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那天晚上 Chloe 又夢見死亡，但這次是一個她知道的死亡。
以前她經常夢見自己父親的葬禮，在那場真正葬禮後的幾乎整整兩年內，總是以惡夢的形式，雖然內容基本上就是真實情景的再上映。自從 Joyce 嫁給 David 以後她越來越少作這種夢，因為她不想再在晚上尖叫，而從那之後她真的什麼也沒再夢見過，直到這整件女神的鳥事開始為止。
所以當這個夢決定回來時，那馬上就令人作嘔，既糟糕又扭曲，被時間與那股深深植入 Chloe 身子裡的新恐懼所轉變，再加上原本就存在的憂傷。
開始的情景跟從前一樣，跟真正的那場葬禮一樣─那天太陽很大，一群混亂、穿著黑衣的人們，每個人都想碰她但不想被她碰。鳥鳴嚶嚶，所有東西都太大聲，而 Chloe 才十四歲，她的身體太小，無法撐住體內那個窟窿而不崩潰。
Joyce 正緊緊握著她的手。人們對她們說的話化為噓聲的回音，褪色而不祥。
我們真的很為他的死感到遺憾。
真是英年早逝啊
生死天注定
妳無法違背女神的旨意，Chloe
Chloe 轉身掙脫 Joyce 的掌握，但忽然間 Joyce 不見了，所有小聲致哀的人群也都不見了。只剩下 Chloe、那具棺材、還有坐在棺材上的女孩。
她很嬌小，也許十二或十三歲，雙腿整齊地交疊在 William 的棺材縫上。她的深棕色頭髮在腦後綁成馬尾，她本人則全身黑衣，穿著一件在纖細肩膀上顯得略微寬大的洋裝。她手中抓著一隻藍色蝴蝶，一邊小心地看著牠在自己指間顫動羽翼。
Chloe 認識她。
這是新的夢境。這是新的夢境，而它真實到感覺像是記憶本身的一部份。她的全身都隨著蝴蝶不停撲動的翅膀而震動，她用還太過顫抖，無法站穩的雙腿靠近那個女孩，一邊嘗試對上那女孩的眼睛。
跟我說話，她的內心在拚命地朝著那女孩的方向尖叫，跟我說話、跟我說話、只要跟我說話就好，拜託，跟我說話，看著我。
那女孩沒有看她。她還在看著自己的手，她手中的蝴蝶。｢我很抱歉。」她說。
｢這不是妳的錯。」Chloe 的嘴巴說。她想伸出手。她想讓那女孩伸出手，握住自己的手，抱住她，做什麼都好，只要能填補兩人間這道距離什麼都好。
但那女孩沒有伸手。她還是沒有看她，只是低頭盯著她掌心中那隻蝴蝶。她交叉的腳踝不斷以一─二的節奏敲著禁錮 Chloe 父親的木頭與鋼鐵。｢我要走了。」她說。
自從 Chloe 的父親去世後，她已經做過各種噩夢，看過風暴與血與死亡，但聽見這女孩說出這幾個字比所有這些夢境都要糟。感覺像她的胸口被挖了一個窟窿。
｢妳不能走。」她說。
｢很快。」女孩說。
她還是沒看著 Chloe，而 Chloe 知道她必須對她說什麼，那個龐大又真實，在她肋骨間急速跳動的什麼，因為也許如果她說出那個，那女孩就會留下，但首先那女孩得該死的看著她。
｢妳不能走！」她說，她伸出右手去碰那女孩，然後在忽然爆發出的動作與光線中，明亮的色彩與綠色的藤蔓捲上她的手臂。她被嚇到了，但不是因為光線與藤蔓，而她只勉強碰到那女孩的手。
她的手指鬆開，蝴蝶從她的手上飛走。
那女孩猛地抬頭，忽然間她不再嬌小、蓄馬尾而被黑暗籠罩，忽然間她成了 Max，就像其他夢中的 Max 一樣。Max 的溼衣服貼在身上，黑暗而濕淋淋的，眼中含著淚水。
Chloe 的手還在她的手旁邊。Max 還坐在 William 的棺材上。天空是黑色的，空中有著閃電。
｢沒關係，」Max 說：｢妳不會記得的。」她的聲音很宏亮卻又不知怎地很小聲，然後 Chloe 醒來了。
她醒來時哭得歇斯底里，現在是凌晨三點，她的房間太熱，而她體內的每一處都疼得像舊傷復發一樣，她想讓某個人在這裡抱著她但她不知道自己想要誰。
但這不重要，因為她想要的人並不存在，在這裡不存在，在其他任何地方大概也不存在。
---
那天她開車載 Joyce 去上班，Joyce 輕鬆地聊著某件她們老顧客的八卦，Chloe 不用太專心就能隨聲附和。她的手指緊緊握著方向盤。她有兩個彎轉得太急。
Rachel 有一次告訴她夢境無法捏造臉孔，Chloe 在夢中看到的每一個人一定都是她在某個時間點認識的，不管多麼短暫、多麼無關緊要。
所以她一定認得那個小女孩，那個悲傷又嬌小又黑暗，以一種熟悉又令人心痛的方式，於是她的心靈自動把她跟 Max 連結上了。Chloe 整個早上都在想這件事，但她就是想不起來這個人。知道記憶徘徊在潛意識與意識邊境這麼近的地方真是教人挫折，她只差一步就能揭曉為什麼她的心靈會把那個肯定不在她爸爸葬禮上的小女孩放到他的墳墓上。
直到她們開進雙鯨餐廳的停車場，Joyce 才有點太過隨意地說：｢還有，我覺得這周稍晚去看一下妳那個醫生也不錯。」
這句話害她們緊急剎車，她們兩人都被甩向前，等她們又摔回椅背上時 Chloe 小聲罵了句｢靠！」Joyce 只是咂了下嘴，聽起來比較像是生氣而非受傷。｢天啊，Chloe。」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Chloe 說，一邊閉上眼睛，更用力地靠在皮革椅背上。｢但是該死的，媽，不要在我開車的時候忽然說這種話，我的天啊！我為什麼要去看醫生？」
Joyce 只是朝著她眨眼，看起來有點像貓頭鷹。｢呃，我覺得妳也許會想去。」她說。｢因為妳的流鼻血問題。狀況看來沒有改善，而且我覺得已經過了夠長一段時間─」
｢不要。」Chloe 說，然後把鑰匙拔出鑰匙孔。
