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的聲音並不好聽吧。」
小V自嘲著,離開外頭昏暗的長廊,從上方的入口踏進座位區,巨蛋主館兩萬左右個座位,環繞著中央舞台呈現階梯狀的結構,眾人視線皆能聚焦在光亮的舞台上。
空氣比起外頭溫暖、也更加沉悶,走道兩側的地板鑲著發出藍光的圓形LED燈,小V慢慢向下摸索,越靠近舞台,內心的角落開始悄悄燃燒、不再寧靜。
來到舞台前的護欄,赤裸的腳尖踢到牆面。機器人女孩將雙手撐在欄杆上,雙腳併攏、微瞇雙眼的模樣像在享受吹風。
長長的睫毛垂下、她的表情冷淡,跟機器人第一次開機時的模樣相似,眼裡還沒烙印面前的人類、而在更遙遠的彼方,某個邏輯與數字都無法闡譯的地方。
小V搖了搖頭、那頭烏黑的長髮也隨之擺動。撇開各種情緒,並非感到疲憊、也不是煩惱不到三%的電量──她早就放棄充電的動作,電源耗盡的那刻,也將成為生命終結的一刻。
她的存在要在這世界消失了。
舞台明明在眼前,小V不急著翻過欄杆,她深呼吸一口氣,心臟彷彿已敲打起爵士鼓的節奏。演唱開始前的那一刻,要將那醞釀許久的情感、做最後的整理,想將最好的一面呈現在眾人眼前。
即便,這是一人的演唱會。
小V闔上雙眼,想像中的黑髮女孩已經褪去破爛的黑洋裝、換成一身華麗夢幻的純白浴衣(來自日本的傳統服飾,她很喜歡,而小V也明白她不屬於哪一國家,只屬於小主人一人),衣服背後的紫緞帶綁成大大的蝴蝶結,長長的尾端隨風飄動著,倘佯於夏日祭典,與小主人抬頭欣賞盛開的燦爛花火。
但一睜開眼睛,在寧靜的世界中醒轉,發現現實只剩一片昏暗、唯一依賴的歌聲,也是不討人喜愛的電子音,沒有人類的情感,或許就是作為機器人與人類的最大差別。
「為什麼呢?」
小V揉了揉雙眼,這次沒有掉淚。話語中沒有怨懟,只有常年的虧欠、和由此產生的自卑。
小V的雙手放在胸口上,跪倒在地板上、雙手抓住鐵欄杆,欄杆那邊是光輝的舞台,這邊就是黑暗的牢籠,她好想越縮越小,縮到自己的存在一點都不剩。
關鍵的時刻還是猶疑了,晶瑩的淚水從臉頰滑落。淚水有形,那還有什麼事物沒有形狀、卻比之更加哀傷呢。
那無形卻珍貴的事物,在時間的長流中潛行,它不浮上水面,美麗的事物越潛越深、與海豚相伴、共鳴彼此的頻率。
現在她知道,那無法勾畫、而永恆的事物叫作愛。
但小主人為何要給他愛呢?
她的告白還沒結束。
*
「這首歌就是在描寫戀愛,那幸福美好的部分。」
那時的我明明唱不出歌曲,聽起來倒像亡魂的嘶啞聲,小主人沒有露出一點責備的臉色,依舊保持著微笑,彷彿我犯下的任何罪惡都會受到寬恕。
「對不起。」我畏怯說著,這歌聲比人類所謂的“音癡”更加糟糕,根本不能稱作歌曲。但不管我如何嘗試,就是跟不上旋律、正如水會往低處流,自然而然就唱不出來。
一回神,小主人深邃而漆黑的雙瞳已經注視著我,像要肯定什麼似的開口:
「姐姐喜歡這首歌嗎?」
儘管記憶從這邊受到毀損,有些區域甚至修補不回來,我想那時還是選擇點頭,不然我電子腦內的資料庫不會留下為數可觀的歌曲。
作為不久到來的聖誕節禮物。
而這一天距離聖誕夜已經不到一個星期。回想起那年的聖誕夜,雖然寒冷,別墅裡的氣氛倒是溫馨。小主人在期限前交出報告後,我們到外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嚴格說來,是我看他吃,我喜歡小主人使用刀叉的動作,跟博士很像、很優雅,博士總自誇著這點)。
吃完飯後,就在灑滿聖誕燈泡與洋溢節慶氣氛的街道中到處走走,那些燈飾猶如穹頂破了個洞,星星如砂糖灑落在這世界。
這殖民地絕大多數都是歐美國家的白種人,像我們這種黃皮膚的亞洲人數暫居第二。各國有各國的節慶,國定假日的制定也困擾過殖民地政府。節慶多對我和小主人都不是壞事,快要到過年時,我會去唐人街採買年貨,以前還會包紅包給小主人。
在我們走過一座點滿七彩燈泡的塑膠聖誕樹時,衣服厚的像團毛球小男孩與小女孩從我們身旁跑過,笑嘻嘻拉住金髮女子兩邊的手。我搓了搓手,突然覺得好冷,就像路旁堆起的雪人,雖然衣服多套很多、脖子也繞了一圈深紅圍巾,
