大漢的鼻中……就只在不及反應的短瞬之中。
公子在他耳邊說道:「謝家的小姐謝鵷不在這,我只是過路的旅者,你從來就沒有看過我。」
黑衣大漢朦朦朧朧,離開了公子一行人。走路跌跌撞撞,神智恍恍惚惚。回到同夥身邊,兩眼毫無神采,渙散地向上望。
黑衣大漢一個皮膚黝黑、頗為英俊的同夥──他是這群人的頭子──疑惑地看了天空,除了雲外,只是一片蒼蒼,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也沒有。於是他決定當大漢在發神經,先處理正事要緊,問道:「喂!你知道他們到底是誰了嗎?」
「謝家的小姐謝鵷不在這,他們只是過路的旅者,我從來就沒有看過他。謝家的小姐謝鵷不在這,他們只是過路的旅者,我從來就沒有看過他。謝家的小姐謝鵷不在這,他們只是過路的旅者,我從來就沒有看過他……」
「我當然知道謝家的小姐不在這啊!不然我們早就可以回去了。」頭子蹙眉,奇怪於黑衣大漢為何無故提起任務──把逃家的謝鵷小姐帶回他父親那兒──的現況。「你沒有見過他?你說的『他』是誰啊?是剛剛那些人嗎?奇了,你剛剛不是才去跟『他們』說話嗎?」
「謝家的小姐謝鵷不在這,他們只是過路的旅者,我從來就沒有看過他……」
「你是中邪了喔?不對,是妖法!」頭子驚覺道。
高喝一聲,頭子示意所有人展開行動。等手下們都開始動作後,頭子才殿後跟上。
「一個人、兩個僕人,一個人,兩個丫鬟,果然沒錯。找到妳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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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方面,女扮男裝的謝鵷一行人,早在大漢回頭時便逃之夭夭了。
公子,不,該說是謝鵷小姐。在馬車上,指揮著衝刺。「哈哈哈哈!衝,衝快點,他們追來啦!」
「是的,小姐。」駕車的大侍僕的鬍子在劇烈的震動中脫落,露出了侍女大月的本來面目。
「啊哈哈哈哈!姊姊,妳的鬍子掉了。」小侍僕,也就是小侍女小月大笑道。
大月摸了摸自己的人中,然後也跟著大笑。
謝鵷回頭看了一眼,道:「快快快!他們追上來了!」
前方只有走不快的小徑,左方是起起伏伏不便車行的草原丘地,右方則是一個舒緩的山坡,通向一座蒼鬱的竹林。
謝鵷靈光一閃,道:「大月!轉向,我們衝進竹林吧!」
「是的,小姐。」大侍女大月說道。
大月一轉將馬車駕往山坡邊,隨後謝鵷一人一手抓緊他們。三個人在馬車的座位中互相穩住,順著山坡衝下去。
「啊!……」大小月尖叫。
「哈哈!哈哈!」謝鵷倒很是興奮。
黑衣大漢一群人在山坡上望塵莫及,目瞪口呆。頭子急忙再度下令:「在那!快追上。」他們盡力奔下山坡,試著趕上有點超速的馬車。
「欸,妳們。開心點嘛。說點有趣的事情,如何?」正在享受飆車的謝鵷說。
大月勉強擠出微笑:「呃呵呵呵呵,小姐,妳的紅色墨汁真是高招。」
「我知道。」謝鵷自信道。
小月也勉強擠出微笑,不過失敗了。「小姐……為……為什麼妳這麼愛在詩裡面用東風和醉啊?」
「哼,我就討厭秋天,喜歡春天嘛。」
「那……小姐為什麼剛剛念的兩首詩中,有一首要完全抄飛飛的詩呢?」
「哼,他又不在,有什麼關係?」謝鵷的臉不知為何,瞬間漲成漿紅色。
小月又道:「那小姐……妳從來沒有整理過家裡的院子,所以春天看起來和秋天相去不遠,為什麼妳要說秋天的園子是……是『是日滿園哀』呢?春春春……春天也一樣哀呀!」
「哼,妳管我?而且不掃院子,是我的問題嗎?」
「不……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馬車瘋狂挺進,衝進了竹林。不久便在瘋狂的笑聲和驚恐的尖叫聲中撞上某根竹子,可憐的馬車碎成一片片支離破碎的木頭,而嚇壞的兩匹白馬頭也不回的疾馳而去。大月、小月、謝鵷小姐、行李家當在同聲驚呼中飛了出去。
「嗚嗚……姊姊,要死啦!」小月哭道。
「胡說,有我在,萬事皆成。」
「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謝鵷張揚有十數手掌般大的巨大紙扇,朝下一扇,氣流倏動,三人和家當頓時往上一躍,而後緩慢飄落。
「安然落地。」謝鵷道。
沒能放鬆多久,便聞男人的聲音大喊。「找到了!」
「啊!」小月驚呼。
「沒時間大驚小怪了,走!」
「走哪裡去?」數名大漢已然迫近。
小月慌道:「怎麼辦……」
大月打一下小月的頭,道:「小姐哪一次沒有辦法了,慌什麼啊妳?」
「哼,不錯,我的妙法從來都是萬無一失!」
