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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GP

<倒也都是柑橘>

作者:唯霜│2024-05-13 14:14:43│巴幣:1,014│人氣:49


我站在墓園,找尋自己的墓碑,然後將雙眼閉上。

手掌合十。我並沒有任何信仰,只是想這麼做,因為這樣做可以讓身心平靜下來,連流動的風都會暫時停滯。祭拜自己是北國人的日常,身邊的家人們也有自己的墓,我們不懼怕死亡,將死亡和生存放在同等的天平上,我們只要有認為一部分凋零就把棺材打開來,放東西進去,為那些死去的部分默悼。

南國的人生老病死都會辦桌,甚至還會辦龐大的葬禮。和我們北國人相反。縱然中間沒有城牆阻隔我們,但習俗就標示出了北國和南國的明顯的不同。

我想起在某次機緣下遇見的,來自南國的戴拉.則許曼先生。他和我刻板印象中的南國人完全不同。我和則許曼先生認識的時間將近一年,這一年來,他的印象足夠讓我完全顛覆以前對南國人的想法。

北國人個性像冰,南國人熱情好客。則許曼先生卻給我一種北國人的感覺,冷若如冰,講話富有禮貌,他總是穿著冷硬的晶亮皮鞋,一整套黑色的西裝,左手則是戴著銀色的石英錶。他微微捲曲的頭髮和他頗長的睫毛都和南方人相同,有南方人特有的琥珀色瞳孔與黑色頭髮,那絕對是南國人身上最顯著的象徵了。但就算證據這麼足夠,我還是會忍不住偷偷想,想著則許曼先生是北國人的可能。

我把眼睛張開,感覺身邊有人的氣息所以看向了右手邊。則許曼先生一如往常地,一身西裝筆挺地撐著黑傘出現在墓園,說是南國人對墓園的禮貌,他走向我身邊,輕輕地牽起我的手,溫柔地道:

「歡迎妳的新生。」北國人的禮儀很少這樣接受別人祝賀,但我還是微微一笑,因為想要獨佔這份禮儀所以欣然接受了。自從則許曼先生聽說我會來墓園「探望」(但基本上我們還是偏好用埋葬。以他的話來說的話就是探望。)我自己的時候,只要我們在墓園碰面,他總是會這樣紳士地彎下腰來,不厭其煩地對我說這句話。他自己似乎也樂在其中。

我回握則許曼先生戴著手套的手,他的手細而美麗,偌大的手能夠包覆住我整隻手。

「我有幸與妳度過一個下午嗎?」他溫順地道,我點點頭:

「幾百隻蝴蝶停留的時間足夠。」


_


和則許曼先生邂逅是一件令人難以忘懷的事情。

北國難得出現許多蝴蝶,花朵暖開時,一把黑色的傘硬生生踏進墓園內。那是我與則許曼先生的第一次見面。北國人從來不撐雨傘到墓園,他的存在跟整座生意盎然的墓園不同,顯得更死氣沉沉,在一片花綠中能直直盯著他。他似乎是注意到我的視線一般,然後撐著傘過來了。一句話也沒說地遞給了我手帕,不明白意思地我只是看向了那不像北國人外貌的則許曼先生,他對我的無動於衷感到些微的驚訝,雖然沒有明確的表現出來,但是氣氛都可以得知。

「妳一定很難過吧。請節哀。」他將帽子拿下,對我面前的——我的墓碑致意。我看著他,沒有說任何話。我知道他不懂這邊的禮儀,然後跟他說:

「謝謝。我很開心。」聞言,他琥珀色的瞳孔很明顯露出了疑問的神色。我告訴他,這是我的墓碑。上面寫的是我的名字。我又講了一次,這是我的名字。他才回過神來,說:

「這樣啊。」感嘆之際,他報上自己的名字,就這樣,我認識了這位戴拉.則許曼先生。



「曼德拉小姐,妳的名字是甚麼意思呢?」他在我埋葬完鬥魚的魚鱗之後在咖啡廳問了我,似乎對我埋葬鬥魚的鱗片也深感好奇。那一雙冷靜的眸悄悄著以低溫燒著一種難言的悸動。他小心翼翼的摸著紅茶歐蕾的杯子,骨節分明的一雙手看起來有些凍傷。

