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數度將手靠近那鏤空雕刻的牛角門把,但是遲遲無法下定決心推開門。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讓不安感更加昇高,像是有個巨大的鉗子正擠壓著我的胸膛,而我的心臟用力地敲著想要逃出快沒有空間的身軀。
菲莉安奶媽似乎注意到我的恐慌,她像是安撫小動物似地輕拍著我的後背,用沙啞但和緩的聲音說道:「殿下,國王陛下前幾天有先讓我見過了蘿珊娜小公主。她雖然不太愛說話,不過感覺得出來她是個惹人憐愛的好孩子呢。」
「可是……」我又再次放下手,「父親會不會因為她不喜歡我而討厭我……還有我是不是應該要穿得更符合身分而不是這種獵裝?」
奶媽手上用了點力示意我轉過身去,面對著她略有皺紋的圓潤臉蛋似乎讓我的不安降低許多,她開口道:「羅瑟琳公主,您是王國之中最有智慧也最勇敢的女孩,所有的女孩都以您為榜樣,相信蘿珊娜也是如此。如果您在擔心衣服,我可以告訴您,國民們都認識那個馬背上率真又自信的美麗公主,這才是您的樣子。」
她順了順我的項鍊,對著中央的紅寶石呼了一口氣,接著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塊絲質手帕輕輕擦拭。
項鍊的樣子是一朵盛開的玫瑰,中央還鑲著一顆小指大的紅寶石。是母親在我五歲的時候送給我的,她甚至還用自己不甚熟稔的金雕技術在背面刻上了我的名字。
五年前她因病而回歸眾神的懷抱後,我便常常盯著背面那有些歪斜的字體發呆。
「妳是想告訴我,如果母親還在的話,也會這樣鼓勵我吧?」
她微笑著,用略為粗糙的手掌輕撫我的臉,在這個時刻感覺格外溫暖。
「我知道了。」
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身用手握住門把,心臟的搥打又更大力了。
雖然我早在一年前就知道這個與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存在,奶媽也告訴我這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但是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對這件事情如此焦慮。
我的不安已經讓我忘記了皮手套裡面有沒有我自己的手,如果沒有說不定比較好,這樣我只要推一下就可以把這扇門打開。
對……只要推一下,我是王國的大公主,我不能因為任何事情感到害怕,何況是我從小就期待著的事情--有個能與我作伴的家人。
突然之間,我忘記了心臟的敲打是因為興奮還是害怕。
※
父親穿著簡便的白色絲質襯衫,從堆滿紙張與信匣的大桌另一側抬頭。我已經半個多月沒有和他見到面,從南部接了蘿珊娜回王城後他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而我也沒有特意來書房向他問安。他的棕色鬍子比我印象中濃密許多,那有如稻草堆的鬍鬚被臉頰輕輕上提又迅速回復原狀,我甚至來不及判斷那是不是在對我微笑。
「嗯。」他的眼神回到了面前的紙張上,甚至不管我有沒有向他行禮。
我有點錯愕,但是並沒有開口。
我看向放在窗邊的小桌,桌旁有兩張造型簡單的木質椅子,其中一張上頭坐著一個女孩,我想她就是蘿珊娜。
看起來約十歲的蘿珊娜穿著洋紅色的裙裝,用上了大量的白色蕾絲滾邊:亮金色的過肩長髮在陽光下如同高級的絲綢般閃亮。她的五官有著這個年紀才有的稚氣,而其它的部分幾乎難以挑剔,要不是她的藍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盯著我看,不然我真的會以為是某位藝術家的作品。
我們眼神交會幾秒後,她似乎才反應過來。瞬間臉頰飛紅並低下頭,將視線移向自己那雙戴著絲質手套且不斷搓揉的手上。
我看了看父親,他似乎還埋首在報告書中;蘿珊娜手上的動作沒停,看起來似乎比剛才的我還要焦慮。
她顯得有些侷促,每次抬頭與我對到視線後就又馬上垂下,讓我想到半年前剛進宅邸的小女僕。
雖然我對這個妹妹完全的陌生,但我不斷地在心裡重複:我是姐姐,我的責任就是帶領她。
「嗨。」我的聲音似乎還被剛才的不安壓著,就連一個音節的詞都略帶沙啞。
蘿珊娜聽見我的聲音,猛然抬頭,先是看了看我,然後看了看身旁另一張空無一人的座位,又用徬徨的表情盯著我。
看到她如同受驚的小貓,我不禁莞爾。
「妳就是蘿珊娜嗎?」我露出微笑,想讓她可以覺得輕鬆一點。
蘿珊娜聽到自己的名字,像是被針刺著似地從椅子上彈起,迅速地彎下腰,對我鞠了個躬。
「蘿珊娜向公主殿下請安!」
她的聲音如同外表般甜美稚嫩,雖然刻意提高了聲量但卻絲毫沒有的氣勢。感覺甚至更暴露了自己的不安。
書桌的另一側發出了「咚」一聲,似乎是父親放下了報告書。
「羅瑟琳只是妳的姐姐,蘿珊娜。記住妳自己的身份。」他的聲音沒有什麼感情,或許是因為眼前的報告令他煩心
我轉頭看向父親,他並沒有抬頭,隔著小山般的文件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蘿珊娜維持著彎下腰的動作,我們之間有大約十步的距離,我仍看得出她正在發抖。
我邁開步伐,走到了她的跟前,俯下身摸摸她的頭。
「是啊,我只是姐姐。」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似乎是在提醒我自己,眼前的是我妹妹,不是那個小女僕。
蘿珊娜直起上身,我看得出來她因為緊張而嘴唇乾澀。
我用父親聽不見的音量對她說道:「其實我也很緊張,我怕妳不喜歡我。」
她瞪大了眼睛,奮力地搖頭。
我想我明白奶媽說的惹人憐愛是什麼意思了。
「羅瑟琳,我在忙。蘿珊娜交給妳了。」父親的聲音像是處理公事般毫無感情。
「是的,父親。」我向蘿珊娜伸出手,嘴角微微上揚。她也理解我的意思,回應了我一個可愛的笑容並牽住我。
我牽著蘿珊娜走到了門邊,父親突然喚道:「蘿珊娜?」
我與蘿珊娜同時轉頭,但是他只看向蘿珊娜並露出和藹的笑容。
「妳該不該告訴我一聲妳要離開了?」
「是……是的!」蘿珊娜挺起胸,戰戰兢兢地說:「父親大人,蘿珊娜要離開書房了,祝父親大人今日順利!」
「好,好乖。」他眼角的魚尾紋變得顯眼,看起來似乎很滿意。
我看了看蘿珊娜,想想我也應該做些像是姐姐的榜樣。
「父親大人,羅瑟琳……」
我話才剛出口,他便舉起手,示意我不用說下去,然後說道:「離開吧。」
「可是--」
「我說離開。」
我感覺到我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牽著的蘿珊娜也微微發顫。
父親抬起頭,用我從來沒看過的表情瞪視著我。
「是。」我領著蘿珊娜退出門,雖然腦海裡滿是疑惑,但是我沒有質疑的勇氣與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