大漢們逐漸靠近。聽說了同伴中妖法的事,這群男人戰戰兢兢,不敢大意,深恐謝鵷小姐那未知的能為。
他們是對的。
「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去!」謝鵷雙手持扇,打躬作揖似的一揮。巨大的風壓油然而生,大漢們始料未及,被吹得東倒西歪,有的沒抓到樹或同伴身子的,被逼退數十步。
「趁現在,走!」謝鵷道。
大月、小月提著家當,跟著謝鵷小姐揚長而去。剛爬起身的頭子道:「快起來啦!追啊!」
眾人搖了搖頭,搖走頭昏腦脹,繼續追趕謝鵷小姐。
*
「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哈!」謝鵷巨扇在一個追趕者身上輕輕一點,扇上奇特的力量讓一個大男人就這麼飛出數丈之遠。「哈哈哈哈!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瘋狂大小姐反手又是一扇,風壓逼退了兩個來者。
「哼,來吧!我謝鵷可不怕你們這些男人。」
「來,一起上!」
「來幾個就飛幾個走吧!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巨扇翩翩搖曳,暴風滾滾而來。十幾個男人,竟沒有一個能近得了謝鵷的周身。
謝鵷做了個鬼臉道:「想抓我,哼,等一百年吧!」
「這個小姑娘不簡單,不知道她的武功究竟有多深哪?」先前中了神秘粉末的黑衣大漢道。
頭子打了一下他的頭,道:「我看不可能吧!這女的這麼強,一定是她的扇子有問題。喂!你是因為那個扇子中妖法的嗎?」
「什麼妖法?」看來他完全忘記這回事了。
頭子頭痛道:「果然是妖法……」
此時,追逐者在四周的樹林中,形成重重包圍。謝鵷三人,四面八方皆無退路。只有層層竹影,層層人影。
小月哭道:「怎麼辦?怎麼辦?我們死定了。」
「哼,『飄風大和扇』在手,他們能奈我何?呀!通通消失吧!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以謝鵷為中心,巨扇展開迴旋,欲一次吹走周圍所有礙眼的男人。大風過處,無一立足。但迴旋半圓,身後竹梢上,冷不防射出一條鐵鍊,纏住巨扇,當場奪走。
「呃。」法寶離身的謝鵷頃刻失去從容的神態,流下一滴緊張的冷汗。
「喔,完蛋了。」大月道。
「姊姊妳不要亂說,小姐一定有方法的。妳忘了小姐還有一項秘密武器嗎?」小月道。
「妳們現在為什麼個性倒反了?」謝鵷道。
「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了,乖乖跟我們走吧!」頭子道。
一如方才迅速的變臉,謝鵷的表情在一瞬間跌宕至哀愁,彷彿變成了她假扮的散人坐馳居士:「唉!在這個世間,太多的事情,身不由己。好,我和你們走。但請讓我彈完這自由的最後一曲。」
頭子在詫異一個人的表情怎麼能產生如此快速的變化時,輕輕點了點頭。心裡想著這個難搞的丫頭還能有什麼把戲。
「大月、小月,備琴,備絲竹管絃、鐘鼓之器。」
小月從背上卸下一口斑駁的古箏,看來甚是古老。安放在几上後。謝鵷盤坐,閉目養神,長袖撫琴,長吸一口氣後,啟奏。
急如暴雨的琴音,自天際傾洩而下。雷光閃閃,與雨一調,捲起了一場激烈的六月雨。絲竹響,鐘鼓囂,須臾五雷破嶽,頃刻驚濤裂岸,滾滾江浪無盡之水,瀰漫平原,淹四方沒萬物,源源不絕,無可休止。
暴雨暫息,洪劫暫退。生靈得以喘息,天上的繁星謳歌,讚歎凡俗的勇氣。烏雲漸散,金烏的雙翼展開。片刻的光明,撫慰人心。那一時的救贖,在消逝後昇華,化為永恆的追憶。
但好景不長,上天的寬恕在微風中,逐漸吹熄。劫厄的雨再起,浩劫即將捲土重來。但日月與眾星下跪,願以身贖罪惡。天猶豫了,天猶豫了!終於,烏雲不再,暴雨不再,神雷不再,燦爛與光輝終於回到天下。
大地的靈氣雀躍,山河的精氣放歌。萬事萬物,皆在頌讚上天之恕、麗天之德、眾天之明。柳葉輕柔的落下,在春水中隨波逐流。
「啊……好聽。」一名追逐者道。
他們皆被動容地不能自己,在原地神遊不已。
「趁現在!」謝鵷道。
琴弦為絃,暗器為箭。十數支形似尖錐,錐上有四片薄刃的暗器隨著急躁肅殺的琴聲射出。數名追逐者不及閃避,當場暗器貫體,失去戰力。頭子及時回神,靈動閃避,避開了暗器的攻勢。
「妳這女的……」頭子怒道。揮手示意眾人上。
「你們不要想接近小姐一步!」大月說道,手中木笛往復長袖間,竟化成一口吐出利刃的劍柄。
「小姐小心!喝!」大月和一名追逐者短兵相接,手腕一動,卸下他的兵刃。又一掌拍擊在胸口,將他打飛。轉身又是一劍砍在另一名男人的劍上,震得他虎口迸裂,飛身而退。
大月的笛劍在半空凌厲迴旋,眼神冰冷。「還有誰敢過來?」
