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草本
發生在哪年哪一季節,原本同班、連一句招呼幾乎沒打過的我們,突然不再是陌生人呢?
又在哪一天夜晚,是誰滿臉通紅大聲告白,誰又害羞接受了?
明明重要的事物,卻破散成碎片,再也拼湊不出原貌。無論我付出多大的努力,都記不起陶瓷的美與光澤。
即便記憶死去了,直到世界毀滅前,我會一直瞧不起神明的安排。
因為綁著雙馬尾的那女孩,將會繼續哀傷下去……
這一次昏睡比以往更長久,當我醒來時,竟又到一個週末了。從自己床上爬起來,全身異常痠痛,先洗了一趟熱水澡,在客廳發現小琴落寞的身影。
通風的窗戶沒開,空氣很是鬱悶。她將一半的臉埋在雙膝中,腳丫子光著放在沙發上,雙眼空洞無神,一直注視桌上那疊東西。
我在小琴眼前晃晃手,她才發現我已經醒來了,突然撲倒在我懷裡啜泣。
不知該如何回應,我撫摸她的秀髮,現任女友依偎在我懷裡,小嫣微笑的樣貌卻揮散不去。
無法否認,現在的心情確實是踏在兩條船上,游移不定。雖然,我才剛被小嫣甩掉。
「小嫣、妹妹都消失了。我好怕,以為你再也醒不來了。」
耐心等到小琴的情緒穩定下來,她詳細談起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一開始,小嫣跟小琴開完最後一次作戰會議(原來她那邊也有呀,我暗自心驚),隔天開始就沒在學校現身,她班上的同學對此一問三不知。
焦慮的小琴想去小嫣家問個明白,卻因桌上那疊東西感到恐懼,晚上根本不敢出門。
那是一封又一封的信,從妹妹離家出走開始,至今數量累積將近十封,純白信紙裝在白包裡──沒錯,就是喪禮上會出現的白包。
沮喪的我們回家時,白包就塞在門縫下,拿出白包裡的信紙打開,還沒讀裡面的內容,小琴先摀住嘴巴,我也皺起眉頭。
鼻子嗅到一股濃稠的腥味,紅色的潦草字跡大概用某生物的血取代墨水,但寫信人用甚麼生物的血寫字?我不想多做思考,只從中感到滿滿的惡意。
「請讓世界毀滅吧!姐姐不准阻止!第一次警告!」
少少幾個字佔滿整張白紙,顯然那人的目標放在妹妹身上。如果妹妹沒刻意展示她的“日常工作”,我們還搞不懂這封信的意思。
「所以,如果信件還繼續出現,不就只代表……」
妹妹仍在一股腦兒拯救世界,坐在沙發上的小琴低頭不語。她還在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嗎?我吞了口口水,繼續將剩下的信件讀完。
「姐姐,妳再這樣任性下去,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喔?第二次警告!」
「世界末日被拖慢很多了,看來姐姐不願意聽從我們的建議呢!最後一次警告!」
「姐姐讓她哭了,我要妳付出相應的代價。」代價兩字特別加重力道,甚至穿透紙張。
「今天早上沒能召喚出龍寶寶對吧?姐姐有沒有聽過聖喬治屠龍的故事呢?呵呵,我的恨意沒能平息喔!姐姐為何這麼不聽話呢?」
然後,是最新的那封信。
「
最後的小黑人覺得好寂寞,他上吊後一個也不剩,大家全死了。」
心跳彷彿都要為此停止,我揉爛最後那封信,怒氣與絕望快要擊垮理智。
由信中頻繁出現“姐姐”這字眼推斷,能想到的兇手也只有在深海圖書館的妹妹頭小女孩。
不知怎地,不認為面具少女會做這噁心的舉動。好不容易讓自己的情緒冷靜下來,是該面對現實的時刻了。
小嫣的手機打不通,加上妹妹下落不明,我們沒有任何和她聯絡的手段。城市──不,搞不好妹妹早就離開這裡了。
只能期望她還留在台灣吧,她明明沒有流浪的必要,我和小琴都在等她呀!
