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剛吃完便利商店的便當。水泥月台熱得讓人難受,坐在塑膠椅上,身體彷彿拿在手中的飲料鋁罐,不停不停滲出汗珠。對面那一排樟樹,裡頭有成群的蟬正在生產夏日的噪音,聽著聽著,又更熱了。
列車進站。
門一開,我便走進車廂,擺脫炎夏的糾纏。
冷氣涼透全身。畢竟剛才流了不少汗。說不定會感冒。今天是平日,乘客不多,我選了一個邊緣的空位坐下。隨著引擎聲逐漸上揚,電車前進。綠色地板開始搖晃。它載著各式各樣的目的,前往各式各樣的目的地。
我閉上眼睛。並不睏,只是想這麼做。隔著一層眼皮凝視陽光,可以看見奇妙的顏色。然而當眼前只剩下濛濛的光芒,似乎特別容易陷入沉思。
我應該忘掉它的,但就是忍不住。
交往第五年,只消一封簡訊就結束了。理由很簡單:另一個比我更好的對象出現了。當然,我知道自己並不完美,何況這段感情早已發出快要過期的氣味。所以我選擇體諒。不過,所謂的體諒,根本就是殘酷的自我虐待。和她分手之後,我過得一點也不好。生活突然失去原本的秩序,順便將我摔個粉碎。內心彷彿缺了一大塊。我還以為自己能夠表現得豁達一點……
事實證明,人永遠都在高估自己。
於是,我辭掉工作。這是愚蠢的決定。也可能是正確的。我相信老闆並不需要一個行屍走肉的職員。走出公司的那天,我不禁嘲笑自己——耗費那麼多時間,換來一張漂亮的學歷,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卻因為感情問題而告終。有些同事將我視為「感情豐富的人」或「多情男」。他們不曉得,我只是為了逃避而已。
失業的空閒期間,在我登入人力銀行之前,另一個想法率先進入腦海——既然現在的我時間這麼充裕,不如領一些積蓄出來,到什麼地方去旅行吧。難得的自由,可不能浪費。
原本是打算出國的,不過一想到辦護照、訂機票、準備行李之類的瑣事,我突然覺得麻煩,很快就放棄了。或許簡單一點比較好。我討厭人擠人,所以熱門景點就算了。最好是一個可以讓人放鬆的悠閒地方,而且不為人所知。但既然是「不為人所知」,我肯定也不知道。畢竟長年都在工作,大腦裡根本沒有什麼可用的旅遊資訊……
算了,隨便哪裡都好。我心想。
我隨意挑了一班區間車,然後出發。
於是我坐在車廂某個邊緣的空位上,跟著綠色地板一起搖晃。
我睡著了。然後醒了。
一種聲音將我喚醒。聽起來像是快門聲。
睜開眼睛,很快便看見聲音的來源——
粉紅色的單眼相機。
我始終認為,單眼相機永遠都是黑色的,絕不會妥協。所以當那台粉紅色的單眼相機出現時,感覺像是看見某種不明生物,充滿了奇幻氛圍。捧著它的那雙手,很漂亮,也很年輕,相當適合粉紅色。鏡頭朝向窗外——我身後的窗外。一瞬間我以為對方的目標是我。當然,只是一個誤會而已。因為對方正專注地盯著觀景窗,甚至沒有發覺我的視線。
行駛中的列車,除了模糊不清的畫面,還能拍到什麼呢?