無奈男人們對危險的標準定得極高,根本不放在心上,橫衝直撞而來。
小月面對欺身的敵人,不禁顫抖。「嗚……」
謝鵷掏出那瓶裝有神秘粉末的禮器,道:「小月,接住,給他們好看!」
「啊?……」小月只能聽小姐的話,接住禮器。但不知怎麼辦,只好打開銅蓋,漫天一灑,如臘月雪花飄飛時,春日柳絮因風起。「你們通通都要裝死!」
「我們通通都要裝死,我們通通都要裝死。」吸入粉塵的大漢們同時喃喃道。然後對看彼此:「你現在應該裝死,沒錯,我也應該裝死,我們裝死吧!」
有吸到的人全部倒在地上裝死。
「白癡喔!起來啦!」頭子氣急敗壞道。
「我們要裝死。」
頭子憤怒地低吼,命令手下掩住口鼻繼續進攻。
謝鵷此時抱著琴,退到了稍後之處,道:「小月,繼續讓他們連爹是誰也分不清楚!」
「可是……可是……我剛剛好像用完了。」
「什麼?」謝鵷大驚失色。
「小姐,快點彈琴啦!妳浪費了很多時間啊!」大月提醒,謝鵷才想起自己抱琴退後的目的。
「哼,好,等我彈完這首,你們通通要屍骨無存!」
謝鵷輕聲撥彈,而後以一種奇妙的手法撫琴。雖不撥弦,但不同而奇特的手勢每落在琴弦上,皆是殊異意境。神秘的是,不撥之琴竟爾發出動人的天律,鳥叫蟲鳴,微風落葉,不只是神遊之象,而是造化萬物的玄奇之景。天上雲朵,承載未知國度,雲端之人,低語歌唱。
隨之,無聲之聲牽引至極天地之力。白雲紊亂掃蕩,天陽白輝大放。九天神風摧然而下,竹林揚起一片殘暴的蕭瑟。無音勝有音的大音中,一道超凡脫俗的身影。坐蒲團,御雲氣,在大日光輪中巍然現身。
「百年千歲終有盡,何不長嘯醉東風?名利幻似蛾蝶舞,風起花殘夢餘空。」
眼前人,白髮翩翩舞,面貌卻是極為年少,眼神中,方正的瞳孔透著一絲無情,不可測度年歲,似年少修道有成,也似看盡人間滄桑。額間的八卦道印,發出純然的光輝,氣勢磅礡無匹。一身道袍,潔白無比。一支拂塵,象牙輕絲。座下,是一太極八卦為型的蒲團,陰中陽、陽中陰的圖騰,安然不動。八方八卦象,似虛若實,以圖騰為心,不停繞轉,時而順,時而逆。
「是飛飛!」小月開心地大叫。
「八卦輪轉˙天下太平。」道者輕揮拂塵,一手盪到另一手。「你們這班惡徒,退下!」
拂塵一揚,謝鵷懷抱的琴中,旋出一口長劍。飛馳子一手接住,劍刃一斜。無濤氣勁勃發而生,襲向嚇壞的追逐者們。飄風大和扇的氣流與之相比,有如泰山之上一坏土,東海之中一粒沙。眾大漢,轉眼之間,乾乾淨淨,不見蹤影。
「下一劍,至樂降臨。」道者正欲揮劍而下,格殺已經飛出千里遠的大漢們。
謝鵷幻想一群活生生的人即將變成肉泥,雖然看不到,但仍起了點畏懼和惻隱之心:「等一下。飛飛,他們只是爹的人,來抓我回去的。但沒有什麼惡意,饒過他們一次吧!」
道者冰冷的眼神剎那冰消溶解,使人不禁懷疑那是裝的。「呃……好!」掌一張,飛劍回歸琴中。道者隨即駕著蒲團,飛速離去,似乎在逃離什麼似的。
「呵,小姐,飛飛好像每次都這樣耶!」小月道。
「閉嘴。」謝鵷撇開臉羞道。
一行人完全沒注意到,飄風大和扇在追逐者被道者一掃而空時,也跟著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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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道者和謝鵷,有一段妙不可言的淵源。
從前從前,逃家的謝鵷和侍女大月小月,旅行到了一處清幽的山中。松柏處處,綠草如茵,頗似仙家修行之所。
本來謝鵷只想淺嚐即止的逛一下風景,不想深入山中,怕毒蛇猛獸攻擊。但小月說:「山裡面可能有仙人耶!」大月也附和小月的提議,謝鵷拗不過她們,只好上山去。
天意是如此巧妙,連提議要找仙人的小月也沒想到,她們發現了一個形似仙人的白髮少年盤坐大石之上,正在閉目運氣,一把長劍在身周飛來飛去,似乎是個道士正在練祭飛劍之術。
不料,那個少年冷汗直流,身軀搖晃,似要昏厥。而飛劍失去控制,不但三番兩次劃過驚呼的大月、小月的頭頂,而且直直往少年的心窩插去。
就在大月小月尖叫掩目之時,謝鵷一個箭步衝上前,即時握住了劍柄。但飛劍豈是一個小姑娘能控制得了,劍似有靈性,使勁掙脫,就在謝鵷即將撐不住的時候……
本來以為失去意識的少年睜開了眼,收回飛劍。向謝鵷說了聲:「多謝。」
不料當少年對上謝鵷的雙眼時,全身真氣開始混亂暴衝,將要散功。謝鵷急得幫他拍背,但由於不是吃東西嗆到,所以一點用也沒有。好不容易,少年才穩定自己的功力。
謝鵷看著少年疲憊的眼,說道:「你的瞳孔和書冊中紀載的神仙一樣,竟是方的!」
少年又再度瀕臨散功,而又勉力控制。他的臉色潮紅,不知是否是運氣導致的疲憊,或是,另有原因?