「北國方言的柑橘。那則許曼先生呢?有不同的涵義嗎?」他露出見面以來第一次微笑:

「我則是南國方言的柑橘。」聽完,我和他相視而笑。想著北方的橘子和南方的橘子見面是多麼荒謬的一件事,俗話說,南橘北枳,看起來也的確是有那麼一點樣子。

我在咖啡廳聽聞則許曼先生來到北國的原因,他是一個愛好旅行的人,一部分的原因是在途中遇見與書上不同的北國風景,便決定要踏入這片未知大地看看。

「最讓我驚訝的是,竟然有墓園在玫瑰園裡面。」他說正在逛玫瑰園的時候,遇到了很多墓碑,抱持著一直以來被教導的禮儀開啟了傘,然後看見了正在埋葬自我的我。他說南國的亡靈都住在一格一格的高塔,誦經作法必須要全上,並探望的時候還需要帶供品。我聽聞,喝了一口紅茶歐蕾,跟腦中的記憶比對。他就是完完全全的南國人,我想。但是他的談吐不如課本上與人們傳聞,甚至是著作那般粗俗無禮,不只風度翩翩,也打扮得體,講話也像精靈一樣溫柔又好聽。我從看到則許曼先生開始,就對南國人產生了雪崩般的見識。

「我的手怎麼了嗎?……啊。凍傷了呢。」注意到我一直默默地注視他的手這件事,他向我抱歉。這種事情不需要抱歉的,我記得我當時說了,然後為了對他和我聊天聊表謝意,我嘗試約他到附近的手套店,如果要在北國——被稱作是雪國的地方待久一點,想必一雙保暖的手套是不能缺少的。

「好的,曼德拉小姐。」他很快就答應了,跟我一起在有點灰濛濛的街道上行走。

「明明墓園綠意盎然呢,街道卻是這樣的冷清。」高出我整整一顆頭的則許曼先生和我並肩前行,我順著他的話回答:

「這裡一年四季都非常寒冷,以至於沒有花卉能夠蔓生,但是墓園除外。我們一年四季都能在墓園看到漂亮的花。」墓園對他來說似乎有點禁忌,他說南國人的傳統是不隨便參拜墓園的。上次是因為誤入玫瑰園才會遇見我。

「到了。」兩雙鞋停在厚重的鐵鑄工藝玻璃門前面,則許曼先生對這種暗昏昏的店會有什麼想法呢,我很想知道。把門推開之後,是一陣陣皮革以及鞋油的氣味。

整體以木頭製成的工作室,空間很小,但擺出來的東西很多——手套、皮革配件、擦亮的皮鞋與還沒擦亮的皮鞋,以及縮在角落用著煤氣暖爐的老邁店主。他的煤氣暖爐上面還放著一只茶壺,看起來非常溫暖的樣子。店主先是緩慢起身,披起一旁已經破了兩三個洞的披肩,然後往我們這邊走來。

「妳要什麼。」與預想中不同的流利北國語從店主口中講出,我告訴他則許曼先生的雙手需要手套來保暖,他盯了則許曼先生的手許久,把一個鞋櫃往後推,在這樣壓縮的空間內拿出了兩張摺疊椅與一張摺疊桌,倒了熱茶要我們先喝。我和則許曼先生並肩坐著,沒辦法看清他的表情,但我看了看他的手,似乎沒有早上那麼紅腫了。

「北國語有一種音調,我很喜歡。」他望著前方說,因為平常都身處在北國所以沒有這個感悟,但從南國人口中說出,那應該也不壞才是。則許曼先生是很尊重別人文化的人,我對他懷有一點好感,所以帶他來皮革店。

