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半年前,我因重傷害罪而入獄。
監牢中度過的日子,真的只有蹲過的人才知道多苦、多悶。對犯人來說,年月制已失去了它的準確意義,思緒漸漸麻木不仁;我沒有問,但將心比心,知道大部分囚犯腦海裡、都盤旋著屬於各自的數字。
都是倒數。倒數著還要被關幾天。
「你後悔嗎?」獄卒阿禹很喜歡問囚犯這句話,這問題,終於在某天輪到了我身上。
「當然後悔。」
「哦?」他露出饒有興味的笑容。
我直勾勾地回望阿禹,眼睛一眨不眨。
「後悔,那時打得不夠用力,沒將那夥人打成殘廢。」
阿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這人……」他想一下才接了下去:「簡直就是瘋子。」
──就算被稱作瘋子,那又如何?
值得。
國小一年級時父母離異,由阿公獨自扶養我跟妹妹長大(謝謝您),因收入不盡理想,自幼就要幫忙家計,因此我比同齡人還來得早熟許多。
就在我高三畢業那個暑假,阿公不敵歲月摧殘,先一步走了。
為了負擔仍就讀國中的妹妹的學費,我不再升學,一肩扛起家計,正式踏入社會。
可是,現在「基本學歷」是大學的社會裡,一個高中畢業的新鮮人能找到甚麼好康工作?
有人說:年輕時是拿生命換錢,中年後拿錢換生命,這話一點兒也不錯。
我接了三份工作,早上送報紙、去朋友家的洗車廠洗車到下午,再兼晚場工地建築,一天睡不到四小時,但為了優秀的妹妹,我覺得很值得。
妹妹的成績很好,且善解人意,我三點多要起床,她竟然會起來幫我準備便當、就怕我為了省錢而不吃早餐。
她也國三了,很快就面臨基測,我忙到沒有時間問她讀得如何,但不問也可知:九成能上第一志願。
正因為如此──在妹妹將某風評不好的私立高中的註冊單遞給我時,我驚得久久無法言語。
訝到聲音都在發抖:「為什麼填這間學校?妳分數除以五都足以上這間!妳在想什麼?究竟在想什麼?」
「哥。」妹妹抿著唇,裝作臉容鎮定,眼睫毛在輕輕顫動。「以我的分數,讀這間免學費、表現好還有獎學金可拿……我不想讓你這麼辛苦。」
她見我臉色不對,慌忙又補上一句:「反正肯努力讀的話,在哪間都一樣!」
我沒有再回話,倏然轉身,大踏步回到自己房間,關上房門。
然後重重往牆壁猛搥一拳,緊皺著臉,抑制不住的眼淚已潰堤而出。
妹妹上了高中,開學一個星期之後,早上開始不幫我做便當了,起初我沒怎麼在意,以為她忙,但後來連回家睡覺時,妹妹都緊關在自己房裡,甚至曾連續三天沒遇到她過,於是開始感到不對勁。
就在一次半夜去廁所時,我忽然聽見她房裡傳出壓抑極低的哭聲,我剛開始還以為聽錯,湊耳上前細聽,的確不是錯覺。
每個不對勁在我腦海快速重合,拼出了名為擔憂的情緒,我忽然想到:妹妹說不定怕我影響到我,瞞住了事,不敢跟我說。
我急切的拍妹妹房門,她過很久才來應門,我詳端她臉孔,見淚痕雖已抹去,哭腫的雙眼卻無法掩飾。
「為什麼在哭?」
「我沒哭。」
「最好沒哭,妳眼睛都哭腫了!」
「哥你快去睡啦,你等等不是要上班嗎?」
妹妹想關上房門,我以肘用力擋住,邊抓住她手臂,她忽然表情扭曲,彷彿吃痛般閃電回縮。
怎麼會痛?我沒很用力啊?
我將她手臂拉近,袖子往上一拉──
一道道可怵的細長血痕映入我眼中,傷痕有舊有新,甚至有幾道還沒癒合
「怎麼會這樣!」我失態驚叫,心疼到無法繼續言語。
妹妹輕輕收回了手,低下了頭,像是刻意要將表情與淚水一齊藏住。
細若蚊鳴的啜泣聲傳出。
「班、班上的同學都欺負我,說我成績好有什麼了不起……」
「我想去報告老師,他們卻更過份了,甚至、甚至拿美工刀在我手上刻字……」
我大怒欲狂,拳頭握的死緊,問清帶頭人的名字後,將她趕去睡了,說明天哥哥會處理。
她飽受欺凌的疲憊臉龐,至此終於鬆了下來,我也很累,但這晚,無論如何睡不著了。
隔天,我沒去工作,去了那間私立高中的辦公室,謊稱帶頭者的家長,向看起來像主任的傢伙手上,騙到了那男生的照片。
放學後,我在前門堵人,等了很久,終於看到他跟幾個朋友一起走出來,然後各自散開回家。
他騎腳踏車,我騎機車在後面偷跟,等他騎到人少的地方,我狂催油門,自後面猛然撞上,將他狠狠撞倒!
那人跌倒在地,應該半身都是擦傷,但我沒有就此罷手。
下車,在他還來不及發出質問前,全力一拳轟在他臉上。
他大聲慘叫,躺倒下去,我用膝蓋壓住他肚子,長久作工鍛鍊出來的每一絲肌肉,此時發盡力量,含帶無比怨毒,揮拳往他臉上狂打猛揍,毫不留情。
打了一陣,我怒吼,雙手抓起他的頭,全力往地上撞去!
一個路人發現我們,驚叫一聲過來拉住我,我用力掙脫,但他大呼小叫引來的更多人,我被許多人架開了。
救護車很快來了,載走了滿頭是血的那人。
警車也來了,載走了我。
後來聽說那男生重度腦震盪,在加護病房急救了好久,雖然救活了,但以後必定會留下後遺症。
沒有人敢欺負我妹妹了。
我衷心覺得愉快,即使在法官面前,笑容也沒有停下過。
-----------------------------------------------------------------------------------------------------
被關的這些日子來,妹妹被接去我媽那邊撫養,她沒來探望過,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媽不准,未成年人沒監護人陪同,是不能探監的。
痛苦無比的三年半過去了,終於讓我挨到了出獄日,迎著那耀眼的久違日光踏出監獄大門,我看見了對面樹下有一道纖細的人影。
日光讓我瞧不清那人的詳細樣貌。
但……
我不必細看,也知道那人是誰。
我走了過去,輕輕牽起了妹妹的小手,漫無目的走著。
「跟我走吧,我再養妳。」
妹妹的腳步忽然停下,我愕然回頭。難道她過慣了好日子,不願意嗎?
我跟著停步,回頭凝視著她。
「我等了三年半。」我。
我笑了,她卻哭了。
哭泣與歡笑延伸之處,兩人眸中望見的東西並無二致。
「我也等了三年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