總之,謝鵷知道別再和少年道者對上眼,以免讓他第三次陷入散功危機。
少年為了答謝謝鵷的救命之情,送了她三樣法寶。
第一、能控制人心的大木狂酲粉,能使人嗅之神識迷亂,聽令於施粉之人。傳說,道家的先人南伯子綦曾在雲遊時看見一顆高大的樹,那樹的氣味,只要聞上一聞,便會狂醉而眠,三日不醒。而大木狂酲粉,正是以其一滴樹液煉製而成。
第二、能控制氣流的飄風大和扇。口訣是:「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意思是大風一吹,天地萬物就隨之大和。小風一吹,天地萬物就隨之小和。傳說,這是南華真人感歎世人互相爭辯,卻不知真理的大風在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應和,何必以己是非人非,以己非非人是時,所創造出來的法寶。
第三、能彈出人間至美樂章,甚至配合特殊奏法,能奏出無聲天籟的大音希聲琴。為了紀念,道者將那口飛劍置入琴中,並傳授謝鵷彈奏希聲大音的手勢與奏法。並承諾在謝鵷有難之時,彈奏至音天籟,即可呼喚道者來救。
以此,他還告訴謝鵷他的名號──飛馳子。從此,大月和小月就戲稱道者為飛飛。
而謝鵷對飛飛時有戲弄,時常彈奏天籟曲譜,讓飛飛急忙前來。然後看著他焦急的臉,好生欣賞。
*
在一處悠遠清幽的名山,飛飛正在煉丹。
好不容易,他才完成了一百天的齋戒。主因非是時間問題,而是在這段期間內,謝鵷無事撥彈大音希聲琴,讓他趕了過去,結果被尋了開心。第一次,他因為觸犯了不可與俗人往來的禁忌,而重新齋戒沐浴。第二次,齋戒進行到六十五天之時,他說服自己,謝鵷是世家大族出身,不是俗人、不是俗人。結果第二次又沒事,再度被尋開心了。
現在,丹爐已經完成了,其中的原質,正在丹火中淬煉,若專心一志,應該不久就能成功。師尊傳授的丹法,絕對真實無誤,只要肯專心,丹藥必定練成。
只是,飛飛在一會兒之後,就暫時以功力鎮住丹爐。匆忙地飛走了,原因當然只有那一個──大音希聲琴響了。
飛飛始終不明白,在看到謝鵷時,那股足以損害百年根基的力量是什麼?為何因著這股力量,他會願意把法寶送給她,也願意在有難時幫助她?說是報恩嗎?又好像不是,報恩只是藉口,真正引導他去做的,是另外的念頭。
自從小收他為徒的師尊仙逝前,將一身真人根基渡給他之後,曾對他說不可接近凡女,但飛飛不解。如今,他似乎有點理解了。但他遇見謝鵷,不是自己刻意接近的結果。而是在修煉武功時,無法徹底控制師父的龐大根基,以至於招式失控,死厄臨身之刻,突然來了這奇女子救他一命。
「這一定是天命,南華經中教誨,人為的所有事物亦是天意,因此要安時處順,那就聽從南華經的教誨吧!除了南華經外,我還必須弄幾本凡書來看,看能不能解答內心疑惑。」飛飛對自己說。
*
謝鵷的手離開琴弦,吟了一首詩。
「不忘前塵是君哀,人生苦在有所待。憂得七十衰身載,劫數臨時至樂來。當今之世人食人,悲哀凡俗世大爭。若歸逍遙無有時,無知無慾浪濤平。」
她輕啜一口茶。
夕陽斜下,餘暉照得湖波光嶙峋。船悠閒地盪著,謝鵷的心也悠閒地盪著。
「小姐,妳為什麼又要叫飛飛來啊?」小月道。
「唉!情謎情謎,世上最難解開的結就是情謎。」謝鵷低首,嗅了一口檀香,舒適地歎息。
小月聞言好奇道:「莫非小姐看上了男人?」
「小月,妳口謬了。自離開家中一年又幾個月,不曾和什麼男人有過接觸,何出此言呢?」
「飛飛不就是……」
「小月,妳多嘴了。」
「啊!是。」小月轉頭輕笑。
謝鵷不再裝神神秘秘的嚴謹語氣,道:「哼,別笑了,為什麼妳們提起飛飛,對我吟的詩卻毫無反應?」
「因為妳叫飛飛來嘛……」小月解釋道。
「談詩!」
「看這首詩這麼道家,小姐妳又要裝生病的公子了嗎?」大月把冷掉的香茗倒入湖中,新沏了一壺茶。
謝鵷啜飲了一口香茗,拿起大扇子,掩嘴,然後:「咳咳……」
大月和小月對看一眼:「又來了。」
遠方,飛飛急如星火趕來。頃刻便已飄浮在船邊。
「有事嗎?」飛飛緊張地說。
「嗯……沒有。」謝鵷低聲說,不敢直視飛飛的眼。
但她還是偷偷瞄了飛飛,那方型的瞳孔。
「呃……」飛飛全身真氣又開始紊亂暴衝,謝鵷急忙別開視線。
「丹藥!沒事者,吾先離開了。」飛飛驚呼,匆匆遠離,飛行的姿勢東倒西歪,連混亂的真氣也沒調整好。
「呵,小姐和飛飛真是天作之合。」小月嬌笑道。
「妳說什麼?」謝鵷紅透了臉,氣急敗壞地說。
「謝鵷與飛飛,都是鳥啊!」
「鳥?」
「鵷會飛,鳥也會飛啊!呵,鵷不就是鳥的一種嗎?」
「妳!」謝鵷開始繞著船追著小月跑。
「話說小姐,」大月忽然道。
「嗯?」謝鵷停下腳步,望向正在泡另一壺茶的大月。
「為什麼妳要離開家呢?家裡什麼都給妳了啊!權勢、地位、錢,好像完全不缺,妳是謝家的大小姐耶!朝廷排名前二的家族耶!」大月的語氣不知不覺因不能理解而越趨大聲。
「我只是……只是……嚮往自由自在,不想要什麼事情都被束縛,而且……我想決定自己的感情。」
「嗯……」大月心想,她從小就學著如何做一個侍女,從來沒有什麼自由的渴望,不太能理解這種想法,所以也只是沉默。
夕陽飛入群山,夜幕籠罩萬物。
*
謝鵷一行人走在樹林中,輕漫的腳步,正如快一點的悠哉。危險?有的話,叫飛飛來處理就好。
「小姐,這裡好像上次咱們遇到壞人的竹林哪!」小月大聲道。
「噓,不要烏鴉嘴。小心一語成讖。」
「喔。」小月微笑。
腳踏著落葉,心想著雲朵。謝鵷此刻是無比的輕鬆,閒雲野鶴的生活,真好。不用拘束、不用矜持,就只有自己而已。
