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短篇】妳所看見的五彩斑斕世界

　　在日本的小漁村，曾經發生過一件奇談。

　　漁夫不知從何處捕來了人魚，據說只要吃下人魚的軀體就能長生不老，男子對好事的村民興奮宣稱著。

　　但最終沒有人敢嘗試，僅有好奇、或者說──渾然不知的漁夫女兒吞下了人魚肉，成為不老不死的存在。

　　她活了約八百年，期間因為頓悟人世的悲歡離合而出家，世人將其稱為八百比丘尼，如今在日本還能找到祭拜她的神社。

　　那僅為流傳下來的傳說。

　　身為當事人的她早已遺忘，自己有沒有吃過人魚肉這回事，或者說當初是為什麼原因而與人魚扯上關係，越是重要的記憶越想要遺忘。

　　作為碰觸禁忌的代價，她獲得不老不死的壽命、飢餓與自我摧殘都不會死的肉體、她的年齡永遠保留在花樣年華的十八歲……

　　即便保留著人形，她也不再能被稱為人類。

　　她經歷的悲歡離合比你所想像要深刻，所以即便她出家過一次，落地的頭髮卻帶不走自身的雜念。

　　於是她離開了寺廟、讓頭髮長回，決定永遠背負著俗世的煩惱。

　　而飄盪在外的遊子，最終仍思念著故鄉。

　　你我或許都知道的是，遊歷諸國而滿身瘡痍的她重回家鄉，並將自己囚禁在一座山洞裡，陪伴她的僅剩岩壁和燭光、和鑿開的一片藍天。

　　年復一年，已不知經歷過多少次輪迴，洞窟外的那棵櫻花凋零了幾次。
　　她仍沒有死去。

＊

　　「咦？大人您為什麼想要這個玩具？但您不是……」
　　
　　好像在夢境的深處，聽過那麼一句話。

　　一開始所見是各種色彩交叉、看似混亂卻有秩序的五彩世界。
　　但我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這應該是一場夢。

　　於是我醒了，當我第一次睜開眼睛時，所見只有一個過於昏暗的環境，三面是封閉的岩壁、剩下一面是木製的柵欄。

　　給我好壓迫的感覺。

　　涼爽的空氣來自上方岩壁一個被鑿開的小洞，能夠窺見一片星空。

　　明明腦袋一片懵懵懂懂，卻能描繪景物與聽懂語言，從一開始我就具備那些“知識”，只是要明白的地方還有好多好多。

　　但我知道我是“被創造”出來的。
　　是面前這位穿著純白衣服，蹲坐在草蓆上的女子創造出來的。
　　那是一位很漂亮的年輕女子，有烏黑的頭髮、散發出溫柔的氣場，沒有笑容。
　　還有跟這些不同……
　　不知為何，她的雙眼灰濛濛的，好像沒有一絲光彩。