這給她換來一個生氣的反應，還有一聲｢Chloe」，但 Chloe 二十四小時前就知道這場對話會發生，因為 Joyce 看見鼻血時說又發作了的語氣。她已經準備好了。｢不，不用了謝謝，醫生只會讓我脫掉衣服然後把什麼鬼東西塞進我鼻子然後給我一些葡萄口味的沒用玩意然後我們就會欠他兩千美金。我很好。事情會過去的。」
然後她就下車，因為她知道如果她這麼做那對話就會結束；如果她留下來 Joyce 會發一頓脾氣，但最後她會順著 Chloe，因為 Chloe 是對的，而她們沒有錢能花在一個也許只是比較敏感的鼻子上。但如果 Chloe 下車，她們就不用承認自己很窮且在世上舉目無親，沒辦法用大家都應該的方式照顧自己。
所以她們就走進餐廳，在沉默中套上圍裙，Chloe 想知道 Joyce 會不會也曾經想像 Chloe 一樣逃走。她想知道 Joyce 是比較堅強還是比較脆弱，因為她沒有跳上一輛車一直開下去直到沒有東西可以追上來，離開這見鬼的小鎮、它那些擺脫不去的糟糕回憶和毫無改善的希望。
或者也許她只是在等待，就像 Chloe 一樣，在等著適合離開的那一刻。
然後鈴鐺響起，而她必須把這些念頭趕出腦海。Chloe 還太年輕，沒辦法變成她媽媽。
---
直到 Rachel 出現以前，她本來已經忘記 Rachel 要來，而即便這時她還是花了一秒鐘才想起為什麼她和兩個中年人在一起。
餐廳還是擠滿了來看彩繪玻璃的觀光客，Chloe 甚至不知道她在這裡，直到 Joyce 揮手把她招去櫃檯，把咖啡壺塞回她手上，傾身越過桌面小聲說。｢我是不是看見 Rachel Amber 和她父母在我們的店裡？」
｢他們不可能是她父母。」Chloe 說，看都不用看。
不過當她轉身時，她看得出為什麼 Joyce 會這麼以為。在中間偏左座位上，坐在活力四射的 Rachel 對面的男女的確有種慈愛、父母一樣的氣質，女人穿著開襟羊毛衫，男人蓄著鬍鬚，兩人都朝著 Rachel 微笑，好像他們從來沒這麼著迷過似的。他們大概真的沒有。｢噢，嗯。該死。他們是，呃，捐贈者。教會女孩昨天重磅宣布的那件藝術品的捐贈者。」
｢噢我的天啊。」Joyce 說，手足無措了一下，然後她轉身回去照顧火爐但還是好奇地偷看 Rachel 興奮地和那對夫妻交談。｢嗯，那就去吧，Chloe，好好服侍他們。」
她不用跟 Chloe 說第二次。會為他們不再看第二次的華麗玻璃掏出兩千美金的人八成小費也給得很豐厚。
當她拿著咖啡壺靠近餐桌時，Rachel 熱情地朝她抬頭，停下講到一半的句子來說：｢嗨！」然後，對著餐桌另一側的夫妻：｢這是我剛剛告訴你們的女孩子，Chloe。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在教會幫忙。Chloe，這是 Caulfield 先生和 Caulfield 太太，捐贈彩繪玻璃的人。」
Chloe 朝他們的方向擠出一個笑容，沒有真的對上他們的眼睛，彎腰幫他們倒咖啡。｢見到你們真好。你們做那件事真不賴，祭司都為那扇窗戶樂瘋了。」
Rachel 有點不安地大笑，在桌面下踢她的小腿。但那女人只顧著笑。｢這是我們的榮幸。」她說。｢我覺得妳們這些女孩子在這裡做的事情真的很棒。」
被歸類進妳們這些女孩子讓 Chloe 的神經瞬間緊張，但她現在無法否認，無法當 Rachel 就在這兒朝著她微笑的時候，也無法當這對 Caulfield 夫妻八成才剛為什麼彩繪玻璃花了兩千美金的時候。取而代之地，她只是站直身子，對上他們的眼睛微笑，這次嘗試裝得更為真誠。｢我也這麼覺得。」
他們倆人報以微笑，而當 Chloe 看著他們的臉時，她自己的笑容滑落了。她的頭部又傳來一陣感覺，不像是疼痛而像是熟悉感，一種比較淡化，像是 Max 在身邊時她所感到的東西。她把咖啡壺握得更緊了。
當她再次瞥向那女人時，她的笑容也褪去了。她現在朝著 Chloe 皺眉，看起來有些困惑。｢不好意思。」她說。｢我知道妳剛剛才說過妳的名字，但是我們以前有見過嗎？」
Chloe 嚇了一跳，瞥向 Rachel，後者只是眨著眼搖了一下頭，瞪大雙眼。｢嗯。應該沒有吧？Rachel 跟我說你們是從西雅圖來的，所以─」
｢Vanessa 和我是在 Arcadia Bay 出身的。」丈夫說。他的聲音還很愉悅，但他也在瞇眼看著 Chloe，彷彿在試著想起她。她把重心從一隻腳挪到另外一隻，平生第一次希望 Joyce 會吼她回去工作。｢我們五年前搬家。也許我們在那之前見過面。」
她緊張地笑了，把咖啡壺放在桌子上，開始伸手去拿她的筆記本。｢我的意思是，我那時候只是個小孩。所以除非我認識你們的─」
叫做Vanessa 的女人只是傷心地搖頭。｢很不幸地，Ryan 和我從沒生過小孩。」她說，低頭看著桌子，讓 Chloe 好想不要待在這裡，不要目睹如此私密的悲傷。然後她搖搖頭抬起眼睛，又露出微笑好像在強迫自己這麼做。｢不好意思，這個問題真奇怪。我只是覺得妳看起來很熟悉。」
｢是啊。」Chloe 說，一邊朝著她眨眼，她不想說是啊，我也是，因為那樣只會讓事情更奇怪，更糟糕。因為 Chloe 急著想逃走，哪怕一點點都好，她強迫自己把目光從桌面上挪開，改成盯著窗戶。
Max 在那裏。
Max 在公車站前幾公尺的地方看著餐廳裡面，盯著 Chloe 所在的餐桌。她的手在身子的兩側握成拳頭，但她眼中的神色如此強烈而脆弱，讓 Chloe 喘不過氣來。她的目光在 Chloe 看向她時顫抖了一下，然後從座位上的那對夫妻移開，看見 Chloe 在盯著她。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變得有點恐懼。