來到一處參天的神木下,謝鵷道:「南華經中,也有記載一棵巨大的樹木,就和這棵一樣大吧!那棵樹因為沒有用處,所以才能生得如此高大,其他有用的樹木,通通被砍伐了。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無用之用啊!」
「呵。」小月不懂南華經,因此只能微笑作答。
樹梢與樹梢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大月抬頭道:「那邊好像有動靜。」
「有嗎?只是鳥而已吧!」
「啊!」
一支箭,夾帶雷霆之力,貫穿了大月的頭顱,死死釘在神木之上。至死,她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神色錯愕,腦漿溢出。
「大月!」突來的變數,猝不及防,謝鵷無法回神,只能目瞪口呆。
「啊啊啊!」小月慘叫。
「呵呵呵。」樹林中傳來低沉的笑聲,一名身披黑衣的男人──他叫羿玄,是一名使弓的高手──走了出來,粗曠的臉上都是猙獰的線條,背上背了一口大弓。他惡毒笑道:「我等了好久呢!」
謝鵷闔上大月的眼皮,暫且恢復了冷靜。「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帶我回去就回去?何必把沒有威脅性的侍女殺掉?」
「喔呵呵,小姑娘,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上頭的告訴我,妳的侍女可是會劍法的呢?而且,哈哈哈哈,妳以為我是來帶妳走的?妳以為我是妳爹爹派來的,嘻嘻嘻嘻嘻!我是來殺妳的!」
「殺我?」
「嘻嘻,不知道妳親愛的爹爹,聽到這個消息,會有怎樣的反應呢?真令人期待,嘻嘻。」
「呃……」謝鵷從小月的背上解下大音希聲琴。
「嘻,雖然我不打算現在就殺妳,但也不打算讓妳召喚妳那會飛的男朋友!來人啊!上!」
數不清的殺手,如潮水一般,瘋狂地湧上。
眼見死關在前,謝鵷決心賭上一賭,在此地彈奏希聲大音譜,賭飛飛能在自己碎屍萬段前趕來。
伸手欲御琴,卻是──
「呃!」謝鵷手背中箭,夾帶火能的利箭,瞬間將整隻手染上一片焦黑脆爛。
「嘻嘻。」手還握著絃的羿玄咧嘴而笑,道:「我說過我可不會讓妳彈琴的唷!」
正當謝鵷閉眼認命之刻,過了一會兒,又一會兒,再一會兒。預期的分屍之刑沒有到來,卻見另外一批人,和殺手廝殺在一塊兒。
羿玄震驚地低嗤一聲。「是謝家的救兵嗎?」
謝鵷把握機會,用完好的手牽著小月奔入樹林深處。
料所未料的變故,安逸的生活,在連驚詫都來不及的天意撥弄下,一夕終結。手牽著手,忍著痛苦,謝鵷越過追兵無數,而也許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幾乎每個追兵,都和另一批不知來歷的對手打了起來。兩派人馬的衝突,給了謝鵷得以喘息的空間。偶爾,有欺近她身的人,皆被一股復仇而生的勇氣擊退──古琴化為了武器,重重撂倒了數個敵人。
但也只能這樣了。大木狂酲粉早盡,飄風大和扇也早已失落。現在,現在能使用大音希聲琴嗎?謝鵷看著自己破爛焦黑的手,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勉強一試。
「小姐!」小月擔憂地大喊。
「小聲……一點,很快,我們就會得救了。」謝鵷痛苦地將琴抱到另一隻焦黑的手的懷中,幾乎要抓不住琴。而另一隻完好的手,即刻啟奏。
琴音之響,如滔滔流水,如氾然大浪,鋪天蓋地,流散而去。至美的樂曲,在無聲中,勾起天籟的應和。運行的天音,發萬物之本然,起生靈之絲竹。是時,大音彰顯。
「涅槃之樂。」遠處樹梢,一個素袍蓄髮的僧者說道。他是四面尊者,其中一派人馬的領導者。
「大音希聲也!哈哈……」忽地,僧者身邊現出一名玄色道袍的道者──墨道生,另一派人馬的領袖──其軀高碩,頂上的兜帽遮住了眼。
碰!
佛道掌對掌,氣勁在掌間爆發。
「哈!大師,出家人要慈悲為懷呀!」氣勁再爆發,樹林崩摧,沙石翻飛。兩人收回凝氣的掌。
「貧僧欲將謝家的小姐帶走,閣下欲將謝家的小姐殺除,貧僧不能坐視惡魔殺生造業。」
「哈哈,我看你帶走謝家小姐,也是要替你的老大弄到一個可以威脅謝家家主的籌碼吧!哈!我道你佛,你道貌岸然猶勝一籌。高招啊!大師。」
談話至此,互鬥追兵的身分已經明瞭。墨道生和羿玄領導的人馬欲殺謝家小姐以打擊謝家家主,四面尊者領導的人馬欲擒謝家小姐以威脅謝家家主。兩方皆是各為其主,而這兩個佛道背後的主子八成是謝家在朝廷中,甚至在北朝中的敵對勢力。
「謗佛者,必有應報。」四面尊者一掌舉起,散出燦然聖華,欲以暗中運功飽滿的掌力將道者一擊殺之。
「哈!」墨道生舉掌,功力飽滿的太極印在掌心浮現,蘊藏著宏大的力量。
兩方都沒安好心。
「我們來達成一個協議吧!那小姑娘的底牌還沒盡現,有一個聽說很強的會飛的道家前輩。我們一起把他殺掉,再來決定小姑娘屬於誰?如何?」
「阿彌陀佛。」四面尊者頷首,表示可行。
*
在煉丹之境。飛飛的金丹進入最後階段,只要再半刻,神丹就能大成。屆時,不但功力大進,而且延年百歲,更甚者,有機會飛昇仙道。
忽然,風起了變化。不存在嗅覺中的香氣、不存在視覺中的美景、不存在聽覺中的天樂、不存在觸覺中的柔撫、不存在味覺中的佳饌。盡數進入飛飛的五感,飛飛神志一散。
大音希聲琴!
轉瞬的神散,使丹爐失去穩定,蠢蠢欲動,隨時都要四分五裂。飛飛收斂心神,回到丹爐身上,鎮壓暴亂的掌力越來越磅礡、越來越宏大。
反正謝鵷自竹林遇難後,五次奏起大音,皆是戲弄。此次,應該也是玩笑而已,等神丹一成,再去一探究竟,猶未晚也。
但要是現在她真是命危又該當如何?