　　「被我創造出的生命──姑且稱妳為“女兒”吧，即便我早已破壞自己生孕的能力。」
　　「女……兒？」

　　這個詞的重要意義尚且不明，聽起來心頭卻很暖和。
　　詢問之後，並沒有得到對方正面的答案。
　　她反而介紹起自己。

　　「以後我會陪妳一段時間，如要給個方便的稱呼，就叫我為八百比丘尼吧。」

　　她自稱八百比丘尼。
　　
　　
＊

　　八百比丘尼先娓娓道來她的故事，只是雙眼好像沒聚焦在我身上。

　　我不是人類，但她也不是。
　　或者說她曾經是，因為她現在長生不老。

　　據說八百比丘尼誤食人魚肉才導致這樣的結局，但她本人也忘記真相了，只是喃喃著『因為重要所以才該忘掉』，那樣讓我不能明白的解釋。

　　長生不老其實並非能夠馬上體現的異狀，不過雙親臉上皺紋日漸增加，她卻還保持青春年華，甚至親眼注視著年老的父親與母親在面前一一過世，她終於有了深刻的體會。

　　在那之後，八百比丘尼離開了故鄉，在諸國間流浪。
　　那期間經歷很多事情，她不打算也不會告訴我，不過據她表示，現在的這個稱呼就來自那段時間。

　　比丘尼是曾經出家過，八百則是她對外宣稱的，可能累積的歲數。
　　或許遠不止八百年。

　　在最後，看破一切的她回到故鄉，將自己關起來。

　　「不過並非是自顧自逃避著，我還是用累積的知識幫助了村裡，他們不時會派代表跟我交流，並跟我交換一些物品，妳就是從那之中誕生的。」

　　一邊描述著，她那蒼白的五指從腿上抓起一樣物品。
　　是一個長筒狀的東西？

　　「這是妳的本體喔，女兒──要不要玩玩看呢？」
　　「玩？」

　　她點了點頭，舉起來的手也顫抖著，但還是將圓筒的一端靠到那灰濛的眼邊。
　　似乎示意著我該這麼做，再將長筒物品交到我手上。
　　我跟著她的方式做了，不過什麼都沒看見。
　　八百比丘尼嘴角微微勾起。

　　「我猜妳或許拿錯邊了，換另一端吧。」

　　照著她的意見修改，然後終於窺見了……
　　跟夢境中所見的一樣，交錯著各種顏色、五彩斑斕的世界。
　　不知為何好懷念──那或許是我該回去的地方。

　　「好漂亮～」
　　「這是叫做“萬華鏡”的玩具，原理似乎跟光的偏折有關係，是從洋人那邊傳入的。」
　
　　然後她伸出手，動作有點戰戰兢兢沒把握的樣子，但還是摸到了我的頭，被她揉亂頭髮的我忍不住開心笑了。

　　「妳即是“萬華鏡”，是我將生命“賜與”妳而誕生的孩子。」
　　「賜與……？」

　　我的直覺知道她是創造我的主人，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八百比丘尼似乎明白我的困擾，對此作出解釋。

　　「算是我的能力吧，我可以將自己長生不老的壽命分出部分，給予像妳這樣的物品，或者──死掉的屍體生命，即便重獲生命的他們並不具備“靈魂”。」
　　「不過……」

　　她雖然沒笑出來，但從表情仍能看出某種自信。

　　「妳是特別的，所以妳不會遭受那樣的對待。」

　　我是特別的。
　　我知道“特別”這兩字的涵義，雖然聽不太懂八百比丘尼的解釋，但我好像很不一樣。
　　只是，如果我真的很特別，那為什麼呢……

　　「我的名字呢？」

　　八百比丘尼先是微微一愣，最後露出笑容，看來似乎真的很開心。

　　「沒想到妳會自己意識到，但那件事……時候未到呢。」

　　她收回碰觸我頭頂的那隻手，將手中的萬華鏡緊緊抓住。

　　「在那之前，願意陪伴我、跟我聊一下天嗎？」

　　我什麼都不懂，所以我點點頭。

＊

　　我們有很多相伴的時間，可以跟八百比丘尼閒聊。

　　不過八百比丘尼也不是無所不談，甚至是會對某些我問的內容感到難過，像是自身經歷、為何將自己關在這裡的理由，這些我只能避開。

　　只有一類話題，出自本能而強烈感到好奇的那類話題，她會很開心跟我分享。

　　就是“色彩”本身。

　　灰色的山壁與鮮明的蠟燭與火光，以及唯一一個通風口上的藍天與黑夜，是我所能見到有實感的顏色。
　　最常見的還是冰冷的“黑”，只要繼續被關在洞窟中就不得不如此吧。

　　但在萬華鏡、或者夢境中看見了，遠遠不只有單調的景象。

　　我看見了好多好多的色彩，藍色橘色紫色綠色等等……

　　可很奇怪的是，我基本知道它們叫什麼“顏色”，我卻想不起來什麼樣的事物能夠具備這些顏色。

　　本來是一片空白虛無的世界。
　　八百比丘尼用具體的描述，開始將腦中的色彩填入事物當中。
　　一開始是藍色。

　　「“藍色”嗎，最有名的就是海洋和天空吧。」
　　「海洋？」

　　她點了點頭。

　　「在我故鄉的邊緣就能看見呢，就像我們頭上的那片藍色在地上無盡延伸，“海洋”的藍色更加深邃、裡面住著很多生物，有時午餐分享給妳的魚就來自“海洋”。」

　　「在我記憶中的藍色是溫柔而遼闊的，有朝一日妳會站在海洋前，海洋前會有一片聚集著金黃沙粒的沙灘。
　　「感受著腳邊的沙粒與冰涼的海水，然後想將所有煩惱丟進海中……」