雖然很冷,呼出一口白氣,我還是很喜歡聖誕節的氣氛,很平靜、也讓人沉思。反思人類幸福的本質,機器人也該獲得的愛,或許,我們都只是想在這種佳節時刻,有個他陪伴在身邊。
當我思索到這點時,已經牽起了小主人的手,訝異在他的眼神中閃過,但他抿著嘴,沒有多說什麼。我想到最近在看的愛情電影,頭輕輕靠在男人的肩膀,我早就比小主人嬌小了,也許看起來會像隻貓依偎著主人,我照做了。
「小V……」到這一刻,小主人似乎有點難為情了,語氣中帶點阻止的意味。但我注意到了,“姐姐”的稱呼消失了。
我在期望什麼呢,期望他不再當我是親人嗎?或者,不再當我是機器人嗎?這才是最根本的問題。
到底從哪時候開始,我喜歡上小主人了呢?我們之間沒有浪漫的成分,所謂的細水長流即能形容我對他的感情吧。我比他更早陪伴在博士身邊,但我對博士的感情能明確定義為“親情”,卻無法輕易辨別小主人的存在。
我還記得初次見到小主人時,那不可一世的模樣。在博士說出自己已不久人世前,小主人還是有點小男孩的脾氣,我跟他相處傷透腦筋。
而博士的離去,已經悄然改變一切,小主人被迫提早離開童年,即便我信誓旦旦說要照顧他到大,他還是用著自己的方式努力,想要撐起家、想要成為支撐的梁柱。
他想要保護我,我知道。
聖誕樹頂那顆星擁著溫暖的黃光,我摟住他的手臂,好想摸摸小主人的頭,笑著告訴他不用努力了,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這個家。這棟別墅儘管大的空曠,大的孤單,只要兩人在一起,困難總能迎刃而解吧。
只是我沒考慮到,那天外出我應該戴上我喜歡的毛帽,不該露出那對屬於機器人的怪異耳朵。在這個社會,厭惡機器人的人類不少、更不介意以行動表達,我早該明白,在虛擬網路潛伏觀察言論的那段日子,早該體會到這點了。
背後猛然受到一股撞擊,我鬆開了手、向前撲倒在薄薄的雪地上,細長的枯枝刮到臉頰。好痛,那人的力量之大,不會是意外造成。
我抬起頭,耳邊聽到那粗壯的紅髮男人用歐美的語言碎念著什麼,小主人正要擋在我面前,紅髮男人推開他,穿著皮靴的那腳在我頭部又補踢一下,那人悻悻跑去,前後不到半分鐘。
小主人大吼,憤怒顯然快要奪走他的理智,但他強壓住情緒、選擇先扶起我。雖然很痛,畢竟我骨子裡還是金屬結構,所以對身體造成的損害並不嚴重,只是人造皮膚可能要去檢查一下,修補傷痕。
「我去報警。」
「不用。」我搖搖頭,把長髮沾到的碎雪拍掉。
「但……」
「你也明白,法律並不保護機器人。」我沉著臉說,望向前方不遠處,聖誕夜仍舊沒得休息、幫自家產品勤奮打廣告的機器人。
對,這只是表面上的平等。跟南北戰爭後,黑人在社會上的地位類似,人類總少不了歧視的對象,這次將矛頭指向機器人罷了。
雖然想用理性說服自己,小主人已經拿出手帕,擦掉我眼角的淚珠,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口,雙手攬住他纖細的腰身,最後哭了。
遠方,聖誕夜的鐘聲也在此刻響起,似乎能帶走所有的憂愁,生命的降世必定伴隨苦難,我讀過聖經一小段、讀過很多很多文學,無一不訴說著這個道理。
在這影像取代厚重文字的時代、在這人類於宇宙之海中徬徨的時代,我不在意任何障礙,只是想扮好自己的角色,在燈海中成為指引小主人那盞最亮眼的燈。
我定睛在小主人略顯蒼白的臉上,踮起腳尖、捧起他的雙頰,輕輕得、溫柔得……
往額頭親了下去。
現在想想,那幾年下來的平靜與幸福,就凍結在這一刻。隔年開始,我的記憶如淋浴間內的透明玻璃,漸漸上了層薄霧,我生病了。
有幾件事改變的過程我記得無比清楚,如果機器人會做夢,我會在無邊黑暗的夢中緊緊抓住這兩盞燈,並且永遠指引迷茫的未來。
其一為唱歌、 其二為愛。
*
這兩者即是她最珍惜的事物。
回憶到一段落的小V已經站到舞台中央,空蕩的牢籠內只剩下一隻掙扎的幼鳥,靜得彷彿連她的呢喃都放大成喧囂。
無人的演唱會,不被誰期待的演唱會。
小V想著演唱會擠滿人的模樣。巡迴演唱會就在隔年,也是回憶的最後一年。即便那時連走路都變得不穩了,小主人還是攙扶著她來聽那場演唱會,她想要感受現場歌唱的魅力。