Chloe 沒空去想社交禮儀的事，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抓住 Rachel 的肩膀。｢Rachel！」她說，搖了她一下讓她轉身去看，｢那裡，那就是我跟妳說過的那個女孩，Max─」
Vanessa Caulfield 用很奇怪的聲音說：｢Max？」但 Chloe 不理她，一心想讓 Rachel 去看，差點自己去幫她轉身。Rachel 自己則在座位上坐直身子去看窗外，專心搜索著。
｢我誰也沒看見。」她說。
Chloe 迅速轉頭，的確 Max 已經走了，彷彿她從沒在那裏似的，就像以往一樣。她迅速從窗戶看了一下外面，但那女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該死。」她喃喃自語，又拿起她的筆記本。｢又來了，她是怎麼─算了。」她重新專心在 Caulfield 夫婦上，說：｢抱歉剛剛這麼奇怪。私人問題。總之，抱歉這大概是你們遇過最爛的服務。你們想吃點什麼？」
餐桌的三個客人全都以她在餐廳有史以來看過最奇怪的眼神瞧著她。Ryan Caulfield 是第一個打破沉默的，他咳了一下然後說：｢呃，妳們有鬆餅嗎？」
｢當然有。」Chloe 迅速說，一邊記下來一邊期待地看著 Vanessa Caulfield。
Vanessa 沒在看 Chloe 的方向，而是以 Chloe 所見過最嚴重的深思與困惑盯著桌面上一道裂痕。直到她丈夫戳了她一下她才說：｢噢，嗯。蔬菜蛋餅，如果妳不介意的話。」
Chloe 一邊點頭一邊說：｢沒問題。Rachel，妳還是老樣子嗎？」
｢對。」Rachel 心不在焉地說，但在她開始走開時抓住她手臂，低聲說：｢我們待會再聊。記得看妳的手機還有不要不理我，這很重要。」
她不需要 Rachel 來告訴她這個。事實上，她不需要 Rachel 來告訴她任何事情。儘管如此，她已經表現得夠不專業了，所以她只說：｢好，沒問題。」然後就走向櫃台。
大部分因為她急著想逃走，她沒聽見 Vanessa Caulfield 屏氣小聲說：｢Max。」也沒看見她臉上困擾的表情。
就連 Joyce 也在看那對夫妻，看起來很不安。Chloe 試著不讓她發覺，只是遞給她點菜單並從她手中接過兩個盤子。｢Chloe，親愛的，妳知道跟 Rachel 在一起那兩個人是誰了嗎？」
｢不是鎮上人。」Chloe 短促地說，沒再加以解釋。
---
Rachel 沒逼她再跟 Caulfield 夫婦交談，只在她拿他們的食物和帳單過來時對她微笑，並在和他們一起離開時說：｢等會見，記得看妳的簡訊。」Chloe 只對她敬了一下禮就回去擦櫃台。
Max。
為什麼 Rachel 從來看不見她？
為什麼她還沒回家？
｢媽，」她說，Joyce 正過來櫃台準備煎一些培根，午餐時間拒絕為她們減少油汙。｢妳還記不記得大概一個月前，有一個女孩出現在這裡？點了鬆餅然後就消失？」
Joyce 若有所思地皺眉，低頭看著爐子。｢應該…吧。」她慢慢地說。｢是個嬌小的女孩，對不對？很可愛，儀態很好。」
｢對，」Chloe 熱切地說：｢對，妳也看到她了。後來妳還有看到她嗎？」
Joyce 想了一分鐘，然後搖頭。｢沒有。」她說，一邊稍微晃了一下煎鍋，隨著油脂發出嘶嘶的聲音。｢妳問這個幹嘛？」
｢我剛剛…在附近看見她。」Chloe 說，她正要說更多，但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知道一定是 Rachel 打來的，但看螢幕比較像是自動而非自願的動作。
Rachel: 兩點來教堂接我拜託了
Chloe 把手機塞回口袋，開始用比較大的動作擦拭。｢如果我在休息時間工作，我可以在兩點下班嗎？Rachel 想要我去接她。」
她無視 Joyce 的嘮叨，知道最後答案一定是好，但 Joyce 的這句話讓她回神了：｢所以 Rachel 終於把妳拖進那個陰森的宗教玩意了？」
技術上說來不算。這不是 Rachel 的錯。｢沒有。她對我放棄了。我只是她的司機而已。」
｢Chloe，如果妳擦得再大力一點，那個櫃台就要裂成兩半了。」Joyce 用責備的語氣說，然後把她的培根放在爐子旁的紙巾上。｢嗯，小心點就好。我知道 Rachel 和其他那些人都是好女孩，但這些教會和女神的事讓我覺得很不對勁。」
也許是遺傳吧。Chloe 必須趁手還沒破皮前放下抹布。｢我打算置身事外，媽。」
｢不惹麻煩，聽起來真不像妳。」Joyce 覺得很有趣地說：｢但做得好。」
當 Chloe 開車離去時她從窗戶對她揮手，毫無來由地，Chloe 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沒更愛過她。
這不是股快樂的感覺。這沉重地座落在她的胃中，像石頭一樣，像某種珍貴而醜陋的東西。
---
當 Chloe 停車時 Rachel正和 Caulfield 夫婦一起站在教會外面，雙手反握在背後，還在熱切地與兩人聊著天。Chloe 向後靠在椅背上等待，搖下車窗好聽他們說話。
結果這是個壞主意。