「看來,我們要暫時去避難了,學校也不能去了,反正都是自習課。」我露出苦笑,做出這決定,心底著實痛苦。
一想起妹妹頭小女孩冷酷的微笑,無法做出樂觀的預測。就算她只針對妹妹下手,難保不會順便處理我和小琴,畢竟小嫣才說,我們的存在能拯救這無聊的世界。
真是無聊的世界。
「但是!妳妹妹要怎麼辦!」
小琴並不知道妹妹頭小女孩的存在,我和她同樣為妹妹擔憂,卻也接近無計可施的狀態。
無能的我,連保護眼前的小琴都沒辦法了,又如何分心尋找妹妹?雙脣因緊咬滲出鮮血,四肢彷彿上了枷鎖,心情好沉重。
「小嫣說過她會保護我們,相信妹妹不會遭遇不測吧──不如,我們現在去小嫣家看看?也許,她只是感冒而已。」
雖然有種,再也見不到她的預感。
小琴如預想有些退縮,費盡千辛萬苦說服了她,兩人連忙收好簡單的行李。想起小嫣那條粉紅緞帶,似乎醒來時就放在我的口袋了。
妹妹的離家出走,看來有些準備,雖然她空手離去,能帶的東西不會很多。吃完早餐付帳時有拿出錢包,而且檢查後,發現家門鑰匙少了一把,不用考慮妹妹有家進不來的慘況。
既然能收到這封信,代表妹妹頭小女孩清楚知道我們住處。為此我陷入苦惱,該報警嗎?可種種不合常理的現象,恐怕警察也派不上用場,更何況110根本無人接聽。
區區一道鐵門大概對那變態小女孩不構成威脅,怎說呢?她給我非人的危險感,搞不好還會攀牆呢。
聰明的小琴提供一個方法,能告知妹妹我們的下落,又減少寄信人發現的機率。她將留有聯絡方式的紙條塞在一本經典推理小說的外皮與封面夾層間,翻開書本,每隔幾頁圈起一個字。
若將其連貫起來,能得到“我們的下落藏在書中”的句子。
如果沒有提示,恐怕不容易找出來,因為這書的可卸式書皮經過小琴處理,已將邊緣黏上。乍看與書本成為一體,僅有拆掉書皮才能找到紙條。
「到目前為止,我只有推薦妳妹妹這本小說,她很喜歡喔。妹妹回來發現我們不在,一定會著急尋找我們的下落,在裡頭發現線索,聰明的她能夠解開吧。」
妹妹有讀過這本書,她就會注意到書皮意外取不下來,也許不用解讀訊息的涵義,就能發現異樣。
這小伎倆還是有風險存在,不覺得笨蛋妹妹能解開,不過妹妹頭小女孩翻小說的機率應該更低。
這是很大的賭注,給我玩俄羅斯輪盤的不詳預感,存有致命的可能性,我卻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希望妹妹的頭腦能聰明點快速解出答案。
離開前多看了家門好幾眼,結果連自己的家都不能安心留下,這給我重大的打擊。
儘管症狀已嚴重到幾周前的事情都將要記不清,幸好仍留存一些生活的片段,和小琴一起回家、一家三口吃晚餐話家常,現在才渴望著平淡的日子。
在心中苦笑著,那時我們結束大考,
三人老早就有暑假的計畫了──疑?
什麼考試會讓我們這麼高興?而且又接近暑假的話,不就是期末考嗎?可最近小琴才在忙著準備這大考呀?期末考尚未到來吧?意識快要中斷了,這就是硬要思考的結果。
錯綜複雜的記憶深海,究竟還有多少碎片被隱藏起光芒?