大音擾心,心神雖力圖專注,卻不免心思意念。不擔憂不擔憂,又怎麼能不擔憂。丹爐隨著飛飛的心境,躁亂不安。
轟!
丹爐破裂,灰飛煙滅成滿天丹火,一塊塊碎片如隕星墜地。但飛飛此刻全不在乎了……謝鵷戲弄我時,甚至是有難時,奏響大音總來一段靈巧的收弦。但此次,大音不自然地,一眨眼便止息了,這絕對不是收弦……而是……
被打斷。
飛飛御起蒲團,挾帶燃燒天際的丹火,絕塵而去。
*
謝鵷不敢置信地道:「小月妳……」
剛剛,小月在她專注召喚飛飛,無暇他顧時,一把將她推下山坡。現在,她滿身瘀青,希聲琴也摔到一邊。
「呵,想不到吧!我一直都不是謝家的人。」
「妳不是從小……」
「呵呵呵呵呵,『從小』我就不是謝家的人。扮成丫鬟,偷偷潛入,這幾年來,給主頭知道無數的秘密。」
「剛剛在神木之下,妳突然大聲說:『這是上次遇到壞人的竹林』,是為了引來敵人嗎?」
「呵,不錯。」
「妳到底屬於誰?」
「妳不需要知道,反正就是要殺妳的人就對了。」小月撿起一把斷劍,是互鬥的人馬遺留下來的。「瞑目吧!」
正當面目猙獰的小月一步步迫近時……
「天象渾渾,地象沌沌。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猛然,小月聲嘶力竭的慘叫,身體瘋狂地扭曲痙攣,彷彿什麼異獸,正在體內肆虐。而後,異象暫停了。小月喘息著,汗水浸透了頭臉,她四處張望,試圖說服自己,那感受是外力施加的,不是從體內竄出的。
前方只有受傷的謝鵷,和一片樹林。她緩緩將頭轉向後方,她發現,她成功說服自己了。
一個渾身迷霧似的黑袍的方士,正對著他,他頂上的黑冠樣式詭異,自額前垂下一條黑幕,臉孔藏在其中,不可透視。周身四方,有四個和方士幾乎一模一樣的人偶──除了只有黑冠沒有頭部之外──正跳著歡愉邪門的舞蹈,偶爾掀開黑幕,只看到一個個白色面具漂浮在原本應該是臉部的位置,有喜,有怒,有哀,有樂。
方士裹著黑色皮革的手,以權杖重重敲擊地面,頓時地微微地晃動。四名人偶停步了,手上憑空幻化出四支權杖,應和著重重擊地,大地較上次激烈的晃動了。
通體黑色金屬權杖上,是一個黑色的龍首,張牙吐舌。而龍首的雙眼,是黑色的琉璃,黑色的琉璃綻放光芒。
「哇啊啊啊啊!」小月淒厲哀嚎。眼角的肌肉抽動,下一刻,爆開!雙眼飛出,在旋轉中,朝自己的身體投設驚愕的眼神,然後摔爛在石塊上。
「啊啊……」極致的痛苦,使苦難的歎息轉趨和緩。倏地,她全身毛孔,滲出黑色的鮮血,那是腐蝕的毒液,一點一滴,溶化著她的皮肉。
碰!又是一爆。小月的雙臂在邪法的魔能下慘遭扯下,在骨肉撕開的聲響後,一片血腥掩目。
碰!小月的雙腿亦然。
「啊……」小月的哀鳴,只剩微弱的顫音。接著,她的脖頸,漸漸浮現一條血痕,血痕越來越寬,越來越深,終於,伴隨一陣駭人的血濺聲,小月早被侵蝕地無比醜惡、髮絲盡落的首級向天飛去。
缺乏四肢首級的那一塊大肉,也應聲被殘虐的術法爆裂。
散落一地的頭、手、腳,在黑液的吞噬下,慢慢地,和自然同合為一。
「小姐,主人有請。」方士恭敬道。
雖然小月最終背叛了,但說謝鵷對小月的死,完全沒有在意,那絕對是騙人的。更何況……此等死法。「我……我不要跟你們走。」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謝鵷小姐,得罪了。」方士和四個人偶,開始旋轉,跳起神秘華麗的外域舞步。空中莫名出現千絲萬線,不過眨眼,便織成一個斑斕矜貴的大食地毯。
地毯飛行至謝鵷身邊,隨即一股力量將她送上了地毯。她驚呼一聲,就在地毯即將起行之際。
「休得妄想!」一道驚天掌氣,自九天之外,轟然擊碎了地毯。
無數丹火,星如雨落,在樹林中,燃起熊熊烈焰。是時,仙氣飄飄,灼流焚焚。無法抵禦的雙方人馬,丹火洗身,頓成飄飛的灰燼。
「護!」四方人偶舉起權杖,架起一道防禦結界。在衝擊之後,結界碎裂,人偶破開術法,回原成朽木、鏽鐵、糞土、壇灰的本形。
「八卦輪轉˙天下太平。」飛飛拂塵揚灑,懷中抱著謝鵷。
「你終於出現了。謝鵷小姐的最後底牌。」方士掐指唸咒,朽木成幡旗、鏽鐵成邪劍、糞土化墳丘、壇灰召鬼靈。開始施法,雙手靈動變化,轉眼,萬千邪語魔能,纏上飛飛真人之身。
同一時間,暗處的箭,冷不防突擊。飛飛雖避擋下一二,猶是千瘡百孔,白袍浴血。
「啊……」飛飛額上八卦印,失去光華,染上汙濁的暗影。蒲團在黑氣作用下逐漸瓦解。
「可惡,妳先走。」飛飛一掌送出謝鵷,餘勁連帶著送走大音希聲琴。而陰影中的羿玄,也悄無聲息地跟上。
「呃啊!」蒲團崩解,飛飛席地運氣,抵擋至惡邪術。
「天地滅靈,迷障虛無!肉身,擋不住虛無的靈氣。你不能反抗了。」方士再摧邪咒。飛飛額上八卦印,呈現溶化散功之兆。
