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來──三成殿,啊──」
天熱得就像見了鬼,哪怕午時意氣昂揚的紅日早已在遠山那頭沒了頂,如今高懸的是水鏡一樣清透明亮的月光──似乎也沒能起到半點用處。三成幾乎是毫無自覺地用力扯了幾下衣領,好像這樣就能對抗噪得他幾乎耳鳴的蟬聲和蒸騰翻駁的鬱悶熱氣一樣。身旁暫擱的酒即便入喉的瞬間再冰冷暢快,也理所當然地對燥熱沒有任何幫助,因此,屬於三成的那個小瓷碟至今仍然滴酒未沾。好熱。有什麼真正清涼的東西就好了。與此作想的同時。
出現在身旁的是剛才輕飄飄拋下一句「稍微離開一下」便搖搖晃晃地不見蹤影的幸村。由於實在太熱的緣故,三成甚至懶得詢問對方打算去幹什麼,遑論跟上去。
──所以說,現在這是什麼情況。
面前的幸村換下了外邊的大衣服,身上只披著一件薄紅色的中衣,用一條素練鬆垮垮地束著。襟裡藉著疏淡的月光,幾乎都能瞥見兩劃線條清晰的鎖骨之下更隱密的地方。那些平素都好好地覆蓋在層疊衣物鎧甲包裹裡的肌膚,為什麼會突然這麼毫無顧忌地在自己眼前浮蕩夾帶著盛夏熱氣的水紅色似隱似現,視線甫接觸的第一瞬間,三成簡直完全無法理解。論是白晝痴夢,時間大抵也不太對吧。
「三成…殿?」
稍為有些囁嚅的聲音從頂上傳來,把三成驚得幾乎一跳。也是這一下,他才終於正確地看見了呼喚他的人想要他看見的東西。
是一枝竹籤。
上邊整整齊齊地串著三顆晶瑩透亮的白玉團子的……竹籤。
三成停滯的思考緩慢地開始運作了。是幸村,幸村站在自己的身前,彎著腰,拿著一串丸子,湊在自己的嘴前。說來奇怪,即使好不容易釐清了現在的狀況與情勢,好像也完全無助於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像是發現三成終於對上了焦,幸村登時綻出了燦爛的笑容。
「三成殿,這個很好吃哦,來,啊──」
第二次。純潔無邪的邀請。
在體內與臉上的邪火伴隨著熱風往上瘋狂延燒之際,三成的意識比他想像得還要迅速萬分地自動拉下了防衛柵欄。
「我…對這種甜食沒有興趣。你自己吃吧,幸村。」
好危險。就連三成完全沒有經過考慮全靠脊髓反射出去的話都掩飾不住那份動搖。不管怎麼說,自己畢竟早已徹底脫離可以藉著血氣上揚當作囫圇吞棗的理由愛幹什麼便幹什麼的青蔥年紀,為了這點程度的事就產生動搖也未免有些太令人不忍卒睹了。
「啊,可是…」
可是,幸村露出了難過的神情。
「這是幸村,特地為了三成殿弄的……」
直勾勾望著自己的黑色眸子纏上了彷彿被拒於千里之外的憂傷與困惑。
如果此時兼續在側,肯定會大聲指責三成怎麼可以讓溫柔的幸村露出這種表情呢三成我錯看你了你這個不義之人!……不,就算他不在,好像也已經在幻想中一字不差地聽到了,連憤慨高昂的語氣都如親臨。這隻烏賊。
難道自己不想被幸村這樣一口一口地餵飯嗎──完全沒有不想的理由吧。就在三成跟前半尺不到的幸村仍然維持著傾身彎腰的姿態,兩只墨沉沉的眼睛像盈了一汪子明亮的水月,小心翼翼地、懇切地朝著他覷來。過分了吧幸村。這個念頭電閃一樣掠過的瞬間三成就明白過來,過分的從頭到尾都是自己,畢竟,很遺憾的,幸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完全是一片好心,特意替被熱度壓得連酒都灌不下肚的自己準備下酒菜。對,沒錯,看著一團水亮的團子跟那團子後邊潤澤的頸子,下酒菜,三成近乎恍惚地想著。
──不過區區團子!