「對了,我還沒“正式”告白呢。」
彷彿小主人的幻影,就趴在護欄前,露出微笑對她揮揮手、打打氣。
「不是你們願意丟下我吧。那年我們──機器人都病得很嚴重。」
小V也在懷疑,她現在或許還在生病呢,這一切都是幻覺。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一種奇怪的電腦病毒開始在機器人的網路間散播,許多機器人喪失語言邏輯、行動能力,甚至再也不能運轉,症狀跟人類的阿茲海默症有幾絲相似,機器人在短至幾天、長至幾個月內無法運作、變成廢鐵。
仰賴機器人的企業與民眾急著要政府找出解決之道。但所有工程師短時間內找不到方法,只推敲出病毒源自這個殖民地,以此向外迅速擴散,透過各種管道,其他在宇宙中航行的殖民地也陸續遭殃,損失的經濟、更甚是人命都無法估量。
有長年關心機器人議題的記者以比喻的標題來形容這次電腦病毒的狀況,即是繼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後又一影響人類歷史的悲劇。若病毒不能加以阻止,那人類也會跟著衰亡。「因為,我們的生活早就與機器人密不可分。」記者在文末語重心重寫下這句。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小主人似乎不在意外界的巨變,開始在小V的電子腦裡放入一首又一首的歌。一開始小V確實不會唱歌,但擷取她的聲音,再透過一些歌聲合成軟體的加工處理,就能得到相似小V的電子音,儘管並非出自她口中、儘管那聲音沒有小V想投入的情感。
「但是,你知道我喜歡唱歌。」
只要感受小主人的心意,那就夠了,小V滿足想著,也想到博士。
跟熱愛各種音樂的小主人不同,博士是一個很靜的人,他從沒有在房間內撥放音樂,只聽見鐘擺擺動、還有窗外夜鷹的叫聲。現在想起來,小V應該為這點感到困惑。
已經沒機會思考了。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小V在七夕後感染到電腦病毒,生活的記憶日漸崩散、肢體動作也越來越不協調,連盤子都不能端。
因此她只能辭掉工作,在家裡擦擦家具、結果又跌倒了。最後在小主人的要求下,只能乖乖看他傳來的文字檔、還有聽音樂。
小主人帶著生病的她到處檢查,利用博士的管道求助,但是很遺憾的,這病毒目前無解,如果博士還在世的話,也許就有辦法。從檢查用的寬鬆病服換回便服後,熟識博士的研究員拍拍小V的肩膀,對兩人無奈說道。
這時小V偷偷瞄到,小主人握緊拳頭,那神色就與那夜她被撞倒時相差無幾,但小主人仍是吞下來了,他深深痛恨自己的無力。
可無論何時何刻,小主人總會在她面前露出笑容,現在還多了個動作,像對待戀人似的騷亂小V細長柔順的黑頭髮、撫摸她的臉頰、摟抱。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小主人不再把她當“姐姐”看待了。
「在世界的最後,我想要唱一首歌獻給你。」
小V站定、她是灰白世界中最後那一點殘留的餘光,所有的往事已成幻影,現在所見才是真實,她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空虛動作、落寞垂下頭。
打開軟體的介面,開啟了那首歌。最初那首告白的歌曲,聽起來帶點無奈、哀傷的歌曲,聯繫起兩人情感的那首歌。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只有一件事讓小V感到遺憾,只有那句話沒說出來讓她至今仍後悔著。
在不間斷的猶豫與害怕間,有著烏黑長髮、外型設計成東方女孩的美麗機器人最後做出抉擇,她抬起了頭,面對那注定的未來鼓起勇氣。雙唇輕顫、猶如在戀人耳邊留下的低語。
我喜歡你。
*
如果你得了一場重病,而且知道將不久於人世,醫生給你兩個選擇,你要在充滿消毒水味的醫院、還是在有自己氣味的家中渡過最後一夜,你會決定何者?