咒術運到至極,飛飛的五臟六腑,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死死掐住,將要崩摧毀壞。
但飛飛突然長嘯一聲,納盡八方丹火,霎時元功沖九霄,一舉突破咒術。
飛身而起,飛飛拂塵一動,宏大的氣功沛然而出,當場擊飛方士。他撞在樹上,登時氣絕。
「哈哈哈哈哈哈哈!」玄袍墨道生、素袍四面尊,空中現身。
「你修到真人境界了啊!前輩。我這小小的道士,準備和你好好玩一場呢!」墨道生瘋笑道。
飛飛蒲團復原,在空中與佛道對峙,凝神以待。
「上吧!」
墨道生搶先出招,轉瞬間已然欺身。「喝!喝!喝!喝!喝!喝!喝!」綿密沉重的掌力,掌掌皆是絕命之招。飛飛專注接招,掌掌相接,散出無濤氣勁。大石崩碎,落葉紛飛。
墨道生和飛飛分開。「前輩,不知道你有沒有練過道德經?注意囉!」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墨道生氣息,變得悠長深遠,雙手交纏,右掌對地,左掌對天。空間中,隱隱充滿不安的騷動。
墨道生雙掌,生出無窮無盡的氣流,隨之,雙手分開,雙掌一合,大喝:「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廢!」
極招一出,天地恆常之道崩毀。天壓隨著混濁的雲雷雨雪之氣,猛然下沉,大地崩解,岩漿與熱泉突破禁錮,和碎石一同昇躍。而在天地之間的飛飛,陷入無解死境。
「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
飛飛閉目盤坐,入至人無己逍遙之境。風來之,隨風。雨來之,隨雨。天來之,隨天。地來之,隨地。無往不利,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不施加,不避免,隨順自然,得以安然。
「嘻!」墨道生眼見極招收拾不了飛飛,撤回功力,天地恆常道恢復。然後一拳襲向飛飛,飛飛睜眼,雄掌對沉拳,雙方交接,旗鼓相當,真力爆發,尚不穩定的天地受到波動,搖撼不止。
「和尚!你什麼時候才要出手呢?」墨道生道。
「嗯……注意了。」飛飛道。
墨道生瞬間戒備。
飛飛拋出六枚銅錢。正反反反正正。
「卜卦?」道者驚道。在短短的時間裡,腦海中想著陰陽陽陽陰陰,咸卦?陽陰陰陰陽陽,損卦?
「曾經,南華真人夢見自身化為蝴蝶,翩翩飛舞,自得其樂。忽然夢醒,又化成了南華。不知是南華真人夢見了蝴蝶,亦或蝴蝶夢見了南華真人。南華真人與蝴蝶,必有不同,這就是,『物化』!」
高手過招一瞬分生死。飛飛至極意境之招,在分神中,不偏不倚,擊飛道者。
「好個……物化神功!」道者嘴角滲血,閉目,進入最後的寧神。隨即,散逝天地雲煙,徒留衣角翩翩,化蝶而去。
極招一出,飛飛氣空力盡,運氣不穩之際。背後一道凶猛掌力貫入體內。
飛飛當場七孔濺血,直墜地面,激起飛沙走石。
「走。」飛飛化影八卦,離開現場。
掌上猶有真氣的四面尊者亦化光追上。
*
殘破的樹林,處處人屍。此時一條染血的白袍身影,駕著蒲團,急急飛馳。在一處岔口,這條身影一分為二,一往左,一往右,疾飛而去。
隨後,一道佛光追上,察覺右邊的血腥氣息濃厚,追了上去。
四面尊者窮追不捨,飛飛亦腳程不停。追逐追逐,不知不覺,半刻已去。
尊者忽停腳步。「啊!不妙,是調虎離山。」
雙手緊握念珠,僧者口中念念有詞,金光佈滿周身,幻化成一尊四面金身佛像,以更快的速度回返原路。
*
飛飛御著蒲團,一把拉起正疲於奔命的謝鵷。
「飛飛。」謝鵷道。
眼前的飛飛,散發著純然的光輝。雙眼直視前路,絲毫不看謝鵷一眼。
「飛飛。」謝鵷再次呼喚。
飛飛依然不予回應,謝鵷感到怪異。這個飛飛,表情一點變化也沒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羿玄自林蔭的暗處現身。
一絃五箭,飛縱而出,五箭射在飛飛身旁樹上,反彈至飛飛身上,貫穿他的雙臂和胸腹。
「飛飛!」謝鵷叫道,抓緊了飛飛的袍子,但飛飛的袍子,為何摸起來,若有似無呢?況且,即使中箭,他的表情還是沒變。
「哼!死吧!」弓手揚弓,一把火能之箭破空而去。飛飛即時甩出謝鵷,在謝鵷落地打滾的時候,飛飛連同八卦蒲團,已經變成燃燒的碎布。
「哈哈哈哈哈!真美呀!」
「你……」謝鵷發現大音希聲琴,竟然落在自己的腳邊。驚喜疑惑之餘,抱了起來,盼望一點點安全感。「別太猖狂,飛飛還沒死。」
「哈哈哈哈哈,你沒看到那堆不成人形的,燃燒物嗎?」
「那絕對不是飛飛。」
「嘻嘻,不是飛飛就不是飛飛,但小姑娘,妳現在沒機會活了。」羿玄笑道。