突然惱怒異常的那個瞬間,三成只覺得腦中一白,然後就朝著前面咬了下去。
軟膩的團子竟是冰的,黏在他的脣齒間,一下就在口裏炸出了透心一樣的涼意,衝得他腦子都不得不清醒了。烤團子居然冰涼如此,怕不是用冰水鎮了半日,三成忽然有些理解了幸村為何離開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三成不飲冰水。哪怕被熱得頭昏腦脹,面對以前兼續曾經的邀請時,他也是拒絕的,倒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純粹就是因為對身體不好。尤其是炎夏,五臟六腑都如熱火焚燒之際,猛然一通冰水澆下去,這麼一驚一咋的,任憑身子再好,長久下來,如何經受得住,相當注重養生的三成絕對是敬謝不敏。何況他本來體質不說虛,也沒比旁人壯。然而,知道自己這習慣的應當只有兼續跟左近以及寧寧大人……
迷惘地嚼著還拿在幸村手中的團子,三成下了定論,自己八成是真熱昏了,想得也太多了。
口中的竹籤微微動了一下,三成不自覺地隨著那搖動抬起頭,才終於看見了幸村凝視著自己的表情。
背著月光的容顏流溢著溫軟的笑靨。
三成心裡忽地一緊,粗暴地把最後一顆團子從竹籤上扯下來,接著立即別過了頭,試圖用自己長長的前髮掩住被火炙得都要疼痛起來的雙頰。那個、謝謝,很好吃這樣的返答在嘴裡糊成了一團,也不知道另一個人究竟聽得聽不見。
但幸村清清朗朗地笑了,聲音清脆地擲過他的耳畔。
「太好了。我一直很想這麼做呢。」
話聲落地的那一刻,三成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地歎了一口氣,才剛激昂起來的脈搏也在瞬間遲緩下來。像空跳了一拍那般難受。
──果然。
幸村是個對誰都同樣溫柔和善的孩子,關於這點,三成早已親身了解到令他自己心痛的程度。那柔美的笑容,平穩的語調,雖然是向著自己的,卻連一丁點兒也都不屬於他。一直都想這麼做。好一個不存在指稱對象,而顯得蒼白空泛的句子。
──一直想這麼做,無論是對誰都可以。
說破了底砸破甕,三成對幸村來說也不過是他眾多戰友的其中之一。不,應該還是顯得彌足珍貴了點,因為他們不僅僅是並肩作戰,而是擁有同樣的理想與志向,以義為名,起誓的同伴──和兼續一起。
尖銳的犬齒刺穿了最後一顆團子。也不過就是如此而已。
啊啊,原諒我吧,幸村。原諒這個對你抱著卑賤的情感,卻依然無法阻止自己接近你的,恬不知恥的我。原諒即使如此,也依然不敢打破現狀的愚蠢的男人吧。
待在幸村的身邊,光是這樣就能感受到何等的幸福。如果因為一時失去自制的衝動而毀壞了這份足以填滿三成全身的小小的幸福,那會是多麼令人恐懼而且萬死不酬的悔恨。
「三…」
像是對於三成久長的靜默感到困惑,幸村沒有拿著竹籤的另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膀。但三成微微一偏身子,不動聲色地避開了那只溫暖的手,抬起頭來像是不滿地瞪了幸村一眼。雖然燒紅的臉讓這個表情半點說服力都不剩。
「你──以後這麼對別人做的時候別擺出那付可憐兮兮的表情!真不知道是在餵食物還是餵什麼……」
欸。幸村似乎是想要抗議的聲音在三成又一瞪之下顯得非常薄弱。不過看對方也不像認了真生氣,躊躇了好半會,幸村才終於坐到了三成身旁,低低地問道:「三成殿……不喜歡被這麼對待嗎?」
彷彿完全沒料到幸村會突然扔出這麼一個問題,三成一梗,險些沒被剛吃下去的團子咽住。
「不、不是,咳、我沒有,不喜……」
幸村垂著眼,月色在他微微翕張的眼簾間投下稀薄的暗影,三成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好使勁把團子吞進喉嚨,說話的聲線卻越發心虛了:「我的意思是,不討厭。」
「是…這樣嗎,那、那就好。」
身旁的人轉過頭來,倉促地露出了一個笑容,眼神都沒對上他,便又慌忙地伸手去拿酒碟,卻不意發現杯底盡了,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三成望著不知為何亂成一團的青年,不覺失聲笑了──連他自己都毫無所覺的,就像他所傾慕的人一般醉人的柔和笑容──,趕在幸村之前掐過了酒瓶。我替你添吧。低笑著,將透明的酒水傾進那淺淺的碟子。
現在還不是說出來的時候。
自己真正的回答。真正的心情。
「不要對我以外的人做這樣的事」。
思想前後,終於也給自己斟了幾許的三成,將碟裡清酒一飲而盡。
這樣的話,現在,還不能說。
他會等。
反正,時間,要多少有多少。
在三成看不到的角度,幸村輕輕咬住了唇,傾首不語。
沒有講出來真是太好了。
如果那個人聽見了,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驚嚇?嫌惡?又或是……
「我只想對您做這樣的事」。
這種荒謬可笑的話。
現在還不能傳進那個人的耳裡的吧。
……將來,一定會講出口的。
不管要耗費多麼久長的時光。
靜靜地閉上了眼,黑髮的青年淺淺地笑了。
不為人知的,酸澀而又甜美的笑。
眾星閃爍的無聲月夜,只有蟬鳴不絕於耳。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