「夜空,好漂亮喔。」
小琴扯動我衣角,同時也將我拉回現實,她的思考比小嫣還要慎重,所以我們沒放心走在無車的大馬路上。
都市的光害還存在,漫天星星的夜空仍舊展現在我們面前,為這片美景讚嘆的同時,也為地表的景致感到哀愁。
一排又一排的街燈早就失去它的功能,孤獨閃爍微弱的光芒。高樓全消失了,只剩下矮房,密度低到像住在鄉下的散村。
兩人牽手在杳無人跡的都市漫步,竟有將要展開旅行的錯覺,明明都是熟悉萬分的街景。
不久前,才和小嫣在這片星空下散步。
那時她捧起可可啜飲,她真得很喜歡可可呢,在告別的那天中午,也是喝著這飲料。
喜歡熱可可的雙馬尾女孩,跟我分手了。再也品嘗不到,那個溫暖、幸福的味道。
小嫣家沒有離我家很遠,那是一棟兩層老舊透天厝,二樓的陽台加裝鐵護欄、植物的綠葉穿出縫隙,整棟屋子平凡、沒有任何特色,遠遠看去屋內一片黑暗。
出乎意料鐵捲門沒有拉下,就像預料到我們的造訪。順利進入黑暗的客廳後,我幾乎以直覺般的反應,找到日光燈的開關按下,心房湧起熟悉的溫暖,好像回到自己另一個家。
跟普通人家的客廳沒有兩樣,我和小琴快步通過,明明沒留下任何清晰的記憶,憑著直覺帶領我們順利探索屋內。
這房子並不大,飯廳與客廳以低矮、狹小的短廊連接,短廊中央有樓梯通往二樓,我和小琴先繞到飯廳。
圓木桌上沒食物、冰箱也是同樣空蕩的情況,倒在垃圾桶內發現許多泡麵碗,不禁對小嫣的飲食搖頭。飯廳沒任何收穫,樓梯旁的廁所自然無特別的發現,我們決定前往二樓。
踏上樓梯前的地毯,一條寬長的通道連接各臥室和一間浴室,同樣憑藉感覺往前邁進,門口上懸掛有熊貓卡通圖、寫著休息中的牌子,木門後就是小嫣的房間了,我很肯定。
同樣順利進來了,小嫣房間的地板跟外面水泥地不同,是木板。這房間連接著陽台,我有印象是這房子最大的房間,因此角落足夠塞下雙人彈簧床、大衣櫃佔據半邊牆壁,衣櫃旁就是原木書桌。整體來說,小嫣的房間乾淨又舒服,不過沒有太多帶有女孩味道的裝飾品。
簡單搜索她房間後,我和小琴有些沮喪,小嫣聲稱是超能力者,卻未在這房間發現符合她身分的物品。
就只是普通女孩子的房間。
但從弄皺的床單、桌上未打開的可可與泡麵,我們推測出一個重要的訊息──小嫣最近應該還住在這裡。
「那麼,只要在這裡等小嫣回來就好了。」
小琴這麼提議,而且住在小嫣家肯定比我家安全,還有其他房間,我們決定等等也繞去看看,或許會發現意外的驚喜。
不過在這之前,我對擺在書桌角落木盒子上的相框起了興趣。
「這張照片……」
「聽小嫣說,她跟你從國中就認識了。」
「其實,有點忌妒呢。」
我轉頭看向小琴,她露出有點寂寞的笑容,看起來很沒有活力,現在面臨的壓力很大,所以溫柔的她情緒也變得不太穩定了吧。我露出苦笑,將注意力放回相片上。
不清楚照片中的我幾歲,看起來比現在還稚嫩,那時的小嫣身高跟我還比較接近,已經綁了雙馬尾髮型,身穿白長裙和粉紅短袖的圓領上衣,頭戴一頂遮陽帽,我則是灰色的便服和牛仔長褲。
我們站在一片繽紛的花海中,兩位孩子後面還站著一位蓄山羊鬍、身材健壯的中年大叔,三人都開心笑著比出了耶的手勢,記不起來他是誰。
但是,對於我或小嫣來說,他一定是重要的人。
不知從哪冒出的想法,我伸出手,打算將放在木盒子上的相框拿起來,結果相框比預想要重──因為它與木盒子的蓋子黏在一起,整個拿起來後,好奇的我往木盒子內看去,發出驚呼聲。
木盒子內躺著一把手槍,一旁除了幾顆子彈、還有張紙捲起來,將這些東西拿給坐在床緣的小琴看,她也嚇了一跳。
沒想到這房間裡竟藏著一把真槍。
還有紙上的內容,讓我們的心情益發沉重。
「阿盛,為什麼妳沒告訴我,你在圖書館有遇見奇怪的小女孩呢?雖然計畫全都被弄亂了,不過沒關係,你們還是能約會喔!(我不得不抱怨,在這節骨眼還要談戀愛嗎?)