蘊含雷霆之力一箭又將謝鵷的另一隻手變成焦黑模糊的血肉,但謝鵷沒有叫出聲來,那沒有用。
謝鵷一步又一步,絕望地後退。她已經不指望飛飛會出現了,畢竟他要對付那麼厲害的敵人。可能……也凶多吉少了吧!都是我害了他。
羿玄將絃拉滿,正要一箭射穿謝鵷的心臟時。金光閃爍,聖潔光輝中,現出一尊四面金身佛,變化為素袍蓄髮的僧者。
羿玄回頭,看向四面尊者。
「住手,妄行殺戮,必入無間地獄受苦。」四面尊者瞄了一眼燃燒的飛飛,心底已經有譜。
「哈哈哈,若是我一定要殺呢?」弓手笑道。絃拉得更緊了。
「唉!」僧者長歎一口氣,道:「那吾只能以《佛說法盡滅經》渡你。」
雙掌合,佛號起。梵音佛號無止無休,頌唱咒念。訴說佛世尊哀歎末法災劫。天陽酷熱、滴雨不降、農田荒蕪、疫病橫行、死亡隨臨、日月循常縮減,凡人壽元亦然。毀滅洪水降臨,沉淪罪惡眾生,使之被魚鱉所吞。
佛號縈繞,弓手隨著喃喃梵音。竟似落入水中般,面色漲青,浮游半空。四肢五體,一塊又一塊,被看不清的魚鱉撕吞,創口流出的,不是鮮紅的血,而是海水稀釋過的血水,怵目驚心。
一陣急促的琴音,打斷了殘酷的佛號。恐怖的屍骸落下,早已萬劫不復。
僧者看向正用焦黑的雙手彈琴的謝鵷,破敗的表皮脫落,鮮血橫流。他渡一道佛光給謝鵷,止住傷口上的血。但她不因此罷手,反而更加用力地彈琴,血也不停從新的傷口中溢出。
「施主,貧僧有請,勿為困獸之鬥。吾家之主以禮相待,請小姐切勿拒絕貧僧好意。」
「走就走,吾只是討厭你們這些江湖人殺人的手法,死則死矣,何必如此殘忍。」謝鵷的琴又奏得更急了,彷彿貫輸了她所有的不滿。
羿玄不成形的屍體,正源源不絕流出濃稠的體液。
「抱……」僧者正欲道歉,不料身後勁力忽至,疾疾轉身,正對上飛飛冷冷的臉孔,和掌。
「哼。你果真沒死,元神分離之功,貧僧嘆服。但你雙腳已經踏上塵土,正是仙道踏凡塵,必有天劫。」
掌力互衝,兩人各退一步。
四面尊者見飛飛承受自己至極偷襲一掌,猶能施展元神分離。決意速戰速決,直接逼出飛飛能力的底限,以杜絕多餘的變數。「吾三招之內,定要取勝於你。貧僧不願再做困獸之鬥。」
飛飛不語,只是腳底吸氣,運起真力。
「佛觀一碗水,四萬八千蟲。」四面尊者化出一缽,指尖旋轉,水氣凝結,隨之水氣迴旋而出,生成無數毒蟲,攻向飛飛。
「這真是佛家武功?亦或者,只是妖法?」飛飛化身光影,靈巧閃避。「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語罷,司命現形,大地靈氣在羿玄屍身上聚集,使之還陽重生。
飛飛御氣,將羿玄攔在身前,四萬八千飛蟲,登時破體而過,肢離體碎。毒蟲感應目標已死,回歸水之本相,灑落塵土。
「你之術法,又豈是正統?再來此招,塵歸塵,土歸土,喝!」四面尊者運動元功,萬丈光華在身後綻放,至聖之輝,有如如來獅子吼,佛陀伏天魔。
道者亦運起掌力,周圍環境,在意境下變得鳥語花香、壯闊秀麗,彷彿幻夢中的仙境。正是,「物化!」
雙方無上力量衝擊,意境崩毀,佛光熄滅,方圓十步之內,草木盡毀,大地摧殘,陷坑五丈。
四面尊者受到衝擊,連退數十步。飛飛則遠遠地飛出,傷勢爆發,七孔噴出了血瀑。四肢關節處,無一不斷。傷軀再也支撐不了體內的丹火,大嘔一聲,盡數吐了出來。一時,一片丹火燎原。
四面尊者平順散亂的氣息後,緩緩逼近,掌上吸納丹火,形成卍字佛印。欲將佛印印在飛飛的臉上,使之歸往地獄惡道,面對酷刑時,或能因佛印獲得一點寬恕。
急躁的琴聲,響起。
「呃……顧此,失彼啊!」四面尊者仰天嘆道,白衣,逐漸暈開一片腥紅的色彩。
謝鵷的暗器,在琴音的流動下,正中僧者的心槽。
「啊……」僧者發出最後的歎息。物化神功的餘勁與凝成佛印的丹火,吞噬其身,俄頃,便散離地什麼也不剩下。
「飛飛!」謝鵷衝到飛飛身旁,抱住他。
「咳咳……咳咳……呃!」飛飛仰天吐了一大口血,體內殘餘的丹火,開始焚燒其身,謝鵷卻不覺得燙,只是擁著他流淚。
飛飛又咳了幾聲,在烈焰中吟道:「歸天何在吾?造化皆命數。人世劫難渡,倦燕飛昏暮。渾沌一明珠,行路難不逐。雖戀塵世俗,奈何傷道術……此別再見,望遠天,雲淡風輕處。」
吟罷,飛飛的身軀在丹火中,煙消雲散。
「飛飛……飛飛……」
謝鵷試圖再抱住,卻徒勞無功。
「哼,我不相信你死了,你一定沒死。等一下,遺言中,不對,我在說什麼,不是遺言,是那首詩中,說:『此別再見,望遠天,雲淡風輕處。』雲淡風輕處……」
謝鵷望向遠天,無雲的地方。
飛飛正微笑著,渾身發出丹火般的光彩。而八卦蒲團,迅疾地飛著,似乎在躲著什麼。
「呵……飛飛。呃,他剛剛叫我……『渾沌一明珠』?」
謝鵷的小臉灼燙,不知如何是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