　　對於綠色，她的看法則是這樣。

　　「綠色的話──是山的顏色，所謂的山就是大量隆起的土地，像我們所處的山洞也是在山腳邊開出的呢。」
　　「山中充滿了樹林，樹上的葉子代表顏色就是綠色呢，也是充滿生機的顏色，攀附在樹幹上的獨角仙與鍬形蟲、在樹枝上築巢的鳥兒，夏天走入樹林中會聽到不絕於耳的蟬鳴……」
　
　　如果提到蠟燭的紅色，她也有不一樣的見解。

　　「比起蠟燭的紅色，我還是更喜歡楓葉的紅，有些樹種的綠葉到了冬天會轉成紅葉，並且從樹上飄落，讓整片樹林變成一片火紅。」
　　「那多少帶著哀愁，因為在那之後就要進入漫長寒冷的冬天了，但以前我很喜歡在楓樹林散步，徜徉在大自然間，想到此也不盡然只有悲傷了。」

　　不過不只是開心的，也有比較難過的顏色。
　　不知是哪一天，有一片花瓣從岩壁上的天空飄進牢房裡。
　　我將花瓣拿到八百比丘尼面前，好奇得詢問。

　　「這是什麼花的花瓣呢？」
　　「什麼顏色？」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照實回答。

　　「粉紅色。」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愣，面有愁思。

　　「大概是櫻花呀……」
　　「粉紅呀，是無比堅強但也哀傷的顏色呢。」
　　「每年的春天，故鄉的櫻花會再次綻放，櫻固然美麗、但或許也是建立在它的特性上──櫻花的綻放只有短短的時日。」

　　她沉默了片刻，眼淚默默從臉頰滑落。

　　「就像是人與人間的離合，我看過太多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但還是主動靠過去，想要做些什麼。
　　我不想看到八百比丘尼難過，真的不想。

　　所以當我藉著八百比丘尼的描述，開始在心中架構出屬於我的世界時。

　　遼闊深藍的海洋、充滿活力的翠綠樹林構成了世界的基本。
　　春天粉紅的櫻花、秋天火紅的楓葉。
　　各式各樣的景物與顏色流轉，讓人心情平靜。
　　那會是一個祥和、五彩斑斕的世界。

＊
　
　　但那樣只存在於想像中的五彩世界，終究會迎來崩解的一天。

　　因為有時會有村民過來，八百比丘尼希望這時候我能躲在萬華鏡裡，避免我跟外人有奇怪的接觸。
　　
　　但這次似乎來了一名不速之客，不只聲音不太一樣、也粗魯很多。

　　「妳是八百比丘尼嗎？」
　　「……是的。」

　　確認身分後似乎起了一點爭執，但我只聽到更多的怒吼，和八百比丘尼的嘆氣聲。

　　「與其躲在這裡苟活，為何不發揮妳的能力拯救我們國家！」
　　「唉，自知生命短暫，又何必要就此放棄生命？我聽聞了，你們還讓同胞無故犧牲，還稱做是為國捐軀的神風烈士……」

　　……一陣沉默後，是突如其來的爆裂聲。
　　我感到相當不安，但又不敢露出頭觀看外頭的狀況。

　　「……果然是怪物，無法死去的妳是不能理解我們了吧。」
　　「你說的都沒錯，因為我早已不是人類。」
　　「所以我破壞了自己的子宮，不想讓自己有身孕，避免跟曾經相愛的男人生下怪物的後代。」
　　「所以我選擇喪失了視力，不想再看見這個本該美麗的世界。」