｢…女孩子們現在在做些什麼？」Ryan Caulfield 的聲音愉悅地說，Chloe 閉上眼睛。｢妳們會繼續追蹤線索，對不對？妳們現在在調查什麼？」
然後是 Rachel 甜美而正式的聲音。｢嗯，我們現在正專心試圖掌握女神的人類型態─很多祭司一直看到她的實體一閃而過的影像，所以我們在試圖合作畫出她的完整模樣。如果事情順利的話，這個計畫一周內就會有重大進展，我們已經─噢，Dana 是不是已經告訴你們了？」
Chloe 一定錯過了三人之間一些非口語的溝通，但當她再次睜眼時她已經錯過了那些點頭和眨眼的動作。取而代之地，她只看到 Vanessa Caulfield 說：｢但那個神愛之人的理論呢？妳們要擱置那個理論嗎？」
｢我不會說我們要擱置這個理論，」Rachel 禮貌地說，她的微笑一點也沒減弱：｢只是這條線索太難追蹤，因為我們沒有任何能指出─」
｢嗯，我會認為那一定是妳們這些女孩子其中一人。」Ryan Caulfield 說，語氣中的自信讓 Chloe 又坐直了身子。｢否則一點道理也沒有。」
Rachel 既沒退縮也沒否認，而如果她能感到 Chloe 的目光從三公尺以外盯著自己，她也沒做出任何表示。｢嗯，我們也是這麼認為的。」她淡淡地說。｢這看起來的確比較有可能。既然我們的一些祭司明顯比其他人更接近女神，我們的確認為也許─我們正在考慮，嗯，Kate Marsh，你們見過她─」
Vanessa Caulfield 的笑聲聽起來很輕盈而令人熟悉，令 Chloe 不舒服地在座位上移動了一下。｢妳不用這麼謙虛，Amber 小姐。」她說，聽起來覺得很有趣。｢我在教會裡面遇到的每個女孩子都搶著告訴我，她們幾乎肯定妳就是神愛之人了。」
Chloe 甚至沒發覺那股忽然響起的尖銳喇叭聲是發自自己的車子，直到 Rachel 猛地轉過頭，她才發現自己的手正用力壓在卡車的方向盤上。她迅速把手拿開，但喘不過氣來，無法阻止那四個字神愛之人在腦中震耳欲聾地迴響。
｢不好意思，那是來接我的。」Rachel 說得很急，Chloe 想停止盯著她，好像在看著一個被殺死的人一樣，但那幾個字神愛之人、神愛之人、她們都認為 Rachel 就是神愛之人在她腦中震耳欲聾地跳動，無法讓任何思想連結上動作或社交禮儀。｢真的非常、非常謝謝你們，Caulfield 先生、Caulfield 太太。你們不知道這對教會的意義多麼重大。我會很快再聯絡，希望你們繼續支持我們。」
Chloe 沒去聽 Caulfield 夫婦的回答，只是一股勁看著 Rachel 揮手道別時肢體輕鬆的搖擺，然後 Rachel 便朝車子走來，爬進乘客座。Chloe 還來不及開口說什麼，反正她也沒什麼計劃，只有訴不盡的痛苦，Rachel 只用一種｢剛剛那很沒禮貌耶」的神情朝她皺了下眉頭，然後就把腳放在儀表板上。｢所以，現在要回妳家去嗎？」
Chloe 只是瞪著她，目光渙散，還在驚嚇中，而 Rachel 只是期待地朝她眨眼睛。｢嗯，Chloe？David 的 Jefferson 事件盒子？像我們昨天說好的一樣？」
Chloe 的確模糊記得自己說過會帶 Rachel 去車庫，但那些話語的記憶跟神愛之人、神愛之人、她們都認為 Rachel 就是神愛之人比起來就像雜音一樣。她自動啟動車子，向自己家的方向轉彎，她的動作很機械式，還有一點顫抖。
她們開到停車位外面時 Rachel 才說：｢Chlo？妳沒事吧？」這句話把她猛地拉回現實。
｢她─」她開口，然後必須舔濕嘴唇，吞口水，深呼吸一下。｢她剛剛是什麼意思，她們都認為妳就是神愛之人？」
Rachel 轉頭去看 Chloe 時，頭髮掃過椅背發出輕柔的嘶嘶聲，Chloe 的周邊視覺能看見 Rachel 張開嘴巴，然後什麼都沒說，眉毛的表情從困惑、擔憂，再變成警戒。
所以這不是誤會。
所以 Chloe 有點想死掉。
｢我們根本不確定。」結果 Rachel 這麼說，對 Chloe 而言，這也許比承認還要糟。這是藉口。這是 Rachel 又想對她遮遮掩掩。｢她們這樣認為，因為我的連結最為緊密，而且妳也知道，因為我是領袖，所以她們都想要認為─」
歸咎於別人。Chloe 差點錯過轉彎，必須確定卡車正以一直線開著才能打斷 Rachel。｢誰在乎她們怎麼認為，妳想要怎麼認為？妳認為妳就是─妳真的是那該死的東西嗎？妳認為她愛妳嗎？」
Rachel 咬了下嘴唇，每次她要告訴 Chloe 一些她不想聽的事情時都是這麼做。｢嗯。我的意思是。又不是說─」
Chloe 又打斷她。她其實不想聽到她的回答，除非那是馬上否認。｢然後呢，」她說，然後她又得舔濕自己的嘴唇，因為嘴唇一直變乾：｢所以如果妳就是那個東西，那個叫神愛之人的東西。那又有什麼意義？我是說，即使她對妳有意思好了，妳又不愛她。」
暫停持續得太長。Rachel 靠在車窗上，Chloe 看不見她的臉。
｢搞什麼─她不是真的，Rachel！」
現在 Rachel 轉頭了，她怒視著 Chloe，這點很糟，但至少她又看著 Chloe了。｢我什麼都沒說！」她怒吼。｢我又沒說我愛她！而且就算她─拜託，Chloe。說她不是真的也不會改變任何事情，現在還不會。」
她是對的，但 Chloe 還是要說她錯了，但這時 Rachel 小聲地自言自語：｢反正每個人愛上的東西都不是真的。」