店主拿著卷尺為則許曼先生丈量手的尺寸,他說這種皮革手套還是要貼手比較好,在這種北國天氣是不容許一點縫隙跑進去的,要是不長年在這裡生長的話,很快就會發炎潰爛。一邊碎碎念一邊把則許曼先生的手圍數字寫在了羊皮紙上面,然後告訴我們一周後再前來。


「今天謝謝妳,曼德拉小姐。」我們走到他的落腳處。在他的旅館前面,他用有點凍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頓時有種微熱的氣氛在我們身旁流動。他又說:

「很開心能在玫瑰園遇到這樣漂亮藍色眼瞳的妳。」他說完,看了一下旅館的牌子,然後說:

「我們七天後再見。」我當時只是點了點有點發燙的頭,然後與則許曼先生別離。回家之後我發覺手傳出淡淡的柑橘香味,有點像奶油慕斯。則許曼先生也是那樣的人,像柑橘奶油慕斯。

-

則許曼先生從跟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都只點紅茶歐蕾,我沒有詢問原因,但應該是因為這間咖啡廳的紅茶歐蕾真的太好喝了也不一定,以前我嘗試點過咖啡歐蕾,但在那之前我已經喝過了紅茶歐蕾,所以才會覺得咖啡歐蕾沒那麼好喝,自那之後我跟誰來都推薦他們點紅茶歐蕾,也許是出自對紅茶的私心,也許是因為它比咖啡歐蕾便宜上二十元。等到哪天我覺得紅茶歐蕾不再那麼令人中意的時候,我大概就會把紅茶歐蕾倒進我的墳墓裡面。

則許曼先生和我常常在墓園碰面之後過來咖啡廳。我並不是喜歡固定去墓園的人,但自從遇見則許曼先生之後,我漸漸發覺到我的出門時間變得固定,大概是不約而同的默契,則許曼先生也總是會在我出現在墓園之後的十分鐘,或是更晚,但一定會在我離開之前出現在墓園,與我碰面。

他詢問我今天埋葬了甚麼,我只是淡淡地回答:

「我的頭髮。」他並不是會主動察覺我身上有變化的人,就算我剪了短頭髮,他也完全不以為意,我們相見的時候談論規則,談論逝去的東西,談論感覺。但是我們不談論自身。這彷彿是淺規則一樣。

則許曼先生決定住在北國的時候我幾乎沒有感到驚訝,我還記得他說:

「曼德拉小姐就是這樣安靜的一個人呢。」他只說了這句,但其實是因為我覺得在他身邊很適合安靜,這樣的理由並沒有讓他得知,就像我選擇紅茶歐蕾的理由也沒有讓他得知。這世界上太多東西是沒有解答的了,縱然我會詢問為甚麼,但也不代表一定有正確答案。

就像南國人與北國人的差異,就像則許曼先生打破我的想像,就像他決定要留在北國,就像我們仍然像初遇一樣並肩行走。這些為甚麼,都是沒有答案的。

「小時候奶奶跟我說,人的想法是可以被界定的,也可以被打破。」我說,注視著他戴了一年的皮革手套,還是一樣適合他,一樣令人感覺很踏實與保暖。

「我奶奶後來死了,人都會死。其實物品也會死,興趣也會死。她就那樣跟她生前埋葬下去的東西藏在了一起,我們唱了驪歌,閉上眼,然後雙手合十。」則許曼先生已經沒有說出「請節哀」這種話了,就跟他一直戴著手套一樣,好像漸漸的要成為北國人了。

「則許曼先生?」他沉重地看著手中的紅茶歐蕾,接著他娓娓道來……當時,他雖然跟我說他是因為旅行才來到北國,但實際上還有其他原因,因為旅遊而來這裡簡直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令他前來的理由是他無法忘懷的——令他覺得痛苦所以想要逃離的心情。

和則許曼先生認識的一年間,我從來沒有聽過他說「痛苦」兩個字。

則許曼先生說,他來北國有一部分是因為他逝去的曾祖母,到她葬禮之前她都還大剌剌地講述北國人的不好,當時還小的則許曼非常想看看北國人是否都是那樣,這樣的想法一直盤旋到他長大都久久沒有逝去。因此他在能夠離家之後就來到了北國,遇見了我。