　　……咦？
　　……再次陷入沉默，才傳來充滿哽咽的氣聲。

　　「妳知道嗎，常來為妳送飯的小林，上個月在戰場被炸死了，四散的屍塊還拼不出人形……」
　　「……難怪有段時間沒見到他了呀。」
　
　　八百比丘尼也只是淡然說道。
　　後來，吵鬧的聲音漸漸遠去了。
　　我很快從萬華鏡裡出來，才明白爆裂聲的源頭。
　　八百比丘尼的腹部被子彈開了一個洞，儘管血肉模糊，但她卻完全不當一回事……

　　「……」

　　就算如此，她也沒發出半點苦悶的聲音。

　　「會……痛？」

　　面對我的詢問，她只是淡然說道。

　　「這就是“長生不老”的代價，傷口會逐漸癒合，雖然我死不了，但還是會痛。」

　　起身想從床拿出什麼東西，卻像以前一樣花半天還找不到。
　　現在我才知道，為何她有些動作都顯得如此笨拙而戰戰兢兢，就算在昏暗的燭火下也不該如此緩慢。

　　「妳……想要拿什麼？」
　　「一張色紙，應該是在枕頭下。」

＊

　　坐在床緣，她的手上抓著那張色紙。
　　沐浴在月光中，那灰濛的眼睛仍是沒有半分生氣。

　　自第一次見面後，八百比丘尼才再次談到自己。

　　「不只是不孕，我也破壞了視力，所以我跟妳描述的顏色──都來自我長生不死前，和之後不到百年的時光。」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我卻感覺到無盡的惆悵。

　　「原諒我，我希望將自己眼中最美好的事物描述給妳，因為在那之後只有一些不開心的事情。」

　　跟平常的動作不同，她在摺紙時的動作很準確，手中的紅色紙逐漸成形中。

　　「盲人只要努力也是能摺出東西的，不過我之前是找小林教導我，沒想到……」

　　接著，八百比丘尼嘆了口氣。

　　「這數百年來，我所做的終歸只是“逃離”，從一開始“逃離”了死亡、“逃離”了愛我的人們、“逃離”了俗世的煩惱、到最後想讓自己從這世界“逃離”……」

　　大張的色紙最後摺成了一隻不小的紙鶴，她將萬華鏡放到上頭。

　　「但不只是我，或許人類也是如此，重複犯著愚蠢的錯誤，最後導致無可救藥的結果。」
　　「即便已與我身無關，最後這個國家將逃離不了滅亡，我已預見此結局。」
　　「但滅亡之後才會從殘骸中重生，這其實是我內心的想法。」
　　「而我本身──已經是一團腐朽的屍體了，不是肉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我無法為他們（皇軍）再做什麼。」
　　「所以──女兒，請妳代替我，去見識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吧。」

　　雙腳站起，雙手被八百比丘尼捧起的紙鶴緩緩起飛，飄向了上方的洞口。
　　我的母體終究在萬華鏡上，被吸走的我只能伸出雙手、想再碰觸八百比丘尼。

　　本來以為自己什麼都懵懵懂懂，但現在卻無比難過、連淚水都哭了出來。
　　而且，到了離別的時刻我才明白，就算我沒被給予名字，我還是想心中的想法傳達給她。

　　「媽……媽……」
　　「啊……」

　　發出驚嘆聲的她微微一愣。

　　「謝謝妳。」

　　最後所見，是眼角含淚、露出幸福微笑的母親。

＊

　　自那之後，離開了八百比丘尼的她並未看見真正五彩斑斕的世界。

　　那是混亂的年代，八百比丘尼教育了她什麼叫做“美好”，卻沒有正確指導她，在美好另一面確實存在著晦暗。

　　一再被壞人利用的天真萬華鏡，最終落得被人封印的下場。
　　直到──她解開了封印。

　　「哼哼，以後妳就是我最厲害的付喪神了！要乖乖聽我話喔！」

　　那是與記憶中的身影截然不同的少女身影，不是灰濛濛的雙眼，反而充滿耀眼光輝。
　　雖然不像，只是她感覺到──她是八百比丘尼曾經想成為的那個“樣子”。

　　所以在她懵懵懂懂的意識中，一口氣就認定了──眼前的女孩是她思念的那個人。

　　「媽……媽？」

　　因為寂寞而被分享了生命的付喪神，她的時光將繼續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