Chloe 差點撞上人行道的欄杆，只勉強及時轉彎。急轉彎的銳利角度讓 Rachel 呻吟了一下。｢Rachel，搞什麼鬼─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Rachel 喃喃自語，然後忽然間她又猛地轉頭，瞇起明亮而專注的雙眼。｢靠，我想起來了！輪不到妳來審問我，我有話要跟妳說！我想問妳那個女孩的事！」
｢搞什麼鬼─」Chloe 開口，對 Rachel 改變話題感到生氣又懷疑，但 Rachel 只是蓋過她的話頭。｢那個女孩，那個 Max─妳今天看見她了，對不對？在餐廳外面。」
這讓 Chloe 暫停了一下，她想到 Max，想到也許 Rachel 發現了些自己沒注意到的事。｢是啊，怎麼了？」
｢妳看過她幾次？」Rachel 認真地說，在她的目光逼視下很難開車。｢在餐廳兩次、在垃圾場、還有在海灘，對不對？」
聽起來沒錯，但 Chloe 猶豫了一下，自己心靈編造出來的 Max 幻象與真實的記憶互相糾纏。｢嗯，對，但是為什麼─」
Rachel 堅定地點了一下頭，繼續說下去：｢而且她跟我們差不多一樣年紀，對不對？有其他人看過她嗎？」
這不是尋常的問題。這不是 Rachel 打聽其他女孩的方式。｢我媽看過她一次，妳為什麼要─」
｢妳有夢見過她嗎？」Rachel 說。｢比如像怪夢？」
這不是 Rachel 打聽其他女孩的方式。這是 Rachel 打聽女神的方式。
Chloe 在自己家門前的車道上緊急剎車，力道大到她確定自己留下了一道剎車痕，Rachel 則叫了出來，一邊把手按在儀表板上。｢妳到底在說什麼屁話？妳以為 Max─給我閉嘴，事情不是那樣！不要把事情講得好像很奇怪！」
Rachel 舉起雙手。｢我沒有把事情講得很奇怪，是妳把它講得很奇怪！我只是在問那女孩的事！」
｢不對，妳不是！」Chloe 說，為這件事吵架真是夠蠢的，話語衝口而出的同時她就希望能住口。｢她只是一個人─一個我一直看見的人，但是我只要開始跟妳講她的事，妳就會過度分析，像妳過度分析其他所有事一樣，然後毀掉─她只是一個人，Rachel！」
她的聲音破裂，然後她們兩人都住口了。
有某件事非常不對勁。
｢為什麼這對妳這麼重要？」Rachel 說，她的聲音中有某種近乎尋思的東西。｢妳說妳根本不認識她。」
｢我真的不認識她。」Chloe 說，她討厭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這麼粗啞，但這總比顫抖要好。｢我不認識她。但這就像─我知道她跟某種怪事有關，但這個不一樣。這不是妳那種怪事。這是不一樣的怪事。」
這的確不一樣。Max 不是那種陰森可怕的奇怪法，像 Rachel 的教派、死亡蝴蝶、流鼻血的夢一樣。她的奇怪是一種比較柔和的方式。
Rachel 不會懂的。對她而言這都是一樣的東西。
｢下車吧。」Chloe 說，Rachel 沒有抗議，只是默默下車，而這點告訴 Chloe 她該死地得做點什麼事，否則已經破裂的東西就會變得無法修復。
---
她們一聲不吭地在房屋內搜尋 David 的痕跡，Chloe 焦慮地聽著 Rachel 在樓上踱步的腳步聲，胃部翻騰，神經緊張到手和腳都在顫抖。
Rachel 溜下樓梯回來，一邊粗心地用雙手把頭髮綁在腦後。｢我看我們很安全，Chlo。車庫是吧？」
Chloe 一句話都說不出，只能點頭，一邊不確定地把一些頭髮從自己的臉上撥開。她的確張開了嘴巴，但 Rachel 已經消失在通往客廳的方向，Chloe 只能跟上去，她的手握起又張開，一邊跟著 Rachel 輕盈的腳步來到車庫。
等她走到車庫時，Rachel 已經在翻找著架子，彎腰研究著無止盡的湯罐頭行列。｢所以那東西在哪？」
｢最上層架子。」Chloe 說，她結巴了一下，但她很確定只有自己注意到：｢那裏，在老鼠藥後面。」然後：｢嘿，Rachel。」但當 Rachel 抬頭時她的聲音又變小了，根本聽不見。
Rachel 稍微試探性地朝她笑了笑，然後又站直身子。｢妳能幫我爬上去嗎？」
Chloe 默默地把一個梯凳踢過去，這次 Rachel 對她笑得更肯定了，把梯凳轉到 Chloe 剛剛指的方向，然後把頭埋進黃色的盒子後面。
Chloe 該死地非做這件事不可。她已經失去夠多的 Rachel 了。
｢聽著，」Chloe 說，她胃中的糾結可能是焦慮，或噁心，或某種比這兩者更難以解釋的東西，某種 Chloe 無法擺脫的古老本能。｢我愛妳，Rachel。」
Rachel 連停都沒停一下。只是繼續翻找著架子，頭埋在看不見的地方。｢是啊，當然了。我也愛妳。」
天啊，她快要吐了。｢不是，我是說，」而她不會用喜歡這兩個字。Chloe 不是那種人。她和 Rachel 都不是。｢我是說我愛妳。」
Rachel 的頭輕輕撞了一下櫃子的頂端，然後她緩緩退開，好從梯子的第二階上往下看著 Chloe。她手中拿著那個盒子，但這現在其實不重要。Chloe 咬住嘴唇但迎接她的目光，雙手在身側握成拳頭，脖子上的疼痛變得越來越尖銳。
｢不對，妳並不愛我。」Rachel 說。
坦白說，Chloe 大概不應該抱持任何期待。但這還是很教人驚訝─Rachel 通常不是會直接拒絕妳的那種人。Chloe 差點被這反應嚇得落荒而逃。
但她沒有逃。現在不能。｢什麼鬼。我就是愛妳。妳沒權利說我不愛妳，這不是妳的─」
她的聲音在 Rachel 側頭皺眉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卡在喉嚨裡面。太陽在 Rachel 的黑色曲線和蜂蜜金色的頭髮周遭形成一個明亮的光環。她慢慢地爬下梯子，小心地把盒子放在地上，向前兩步，直視著 Chloe 的雙眼，兩人之間只有三公分的距離。