小琴妳就坦率點,告訴阿盛妳的秘密吧!頂樓已經幫妳準備了妳那最害怕的事物,不要畏懼告訴阿盛,都已經同居了,怎能不信任妳未來的老公呢?還是妳要再讓我這前女友搶回來?
然後,阿盛有看到那把槍了吧?不知道你會不會使用,這張紙的背面有簡單的教學,相信你很快就會上手,以前我還很羨慕你玩FPS遊戲的技術呢!
最重要的事情在接下來的文字,如果有機會再遇到面具少女。到時候,你一定有機會使用它。
不要懷疑,請將她射殺。
她是被世界遺棄的孩子。
孫叔的話還記得嗎?
要保護最重要的人,就要能狠心剷除眼前的阻礙,必要時殺掉憎惡的敵人也沒關係,當然並非要你因此作奸犯科、進入牢獄毀掉一生啦!
聽起來很無情,可這是在殘酷的現實社會生活時,需要明白的道理。
妹妹我正在找,你放心,她不會有事情。
最後,城市的北邊出現一座小山,能阻止世界毀滅的關鍵就在那邊喔,你一定要去,到了自然會知道怎麼做,這世界便能獲得拯救。
就這樣囉!阿盛你這大色鬼!別再想我了喔!」
明明都分手了,我怎麼覺得,她的字裡行間透漏著對過往戀情的懷念,或許僅是我自作多情吧。
只是,一把小槍卻能奪走面前確實存活的生命,對手中的重量感到畏懼。不過就算有了武器,憑我這凡人,也無法阻止世界的改變吧。
而且比起未來將要面臨的命運,對於讀完信的小琴反應比較擔憂。
從剛剛到現在,一直掩住面容、一語不發的小琴最後還是開口了。
「去屋頂吧。」
「每個人都有想藏住的秘密,妳不想說也沒關係。」就這點來看,我覺得小嫣強迫到太過分了。
她搖了搖頭:「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她只是在一旁鼓勵我而已。」
「而且,這並非很難啟齒的事情……」
將武器和紙條收進背包裡,我們帶著行李來到小嫣家頂樓,我想小琴也有相同的預感,既然小嫣已留下訊息,代表她不會回到這裡了。
以防萬一還是將行李隨身攜帶,她家的頂樓很空曠,只有放置曬衣用的鐵架,夏日的晚風徐徐吹來。
頭頂的星空同樣壯麗,夜晚好像會無盡延長下去。小琴漫步到東西面前,輕撫著它的表面,現在才發現到,她今天所穿的短袖連身黑長裙,低胸的設計、裙擺的精緻蕾絲邊,以及綁在頭頂的綠髮帶,一朵嬌小的白花綻放在右耳上方。
明明在逃命中,她的打扮卻與那東西很合襯。
但在這一刻,我完全無法理解,小琴為何會對這東西感到恐懼?
