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乙己

克拉許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臺，櫃裏面預備著平板，可以隨時供客人對戰。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五顆寶石，打一輪挑戰，——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次入場要漲到十顆，——靠櫃外站著，來幾場刺激的戰鬥；倘肯多花些金幣，便可以買幾張卡片，解鎖新卡或升級卡片了，如果出到幾百個寶石，那就能買一個寶箱，但這些顧客，多是下等兵與建築工人，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上等戰士及貴族，纔踱進店面隔壁的房裏，狂開寶箱，打百鑽挑戰或爬天梯。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鎭口的皇室酒店裏當夥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王公貴族，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工人與士兵，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寶箱從倉庫裏拿出，看過鑰匙孔有壞掉沒有，又親看將鑰匙放進鎖頭裏，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將傳奇卡調包也很爲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櫃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爲專管平板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臺裏，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超乙己到店，纔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超乙己是站著打挑戰而身份為上級戰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穿著一副黑鐵戰甲；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鐵面下藏著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穿的雖然是鐵甲，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賺費虧費，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爲他本名超騎，寫字又常乙己不分，別人便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超乙己。超乙己一到店，所有打挑戰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超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裏說，「打一輪經典挑戰，要一疊野豬騎士。」便排出十顆寶石及一堆金幣。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超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汚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幻影刺客的超神寶箱，被打得鼻青臉腫。」超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升級卡片不能算偷……升卡！……皇室戰爭的事，能算偷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滿等皇巨等壓狗」，什麼「毒瘤套去死啦」之類，引得衆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超乙己原來也打過二十勝，但終於沒有成為選手，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打皇室的技術還算高明，便替人家代代打，換一碗飯喫。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金幣寶石寶箱，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代打的人也沒有了。超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超乙己的名字。

　　超乙己打過幾場戰鬥，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超乙己，你當眞會打皇室麼？」超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着說道，「你怎的連半個選手資格也撈不到呢？」超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紅色wifi圖樣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衆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超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超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打過皇室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打過皇室，……我便考你一考。滿等石頭人，怎樣守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超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會守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技術應該記著。將來做選手的時候要用。」我暗想我和選手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選手又不會在比賽時遇到等壓；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放個地獄塔直接燒掉它麼？」超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着櫃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地獄塔有四種放法，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超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櫃上畫圖，見我毫不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舍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超乙己。他便給他們冰雪精靈，一人一張。孩子拿了卡片，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平板。超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平板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牌，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羣孩子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超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超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二十個寶石呢！」我纔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被砍到廢掉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同地獄龍和骷髏桶偷到GM家裏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了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把鬍子剪掉四分之一，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打斷了腿，再拆爛腿上的動力裝置。」(註)「後來呢？」「後來就爛了。」「爛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打一輪挑戰。」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超乙己便在櫃臺下對了門檻坐着。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着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打一輪挑戰。」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超乙己麼？你還欠二十個寶石呢！」超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挑戰要好。」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超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殘廢成這樣？」超乙己低聲說道，「在地下競技場被打敗了，地下競技場，地下……」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我拿了平板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裏摸出十個寶石，放在我手裏，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他手上的拳套也不知打哪兒去了。不一會，他打完挑戰，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超乙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超乙己還欠二十個寶石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超乙己還欠二十個寶石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超乙己的確死了。

註：超騎的卡牌敘述第一句是He lands with the force of 1,000 mustaches，後來他的登場及跳躍傷害被砍了25%，Reddit上就有人說他的卡牌敘述應該改成750 mustaches以代表更改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