當 Rachel 瞪著 Chloe，然後用雙手把她的臉抬起來親吻她時，Chloe 只來得及尖叫一下。
顯然她是個接吻老手。Chloe 知道她會是的。這是她們第一次真正的接吻─Rachel 之前曾不會令人遐想地輕啄一下她的嘴巴，但那不算數─但 Chloe 看過她認真地和其他人接吻，在派對和沙灘和其他無意義的地方。
然而，現在，Rachel 嘗起來就像她聞起來一樣甜美，她的嘴巴很軟，雙手冰冷的貼在 Chloe 的臉上，鼻子親密地壓在 Chloe 的鼻子側面。這是個很不錯的吻。完全符合 Chloe 一直以來的想像。
但不知怎地感覺還是不對勁。
當 Rachel 退開時，她還在皺眉，但她看起來不知怎地更有自信，好像她證明了自己的話似的。｢妳低頭了。」她說。
她的手還包覆著 Chloe 的臉。她花了超過一秒才口齒不清地回答：｢什麼？」
｢當我抓住妳的臉親妳時，妳低頭了。」Rachel 說，一邊把手拿開。她看起來並不生氣，Chloe 倒希望她生氣。她看起來只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我比妳高三公分。[1] 妳愛的不是我。妳愛的是另一個人。」
她們看著彼此，Rachel 一半的身子在陰影中，Chloe 則全身都被黑暗籠罩。Chloe 等著她轉身回去搜櫃子，但她沒這麼做，所以 Chloe 當面對著她說：｢我─妳在說什麼啊？根本就沒有另一個人！從來都沒有另一個人！」
這赤裸裸的事實讓 Rachel 的表情從了解轉為困惑。她研究 Chloe 的表情，彷彿想在陳舊的苦澀中找出一個新答案。
但就像她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Chloe 一直是一個人。
｢Chloe，」Rachel 緩慢而不確定地說，她伸手去抓 Chloe 的手但 Chloe後退一步。Rachel 沒有再伸手來抓。｢Chloe，聽著。我愛妳，妳是知道的。但妳愛的不是我。妳試著用我來填補那個洞，但那不是─我不是那個人。我一直都知道這點。我以為妳或許也知道。」
好吧。
她曾經預期 Rachel 會拒絕，因為到頭來每個人都會拒絕她。Chloe 從沒預期過 Rachel 會是例外，她愛她更勝於一個替代品。
但這是她所聽過最爛的藉口。
｢去他的，」是她能說出最好的句子，盡了她的全力去強調真是夠了和我要走了和靠而沒讓聲音顫抖：｢去妳的，Rachel。」Rachel在她衝出去時叫住她，但她耳中的隆隆聲蓋過了她說的話。
---
她甚至沒打算要去燈塔。她哪裡都沒打算要去，除了要遠離 Rachel 和這股永遠無法擺脫的不被需要的感覺。但她的腳總得帶她去某個地方，結果就把她帶上那座紅色山丘，越過綠色的樹林，最後來到那座遮住整個小鎮的巨大白色螺旋狀物體。
而當她抵達那裏時，Max 正坐在長椅上。
因為她當然應該在那裏。如果她沒有在最不可能的狀況下出現來看 Chloe 該死的崩潰，那就不符合她的風格了。
當 Chloe 重重坐在她旁邊時她抬起頭來，但 Chloe 沒有看她，只是傾身向前把臉埋在雙手中。｢就知道妳現在會在這裡。」她對著雙手喃喃自語：｢就知道。」
Max 發出一聲小而好奇的聲音，Chloe 能從自己的手指間看見她的影子傾向前方，稍微偷看了下自己的臉。｢這是什麼意思？」
她按著雙眼的手掌濕了。她不想讓 Max 看見。她希望 Max 不在這裡，希望 Max 該死的不要管自己。｢沒什麼。不過妳真該死的有夠怪，Max，有人這樣說過妳嗎？」
當 Max 大笑時，那笑聲像以往一樣正中她的胸口。｢妳說過兩次。除此之外…」她的影子向後靠去，背部靠上長椅時發出吱嘎聲。｢妳想讓我走開嗎？」
她當然想，但 Chloe 沒有權力把別人趕去任何地方。｢不用，沒關係。」她用手掌根用力的擦眼睛，直到眼冒金星為止。｢可是妳在這裡做什麼？」
｢不知道。只是想看看夕陽。」Chloe 能感到 Max 的視線盯著自己的背，她更用力按住眼睛。｢如果妳不想讓我走開，那妳想聊聊嗎？」
雖然 Chloe 的眼眶還在泛紅，她已經不在意了。她坐直身子，用自認為不可置信的眼神用力盯著 Max。｢我為什麼會想跟妳聊？」
當 Max 退縮時她感覺有點糟，但只有一點。然而那女孩還是站定了立場。她回看 Chloe 的眼神太過堅定，只可能是發自內心。｢我關心妳。」
Chloe 笑得有點歇斯底里，她用雙手抓住底下的長椅，向外看著海洋。｢天啊，太好了！有這麼多人關心我可真不錯。妳和 Rachel 和我媽，妳們應該組個俱樂部才對。還是妳們已經組了？聚會是不是總是排在我需要妳們的時候，所以我才永遠找不到人？」
她偷瞄了一下 Max，很快就移開眼神，因為 Max 看起來大受打擊，而她這副模樣只會讓自己感覺更差。她雙手抓長椅板條抓得更緊了。
｢Chloe，」Max 說，她的語氣嚴肅得讓 Chloe 坐得更直了。｢發生什麼事了？」
這讓她又笑了。｢沒事！這就是問題所在，Max。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去接觸別人，而他們的反應永遠是『現在時機不對，Chloe』或『這不是妳想要的，Chloe』，好像每個人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一樣。好像有人真的了解我一樣。而當我沒去接觸別人，因為從來沒人想接觸我，這就變成我會孤單都是自己的錯。變成我不跟別人說話。我該死地厭倦了這個。」