她所深深害怕的東西,只是一台漆黑外殼的鋼琴。
「很好笑吧,阿盛肯定無法想像。」
「這鋼琴,毀掉一個家庭和女孩的夢。」
在這片星空下,小琴露出無奈的笑容,慢慢講起所有故事。
關於她的失落、她的痛苦……
從小琴出生開始,就被父親寄予了厚望。
父親是優秀的音樂家,在國際享譽盛名的交響樂團擔任指揮,母親也是一名小提琴手,兩人的結合在樂壇曾傳為一段佳話。
婚後不久,小琴就出生了,如果這孩子不喜歡音樂,那麼就讓她選擇自己的未來。抱著懷中可愛的嬰兒,小琴的母親和父親第一次有了分歧,她的父親認為,既然在音樂世家誕生,小琴注定要與音樂產生密不可分的命運,所以他在取“月琴”這名字時,也因自己的考量抓取“琴”這個字。
而不久的未來也證明,她的父親沒有取錯名字,因為──小琴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天才。
加上父親嚴刻的訓練,還未到十歲,她已經在無數鋼琴比賽中取得優異成績,甚至與父親的交響樂團一同登台,據小琴所說,結束時觀眾的掌聲之熱烈與持續,直到現在她都忘不了,因此更加痛苦。
對於我這平凡人而言,那根本是無法想像的另一個世界。
但對小琴來說,雖然每天沒日沒夜的訓練讓生活變得無趣、也因為頻繁的演出機會失去跟同年齡學童交流的機會,只要得到父親和母親的讚賞,吃再多苦也無所謂,能彈奏出美妙旋律的鋼琴,更是她第二個生命。
可就在升上小六不久後,意外發生了。
「經歷一場奇怪的夢後,我再也醒不來。」
那是不想再記起、無邊無際而絕對的黑暗,就連恐懼也無法完全感受,因為意識時常不存在於此。偶爾獲得感知的能力,也沒有移動的軀體,只是絕望明白到,已被困在這裡的事實。
這比鳥兒困在鐵籠中,更加痛苦。
哭泣也不行、因為沒有眼淚。想求救也沒用、聲音吞沒在黑暗當中。好孤寂、好冷!當坐在琴椅上的小琴、哭著說到這段時,我拿出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並緊緊抱住她的身體,她的雙唇發白,身體止不住的狂顫。
生命活著的意義,在於感受到自身還存活、心臟在跳動,而身處那黑暗當中,連自己是否有存在都無法證明。
比等待著死亡的犯人更加痛苦,她向我訴說著。
好想再見到陽光、好想再觸碰琴鍵、感受媽媽抱我的溫暖,於是小琴試著回想起每首彈過的旋律、父親厚重的手掌、母親溫柔的笑容,在不知道第幾次、哼著蕭邦的“離別曲”時,那片黑暗終於透露出一絲曙光。
她醒過來了,卻是面對一連串殘酷現實的開始。
這一覺一睡就長達半年,醫生判斷是過度的勞累,小孩子承受不住過於嚴苛的訓練,嚴重到變成植物人的狀態。年幼的小琴雖哭著說是不明的夢造成,並無法阻止爸爸與媽媽間的爭吵,令她備受煎熬的不只家庭不和這件事。
她,再也無法彈鋼琴了。
「就像這樣。」
懷中的小琴翻開琴蓋,纖細白皙的手指明明在琴鍵間優美來回,可那出來的聲音根本不成旋律,簡直跟亂彈沒有兩樣,我愣住了。
「不管參考還背住琴譜、或想彈奏自己心中的旋律,手指卻不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那時候痛苦到──」
「好想拿榔頭把手指敲碎。」
因為,鋼琴原本是我靈魂的一部分,小琴哭著說。
本來安排的復出演奏會被迫取消,不管經過多少天的努力,仍無法順利彈琴,爸爸感到深深的絕望,遠離親生的女兒。
班上最好的朋友也轉走了,其他的同學對她採取漠視的態度。母親還愛著她,卻因還有愛的存在而更加難受。
樂壇的一顆新星就這樣殞落,升上國中不久,她的父親與母親終究是離婚了,她為此深深自責著。
想告訴小琴,跟她並沒有關係,只重視女兒才能而忽略親情的那人,根本不配做孩子的父親,可話語出不了口,她的表情好寂寞。
母親得到她的撫養權,已經變得跟一般國中生沒兩樣的小琴,繼續體會著現實的殘酷、受到惡整。
國中班上,有位同學跟她來自同一所國小,還是國小的同班同學,知道她鋼琴很厲害,卻不清楚已成為過去。
「英文歌唱大賽的時候,那位同學推薦我負責鋼琴演奏,還誇獎我的鋼琴很厲害,她大概不知道我發生在我身上的異變吧,我冷淡拒絕了。」
她的表情附上一層陰霾:「所以被認定不合群,進一步被欺負,好像也蠻正常的。」
「現在這麼努力在別的事情上,只是想證明自己還有活著的價值。」
「不然的話,沒用的我,根本找不到生命的意義!」
將這一切說完後,小琴在我懷裡痛哭,想將至今所遇到委屈、難過一股氣宣洩出來。
她一定很辛苦吧,家庭破碎、鋼琴再也無法彈奏,如果沒見過天堂,也不會明白掉到地獄的感受,話才會說得這麼重。我只是普通的高中生,還將成為沒有感情的活屍。
我能為小琴做些什麼嗎?就像是小嫣在痛苦時,我又有守護她了嗎?有展開溫暖的羽翼覆住她嗎?