他記得曾祖母葬禮當時非常盛大,因為是俗稱「喜喪」的東西,在各種東西上都下足了重本,訃聞上加總有百個親戚的名字,誦經法會什麼的也特別盛大,他們要一起哭,一起叫,遵守不能剪指甲的習俗。其中一個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橋段是親戚們手拉著牽著棺材的線,拉了一陣子然後放下。那種感覺就像是跟親戚因為曾祖母而聯繫,因為曾祖母逝去而放下……他當時和曾祖母並沒有太多交集,但其他親戚哭得係哩嘩啦……他回想起葬禮結束之後還被家人臭罵一頓,就因為他在葬禮上沒有哭,就被說是不尊重死者。但即便是這樣,他在他的摯友葬禮上面也沒有哭泣,他看不懂這樣鬧哄哄的葬禮意義在哪裡,他當然也很為摯友和祖母感到悲傷,但不是那種巨大的——能夠以簡單情感表露出來的悲傷。

於是他對北國的執念也越來越深,他想明白那種把死亡看的跟羽毛一樣輕的國度是怎麼樣的。直到他親自來到這裡,他才明白曾祖母說北國人生死不分的感覺,他露出哀傷的微笑,慢慢道:

「看到妳之前我都很迷惘。被社會和那久到掉牙的的觀念束縛住。」則許曼先生的臉此刻是釋懷的,也是放鬆的。我聽著那樣的儀式,表示尊重。

「我認為每一個地方為死者哀悼的方式不同,但聽起來則許曼先生還滿適合北國的也不一定。」我啜了一口紅茶歐蕾,就像有人喜歡紅茶加鮮奶油,有人喜歡紅茶加糖……規則或是傳統一定也是這樣,每個人都有適合的範圍。

則許曼先生往窗外看去,然後他說:

「下雪了。」

我看著窗外不停落下的細雪,想起北國的雪分成了四種雪。分別是:軟雪,硬雪、霜露以及霜花。奶奶說過,不理解使人結成千年不消融的冰,但是理解之後就會融化成對方入口都覺得溫度適宜的水。我對則許曼先生的印象從硬雪轉換到最後的霜花,然後像霜花在我的手心融化。

我和他之間的隔閡幾乎可以說是因為理解而消融,然後像紅茶歐蕾的煙霧一樣蒸發在空氣中。




今天的見面,其實我們都帶了點小禮物。

我和則許曼先生分別從包包裡面拿出柑橘,相視而笑。他其實前幾天剛回南國過年,然後帶了柑橘回來,聞言,我也帶了柑橘。想知道我們身處不同的地方,會長出什麼樣的柑橘。

則許曼先生溫吞地用小刀剝皮,柑橘在他黑色的手套中打轉,我憶起他第一次跟我見面時的柑橘香味。等到剝完兩個柑橘,我們開始了柑橘鑑賞會。本來還帶了一點秘密的想像——可能會特別甜,北國的柑橘可能都特別酸等等的,在吃完兩種柑橘之後我們只是用餐巾紙把手擦乾淨,又再度微笑。


別無二致。


則許曼先生跟我一同到墓園,他這次沒撐傘了。我打開墓碑旁的小盒子,把紙條放進去,上面寫著:「倒也都是柑橘」。

我把墓碑上的小盒子闔上,則許曼先生垂眼,雙手合十,然後我們面對面。

「那麼,敬祝我們的新生——初次見面,我是曼德拉。」

「敬祝我們的新生——初次見面,我是戴拉·則許曼。」

倒也都是柑橘。我心道,然後說:

「其實我更喜歡則許曼先生撐傘的,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因為您的手實在是很漂亮。」則許曼先生牽著我的手,他感覺在笑。

「那麼下次就繼續撐傘吧?」他提議,然後我們的腳步繼續往前,讓舊有的觀念就那樣,靜靜地沉睡在身後——


致,我和我的柑橘、我的記憶,我和我的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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