太陽的四分之三已經沉入地平線，把萬物都染上深橘色和紅色。直視太陽很痛，所以 Chloe 偏要這麼做。
過了幾乎一分鐘後，她認為 Max 已經無話可說了。Chloe 不在乎。她沒有看長椅的另外一邊，沒有鼓勵她。
但 Max 還是說話了，而她說話的語氣很糾結。｢妳真的這樣覺得？」
｢該死─我當然是這樣覺得，我可沒在瞎說！」Chloe 說，一時忘記自己不應該而不小心看了她。她馬上就想移開眼神，但 Max 的表情把她嚇到了─她的臉上充滿悲傷，幾乎還透著恐懼，而她的眼睛在紅光中露出如此明亮的光芒，把 Chloe 嚇壞了。｢我的天啊。這干妳什麼事？」
｢這並不是我─」Max 情急下衝口而出，然後又停住，向下看著自己的手。｢這樣不對，」她喃喃自語。｢我以為我已經─」她又停住了，重新看著 Chloe，眼神像在搜索什麼東西，雙手還伸在膝蓋外面。｢Chloe，對不起我太多管閒事了，但我只是想幫妳。妳是不是覺得是因為妳爸死了，妳的人生才會變成這樣？」
雖然她已經嘗試過先緩和氣氛，這個問題還是直接到讓 Chloe 喘不過氣來。｢妳怎麼知道─」
｢是妳告訴我的。」Max 不耐煩地說，語氣強烈到 Chloe 不得不相信她，雖然她根本不記得說過這種話。｢妳認為他的死是妳的轉捩點嗎？」
Chloe 曾經看過 Max 的手─每次她們見面她總是會看 Max 的手，她的手指纖細而優雅，有著粉紅色的邊緣，好像臉紅的顏色。現在當她看向她的臉，她完全打算叫她少管閒事，但真的看著她，看著那張 Chloe 還無法理解的臉上的決心，Chloe 反而無法開口了。
｢我曾經認為這是因為我爸死了。」取而代之地，從她口中吐出的是這句話，既沒有她的准許甚至也沒怎麼經過思考。彷彿這些話一直都卡在她的喉嚨中，等著 Max 問出這個問題，而現在她把閘門打開了。Chloe 無法阻止話語從自己口中傾瀉而出。｢因為很明顯，他死後一切都變爛了。但事實是，早在我爸還活著的時候，我就知道少了什麼東西。就像有某個東西…某個本來應該在那裡的東西，我本來應該擁有的東西，但我從沒找到過它，所以我才會孤單一人。」
她從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些話，連 Rachel 都沒有。她連想都很少想過這件事。然而話語不斷從她口中傾瀉而出，震撼而真實。
她繼續說個不停。｢就連現在─Max，我真的知道，我的人生沒出什麼差錯。我知道。Joyce 是個好媽媽，Rachel 也是個好朋友，而且我們還有間不錯的房子，就連 David 也不是壞人，我的生活已經比大部分人都好了。但是，我還是─」
這段時間她一直盯著另外一個地方，但現在她重新看著 Max 本人，而 Max 盯著她的眼神完全跟之前一樣專注。她吞了下口水，繼續說下去。｢感覺像是少了什麼東西。我感覺自己少了什麼東西。Rachel 認為那是一個人，但我不知道任何─我只知道有某個應該要在我人生中的東西卻不在那裏。妳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Max 的嘴巴在顫抖，Chloe 不知道為什麼。她只暗自向上天祈禱她不會開始哭起來。
但她沒有哭。她咬住下唇，舉起一隻手撥開一些遮住眼睛的頭髮。Chloe 看著她的動作，忽然間她決定自己喜歡 Max 的手。
｢我很抱歉，Chloe。」Max 小聲地說，聽起來有點哽咽但也像是她在盡全力不要哭出來。Chloe 感謝這點，她真的感謝。｢我希望─我希望妳不要有這種感覺。」
太陽完全沉入了海岸線，她們兩人陷入黑暗之中。
｢呃，謝了。」Chloe 說，因為沒有更好的話可說。｢但是，嗯。這跟妳一點關係也沒有，所以妳─」
忽然間Max 用一隻拳頭重重地敲在長椅的右側，不在 Chloe 這邊的那一側。Chloe 跳了起來，而當她瞇眼透過深沉的夜色看去時，Max 正緊緊用牙齒咬著自己的下唇。一朵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雲遮住了升起的月亮，於是一切都落入漆黑之中。
在那一瞬間，Chloe 忽然有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好像Max 不只是一個女孩。
｢這樣不對。」Max 憤怒地重複先前的話，還是沒有看她。｢妳是這麼好的一個人，Chloe。妳不應該有這種感覺。妳必須要幸福。」
Chloe 開始覺得不安了。她又瞄了一下 Max和被陰影遮住的月亮，然後站起來，一邊隨意地用手擦了下膝蓋以防萬一。｢呃，謝了，Max。但是，算─算了，我的廢話已經說夠了。我得回家了，Joyce 會擔心的。
｢好吧。」Max 說，仍然瞪著地面，跟她一起站起來。｢那就再見了，我猜。」
Max 比 Chloe 矮。Chloe 吞了下口水。她不顧自己更好的判斷，衝口而出：｢Max？」
她的聲音發抖， Max 臉上所有的怒氣都在抬頭時瞬間消失，換成某種抱歉的安心表情。她對 Chloe 露出不穩定的微笑，即使在黑暗中她還是很可愛。
Chloe 以前從來沒覺得另一個人很可愛。這把她嚇壞了。｢Max，聽著。妳為什麼要管我的事情？我只是個女服務生，而且服務態度還一直都不太好。」