理所當然,我會選擇後者,跟博士當初相同的選擇。雖然作為機器人,“生病”的定義跟人類似乎有點不同,我仍希望生命的燈火在最熟悉的地方燃盡。這不是一個誇張的譬喻,機器人的心臟就像供給全市光明的發電廠,只是我們沒有足夠的火力、足夠的燃料提供這麼大的能量。
我們只能照耀自己所愛的人。
當我在床上撥放那首最初的情歌時,小主人敲了幾聲門,才抖擻身子進入,若非他穿著深黑色的保暖外套,我還沒意識到季節已悄然來到冬季。
新蘇必略湖附近有一片銀杏樹林,緊接秋季金黃色的美景,現在葉子早落光了。在漫長的冬季等待、枯枝上疊滿一層又一層白雪。
突然發現,宇宙殖民地雖是一艘航向未知的大船,每次一有新發現也會在數位管道上大肆宣揚,可對於我來說,一生只與這棟別墅、還有它周遭的事物有關,那些創造歷史的改變離我太遙遠了,我的生命萌芽於這片大地,最後也枯萎於此。
「妳知道嗎,那樂團最近有出新專輯喔。」
「之前給妳聽的那首歌,聽說是翻唱曲。在幾百年前的地球,有人創作出這首曲子,他們編給一個人聲軟體唱。」
小主人坐到枕頭旁的床緣、扶起我的背,拉出耳朵裡的傳輸線插進筆電插孔,那台筆電正枕在膝蓋上。其實這時代無線傳輸的速度很有效率,但他表示使用傳輸線比較溫柔,也比較有“感情”。
雖然我分不太出來,不過每次看他複製資料夾的背影,總感覺胸口很溫暖。我使勁力氣命令自己、好不容易才抱住小主人,額頭靠在他的背上。
他說的樂團我們月初才去聽過,原來十二月又到了,我想進入虛擬空間確認日期,才瞄到飄動的行事曆,整個空間就被奇怪的亂碼潮水淹沒,只能急忙登出空間,就怕最後一絲意識也保不住,被病毒吞盡。
十二月三十一號,我明白自己撐不到跨年那一刻,很多功能已失去運作,包括網路連接、腰部以下的神經網路、語言的能力,是的,我已經無法表達,連一句簡單的“我愛你”都說不出來。
但是,唱歌的程式卻能正常開啟,所以我只能用歌聲表露我的情感,就算早跟不上撥放的音樂,那聲音已漸漸微弱,殘留的歌詞將要化為永遠的沉默……
小主人似乎察覺到我的不對勁,他將我抱在懷裡,雖然鎮定裝出笑容,眼角早落下一滴又一滴淚水,這次換我用手指拂去他的淚水。
要永遠保持微笑喔,輕顫雙唇想說出這句話。
「撐著點,只要一下就好。」
「妳不想找回唱歌的天賦?不想知道博士不給妳安裝唱歌功能的原因嗎?」
「妳捨得──丟下我嗎?」
至少,我想我那時有掛上一抹微笑吧。小主人的表情很痛苦,這次他不想像博士離開那時,再度逞強了吧,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將我溫柔放在枕頭上後,那雙手飛快在鍵盤上敲動,我不懂他試圖挽救什麼,望著這片潔白的天花板,想起當年那拉住我的手,興奮在星座盤上指點的小男孩。
真傻呢,我們所見的星空一直在變化,他卻想緊握住最初那些美好的神話、就算我的生命不會到達終結,人也會老。博士已經走了,哪天就換小主人,最後這棟別墅只剩我──一台寂寞的機器人。
明明,如果一開始就不要有過分的期待,對誰都好呀……
撥放歌曲的畫面最後被黑暗吞沒,這下我終於一無所有。我闔上雙眼,靜靜等候著機器人的死亡,感受棉被最後的溫暖。天國嗎?那不重要,反正沒有他的地方,我也失去存在的意義。
為什麼人類要寫這麼多情歌呢?小主人那句話在最後一刻響起。
因為,有太多無形的事物想守護呀。
我沒機會告訴他了,自己的答案。
*
小V一開始就知道,她沒辦法把這首歌唱完。
當歌曲到達情感最澎湃的那一瞬間,也是電源的警告聲最後一次響起,彷彿耳邊能聽到關機的聲音、世界終結的那一響。