倒也明白現實的殘酷,如果從高中畢業,到了大學、甚至出社會,見過更多世面,價值觀也改變了。
我們單純的戀情能繼續能否維持下去,純粹的愛情在沒浪漫的溫室保護下無法存在吧。就算有,我覺得嚐起來味道也像沒有糖分的苦澀咖啡,而非甜甜的熱可可。
不過,還是想碎碎唸一下呀!如果她因此討厭我也沒關係,想將作為現任男友的我的想法,坦白告訴給小琴。
「沒差啦!家庭失和、變成音樂白癡,都不是什麼重要的大事啦!」
直直注視著小琴因此慍怒的雙眼,現在退縮就失敗了,嘗試露出自己覺得溫柔的微笑,想一些快樂的記憶。
「因為最重要的事情在於──
妳有醒過來呀。」
「如果妳沒有逃離黑暗,就不會有現在的小琴。那成績優秀、很愛看小說、總是害羞的妳。」
「所以呀,就努力生活下去吧!」
「這是作為現任男朋友的我,真心給妳的建議!雖然屁話一堆,我相信聰明的小琴能了解。」說完還偷偷摸了她的頭。
結果,小琴氣得瞪向我,加上哭到亂七八糟的表情、眼眶裡噙著淚水、剛擤過鼻涕發紅的鼻子、緊咬下唇的模樣因此變得楚楚動人,反而給人欺負成功的快感。不過,果然還是惹她不滿了。
「沒辦法討厭,我喜歡這樣開朗的阿盛。」
下一秒,無法預料、突如起來的一吻,落在我的臉頰上。
撫摸被親過的地方,抬起頭的我睜大雙眼,上方的璀璨星空宛若以我們為圓心在旋轉。懷中的小琴又在另一邊的臉頰迅速補上一吻,隨即羞赧著垂下頭,長長的睫毛眨呀眨。
「只是,我想我搶不贏小嫣的。」
「不過呢,在世界末日前,能獨佔阿盛也不錯。」
小琴開心笑了,能見到她釋懷的表情,壓著心頭那顆沉重的大石也能夠放下了。只要還留有對現實的依戀,世界就不會輕易毀滅,雖然是過於膨脹的自信,我希望如此。
然而下一秒,地面突然猛烈震動了一下,我們還沒將情緒平穩下來,愣愣看著她。
那人──面具少女站立在頂樓的出口,微風帶起她的髮絲與裙襬。
身穿純白連身裙的面具少女,散亂的長髮與她周圍散發出的恐懼感,宛如魔女的存在。
一手緊握打火機、另一手提著鐵桶子,裡面裝的不是水,鼻子不時能嗅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是汽油!
濃厚的白煙竄起,依稀能聽見物品燃燒引起的聲響,這傢伙!她竟然在小嫣家放了火!
怒不可抑的我往面具少女方向衝去,眼皮卻不聽使喚、越來越感沉重,衝刺不到幾步已經提不起勁。
距離拉近,發現面具少女身高比我矮很多,很嬌小。
真面目始終不明,我跪倒在地,努力想用雙手撐起地板,意識卻越來越模糊。她就站在我面前,感到藏在面具後的雙眼俾倪著我。
必須保護小琴才行!舉起剛剛先從行李袋拿出來的槍,將槍口對準了她,只是,我太衝動了,一時性急下根本沒填入子彈。
要毫不猶豫的射殺她,記起小嫣的提醒。
只不過,殺她的“原因”在哪裡?
就在這猶豫的片刻,好像能聽到啪地一聲,斷線了。
失去意識的我沉入黑暗當中。
- - -
最後附上蕭邦的離別曲。
雖然是離別,卻是回到殘酷的真實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