Max 驚訝地朝著她眨眼，她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輪廓柔和而無害，忽然間 Chloe 非常想要親她，沒有解釋、沒有規則、也沒有任何理由，而這比任何黑暗、任何風暴和任何全能神祗的念頭都還要嚇人。
｢我愛妳，Chloe。」Max 說，好像這是世界上最明顯不過的事。
Chloe 胸中所有的空氣都消失了，但 Max 只是朝著她微笑，大大的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著光，好像這是件她早該明白的事情。
Chloe 試圖說話時聲音破了：｢Max，妳在說什麼─」
｢Chloe！」
她嚇得馬上轉身，Rachel 正匆匆跑上山道，臂彎下還夾著 David 那該死的陰森灰盒子。她在 Chloe 前方猛地停下，然後馬上傾身向前，一邊喘著氣。｢天啊，我不敢相信妳居然讓我一路跑到這裡來。」然後她抬起頭，睜大雙眼。｢Chloe，聽著，我很抱─」
但 Chloe 沒在聽。她一百八十度轉身，大氣都不敢呼一下。
Max 不見了。
｢Chloe？」 Rachel 說，Chloe 感到她的手指在碰自己的手肘。
她甩開她的手。｢不，閉嘴─Max 剛剛在這裡，她剛剛就在這裡然後又─靠！」
然後她想都沒想就跑到懸崖的邊緣，就是 Max 在她的第一個噩夢中沉默如鬼魂般墜崖的地方，好像她會在底下等著似的。
但她也不在那裏。她完全消失了。Chloe 呼出一口顫抖的氣息，把身子探得更遠去看。
然後忽然間一雙手環抱住她的腰，Rachel 把她雙腳抬離地面，從懸崖邊拖開，Chloe 大聲尖叫拍她的手，但 Rachel 直到她們離懸崖十五公尺遠才放手。｢妳他媽的在搞什麼鬼？」
｢妳才他媽的在搞什麼鬼？」Rachel 叫回來，一邊把 Chloe 放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轉過來瞪著她的臉。｢妳他媽的瘋了不成？發生什麼事了？」
｢我他媽的不知道！」Chloe 大叫，她們的臉靠得好近，天色又該死的暗，感覺像 Rachel 在 Price 家沾滿油污的車庫親她已經是一百萬年前的事了。｢Max 剛剛─還有妳─妳到底來這裡幹嘛？」
｢來他媽的道歉！」Rachel 叫回來，雙眼在微弱的月光下憤怒地瞇起。｢來跟妳道歉，又一次，因為我是個混蛋也因為妳一直逃避妳所有該死的問題，也因為我們該死的沒辦法訂好界線來拯救我們自己的生活，還有妳在這裡，看著沒有其他人看過的幻象，還表現得一副只要妳無視它事情就會過去的樣子，而我們倆都該死的知道並不會！」
沉默降臨片刻，Chloe 在腦中把幻象這個詞和 Max 連結起來。｢原來是該死的這麼一回事？」她說。｢妳─天啊。天啊，這根本他媽的不值得。」她用手梳了下頭髮，然後又看見 Rachel 的眼神，剛剛梳過的頭皮正在發麻。｢妳希望我他媽的告訴妳嗎，Rachel？這樣妳就高興了？如果我告訴妳 Max 的事？還有那些他媽的夢、它們如何害我流鼻血、還有它們如何不肯放過我，就像妳不肯放過我一樣，還有它們如何變得越來越嚴重？然後妳就能把這些全寫下來，然後忘掉是我告訴妳這些事，也忘掉這些事曾經發生過，然後我們就再也不用提起這些事了。這就是妳想要的嗎？」
沉默不應該這麼漫長。Rachel 總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這能解決任何問題嗎？」Rachel 說，她聽起來還是很生氣，但她的聲音在顫抖，只是稍微，幾乎被控制住了但還是聽得出來。
Chloe 舉起雙手。｢我他媽的不知道！」她說。｢但妳也不知道！我們兩個什麼也不知道，我厭倦了我們兩個都以為別人知道的比自己多，但其實我們他媽的什麼都不知道，我們都只是在等著什麼東西自己修正自己！妳到底想不想要我告訴妳？」
她只猶豫了一秒鐘。｢想。」Rachel 說。
於是 Chloe 正要開口，但 Rachel 隨即繼續說下去：｢但是等一下！不是現在。我們需要先─先─先冷靜一下。明─明天一點鐘到教會來。」
｢教會？」Chloe 重複她的話，簡直不敢置信。｢妳在開玩笑嗎？
｢只有我們兩個，我會先把其他人趕走。」Rachel 說得很急，還有點結巴。｢我只是─拜託妳，Chloe。明天，只有我們兩個，然後一切就都結束了。我保證。」
Rachel 不愛她。但她的確說到做到。
Chloe 咬緊牙關。｢好吧。」她說，然後開始走開。
｢今天我們一起過夜吧。」Rachel 從後面叫她，但她沒有追來，所以 Chloe 也沒說好。
她回到家，沒理會 Joyce 大聲的打招呼，也沒理會 David 的瞪視，上樓進入自己的房間甩上房門。
她沒有睡。Rachel 在凌晨一點四十七分時傳來一通簡訊。
Rachel: chloe 我真的愛妳
Chloe 刪了這通簡訊。
[1] 遊戲中設定 Rachel 的身高 165，Chloe 則是 175 公分。顯然本篇作者改了 Rachel 的身高。其實高挑的身材更符合遊戲中 Rachel 想當模特兒的夢想。
創作內容
[LIS同人翻譯] No grave can hold my body down 第六章
Life Is Strange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