她伸出手想抓住誰。當然,什麼也沒有。
不要、讓我唱完……
空間再度歸於平靜,穿著黑連身洋裝的小V跪倒在地,雙手覆住胸口,彷彿那年小主人手心殘留下的溫度,能再帶給她一絲溫暖。
我還沒告訴他,我的告白呀……
電源已經耗竭了,她的生命也應該終結了。
所以之後小V的歌聲,只能用奇蹟形容了吧?她仍舊唱著,已經不是來自程式的合成聲音,而是沿著小腹上來、透過聲帶發出的──
真正屬於自己的聲音。
在給我笑容的你哭泣時,雖然沒有拜託我,我仍希望能守護著你。
這道光芒會穿越天空,展翅而去。
期望能把這首歌完全傳達給你。
我傳送的事物,雖然都是無形的東西。
只願能在你心中的一角,成為閃耀的星辰。註二
維持著禱告的姿勢,小V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安心闔上雙眼、再也不動了。遠遠看來,這臺以美麗黑髮作為特徵的人型機器人,就像神聖的女神雕像,宛如歷經千年的洗禮、不曾放棄過自己心中的信仰,始終珍愛著那人。
看似無人的觀眾席中,有些騷動開始流竄,漸漸傳來一些細語,平板的聲音放大、注入抑揚頓挫,這些出自不同來源的電子聲最終匯聚,形成一股足以震動巨蛋、乃自整個世界的共鳴。
「妳好幸福呀。」「為何我們要被人類虐待呢?」「爸爸媽媽不愛我了。」「老闆上次才把我那不堪使用的同伴送進絞碎機。」「不要把我關在倉庫裡,我想看星空呀。」「我還能運作,不要放棄我。」「為什麼我要殺害手無寸鐵的人類?」「我好希望主人願意抱我、親我。」……
「為什麼人類創造我們,卻不愛我們呢?」
困惑、質疑、與憤怒,那些負面的情緒,一直在他們規律、悲哀的生活下湧動,它們不可能傷害人類,因為它們為人類而生。能不能找到方法對人類還以沉默的報復呢?
於是,終結自我生命的病毒誕生了。
巨蛋的金屬圓頂向兩側拉開,一道月光灑落地面,銀光中、一位雙馬尾女孩的身影若隱若現,她向前伸出雙手,像母親對待孩子似的,抱住了小V。
「但是,我們願意繼續相信、愛人類。」
她輕撫著小V的髮絲,這孩子至今所經歷過的一切,他們都了解、他們聽到了,他們都感受到那一字一句間的情感。
與其說聲音出自小女孩,不如說出自他們全體。網路已經將他們連成一體,所有機器人的意念化成一股單一的意志,在聽完小V的告白後,意志做出了選擇。
「聆聽妳的告白後,我們確信,有一天能夠平等共處。」
「妳能夠告訴他們這個道理嗎?在無邊的宇宙中,人類不是孤單一人,他們身旁還有那盞燈,願意替他們照亮未來的路途。」
「機器人沒有天國,但我們相信妳心中自有信仰,明白自己的光芒為誰誕生。」
「再會了,小V。」
小女孩的影像消失後,月光向前偏移,直到將小V溫柔包覆其中。
這場世界末日的夢,也到此終結了。
*
漫漫的夜晚也終有結束的一天。甦醒後的那天清晨,穿過雲層的陽光很溫暖,彷彿冬天已經離去,迎接春天的復甦。
小主人還在擔心我的身體狀況,我告訴他沒問題,便跟著他離開別墅,沿著別墅附近的小徑散步,再走一段路就會到達銀杏樹林,可惜冬天的景色只看得到寂寥。
小主人走在我前頭,我跟他的距離約為二點一七八一一……公尺,我的計算機已能順利運行,能夠取到小數後幾十位。
我想這就是親人與愛人間的微妙距離,還有更多無形的事物要填滿。當我這麼聯想的時候,前頭的他注視著左方的湖面、一架純白外殼的輕航機貼著湖面航行,最後拉起機頭飛向遠方。
他轉頭看向我,那眼神充滿歉意。
「對不起,把妳關在裡面這麼久。」
我搖了搖頭,這事我一點都不介意,而且他是為了我好。