對方是一個女孩,或者女人,大概介於兩者之間。也許是大學生。駱駝色包包擺在膝蓋上。頭髮綁成馬尾。她瞇起一隻眼睛,但似乎不習慣這麼做,眼皮微微顫抖。她按了兩下快門,同時從嘴裡發出沉思的聲音。然後,她又按了一次。
然後,發現我了。
她嚇了一跳,臉上流露出驚訝。她恐怕沒有料想到,當自己專注於攝影時,坐在對面的失業男子會像這樣盯著她,既唐突又失禮。她刻意瞥開視線,耳朵紅了起來。我也覺得尷尬。擔心自己剛才的行為,會不會造成她心理上的困擾。儘管想告訴她:我不是壞人,我對妳沒有非分之想,請放心。但要是真的脫口,反而更顯得可疑。我只好拿出手機,化身為低頭族,假裝我們之間從未有過交流。
列車繼續行進。似乎已經遠離城市。停靠的車站一個比一個冷清。直到這時,我還沒決定目的地。
手機螢幕彷彿可以吸入靈魂,但要讓意識真正進入虛擬世界,恐怕需要等到好幾年之後的未來。所以即使看著手機,依然聽得見列車輾過鐵軌接縫的聲音、感覺得到乾冷的空氣,看得見餘光之內的人事物。我無法不去注意對面那個年輕女孩。因為從我拿出手機開始,她就只是坐著不動,像是一盆安靜的植物。我可能打擾她了,以致於害她不敢動作。這讓我有些過意不去。我寧可看見她繼續擺弄相機,拍拍車窗外的風景,或是任何感興趣的事物。
——很奇妙地,在這莫名凝重的時刻,我突然想起前女友。
朋友和同事得知我跟她分手時,總是會問到:為什麼分手?我不太懂,情侶分手為什麼非得需要一個確切的理由?好像我必須向他們交代清楚似的。對於這個問題,我盡量敷衍。而我內心真正的想法是——從我們交往開始,所謂分手的理由就已經存在了。差別只在於引爆的時間點。我不太相信命運,任何事情都有它的起始。就如同這趟旅程——因為失戀,我才會踏上這般列車。一站一站停,尋找目的地。
至於那個理由是什麼,如今我也不想再深究。
我們的愛情已經抵達終點。兩人都該下車了。
喀嚓——
快門聲將我抽離思緒。
粉紅色的單眼相機正在凝視我。
並不是窗外那些模糊的風景,而是我。
她又按下一次快門,然後抬起頭,用眼神詢問我的意見。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年紀比較大,所以我給了她一個成熟而大方的笑容,表示同意。實際上,我很驚訝,也很疑惑。我完全無法理解她為什麼這麼做。我身上的哪一個部分,值得被她拍成照片呢?應該沒有。可是她捨棄了窗外的風景、捨棄了角落的滅火器、捨棄了那位打盹的老婆婆、捨棄了穿過車廂的車掌,將我選為攝影對象。這讓我有一種奇怪的、說不出來的感覺。
她垂低相機,檢視螢幕上的成品,淺淺地微笑,似乎覺得滿意。我有點好奇,相機裡的自已到底是什麼樣子?她對我點頭,像是在道謝。儘管只是如此簡單的交流,卻讓不久前隔在我們之間的那道名為尷尬的牆壁消失了。不可思議地,我突然對她產生一股親近感,彷彿我們已經成為朋友。所以我大膽地——有生以來第一次——直視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孩。她也同樣直視我,毫無游移,而且我隱約在她的眼神中看見笑意。在陽光的潤色下,她是那樣的美好。瀏海的陰影烙在臉蛋上。淺紅色的嘴唇彷彿被夏天所燙傷,又在清涼的微風下變得潤澤。她穿著略微緊身的白色T桖,胸部輪廓清楚而引人,我完全可以想像它的柔軟。膝蓋規矩地合併起來。從過膝長裙底下伸出的小腿像是某種誘惑。我止不住漸漸加快的心跳,盡情欣賞眼前的女孩,幾乎沈醉在其中。
然而,儘管我已經看遍她的全身,卻無法得到滿足。即便她赤裸身體,我仍然無法看見她的心。那是我希望的。於是我回到她的雙眼,期盼一種回覆。然而她猶豫了,眼神開始閃爍。或許有所顧慮,或許對她而言,我只是一個湊巧路過的陌生人。無論如何,我沒辦法輕易放棄。因為在這個女孩身上,我並未看見愛情的影子。但這可能就是我真心想要的愛情。我不曉得,也不確定,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的想法。只是順著靈魂的本能,敞開雙臂,等待。
列車,再度停站。
沒有人上車。
可是女孩起身了。
拿起包包,搖晃著馬尾,走出車廂。
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走到月台上的背影,看起來冷淡,又有些孤獨。彷彿她需要的只有自己,以及那台粉紅色的單眼相機。
她繼續向前,漸漸遠去。
車門再度闔上。
引擎隆隆響起,向月台道別。轉動車輪,載著離別的哀愁,駛往相反方向。
直到,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
「不好意思……」
她轉過身來。
臉上流露出驚訝。
目的地,到了。
於是我將過去留在車廂上,走向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