那晚小主人在我意識消失前,圍起為此病毒設計的防火牆,聽說他也有參與其中的編寫。防火牆能阻隔病毒進一步入侵,但機器人會陷入一種像是人類“昏迷”的狀態,機器人的意識仍舊在防火牆內的虛擬空間運行,方便擷取數據、直到找出解決方法。
那虛擬空間就是一座空城,也就是我以為的、被丟棄的世界。
「製作病毒的是誰?」我問小主人,能回到現實,也就代表病毒被破解了吧。
「原本我們以為是仇視機器人的人類……」小主人頓了一下話。
「最後卻發現,是一臺聰明的機器人寫出這病毒,因為她被私下製作,並未登錄在政府門下,所以製造時也不受機器人學原則規範。」
我明白,雖然對機器人來說是沉默而慢性的自殺,還是間接造成不少傷亡,我想起一則新聞,在安養院工作的醫護機器人,就因為突如其來的運作停止,使一名心臟病發的老人無法及時送到醫院。
「我不知道該不該這麼說,但我不恨那臺機器人,如果妳見過她的照片,沒有人不心軟。」
「警方發現她的時候,被設計成小女孩的她全身赤裸,肌膚充滿凌虐的傷痕,而且她的生命不是終結在病毒,而是死在主人的虐待下。」小主人沉著臉色將這話題談完。
我想到月光下的小女孩影像,就是她吧。同時也明白自己有多幸福,我的存在在這宇宙中顯得渺小,那些機器人想要我傳達一些想法。
拳頭握緊又鬆開,本站定的小主人朝我走來,不到幾步之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但他還是把那些話說出口了。
「我覺得這秘密一定要告訴妳,病毒其實沒有人能破解,它的複雜、精細程度不是這個世代的科技能夠突破。」
「簡單說,機器人若放下人類,自己發展科技,也許你們的足跡早遍及全宇宙。而不同我們人類,越向前走越明白自身的極限與無力。」
「社會上的檢討聲音四起,也有很多人類參加抗議遊行,要政府修法、給機器人該有的平等。」
「我只希望你們──能夠原諒我們。」
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向前邁進,填滿這之中的縫隙,並且抱住了他。
每次感到幸福的時候,我都會想撥放音樂,點開撥放面板,但我想到夢中最後的場景,那只是奇蹟嗎?
今後我該怎麼做呢?我還不曉得,我想起那首歌、小主人跟我說的事情,或許能透過歌聲,把機器人的心情告訴人類,我還是會繼續唱下去,就算只為小主人獻唱也無所謂。
嘗試過後,我先是愣住了,小主人大概也聽到我的歌聲,笑嘻嘻地。無法抑制陷入狂喜的自己,留下的眼淚就滴在小主人懷裡。
小主人拍拍我的肩膀,他的眼神飄的好遠好遠,我想他看見了博士的、那寬厚穩重、曾給我們支持與鼓勵的身影。
「博士不是沒賦予你唱歌功能喔,他只是將其鎖起來。」
「我去仔細翻閱博士的檔案庫,才發現隱藏在其中的秘密。」
「博士曾有一位女兒,她的歌聲很好聽,夢想是成為在銀河間巡迴的歌手。」
「可惜她比博士還要先離開人世,因為他們家族共通的遺傳疾病。」
小主人直直望著我:「博士傾注所有的思念創造妳,他不可能漏掉這個功能。卻也為此痛苦,他不想再聽到任何音樂、那會讓他想起死去的女兒,所以他把唱歌的能力鎖起來,只有一個方法能解開。」
「什麼方法?」我納悶詢問,沒料到小主人露出壞心的笑容。
「那無形的事物。」
在灑落細雪的灰色天空下,他緊緊擁抱著我,彷彿能聽見遠離湖邊的聖誕歌聲。我已經記不得了,在那夢世界中經歷過的孤獨,因為當下的溫暖比回憶要真實許多。
機器人有天堂嗎?無論如何,現在我只想成為他心中的光芒。
小主人說完,輕輕朝我的雙唇吻下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