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傳單
「您好，歡迎參考！您好，歡迎參考！您好，歡迎參考看看喔！」
我駐足台北街頭，對行人鞠躬哈腰，嘗試遞出傳單。然而，川流不息的人群，恍若洋流般，自我身邊流過，不起一絲漣漪。甚或有部分行人，加快箭步，猶若疾風般，自我身旁掠去。
就如現在毫不停歇的強風。
「您好，歡迎參考……」
我試將傳單遞給一位中年婦女，但婦女搖手，拍到了傳單。我尚不及拿穩，傳單便遭強風吹飛。
我連忙去追，旋即俯身拾起。
此種窘境，讓我憶起，曾在某個捷運站，常見一名老嫗在那裡發傳單。而我因為從小就被教導「要主動拿傳單，因為早點拿完的話，派發人員有機會早點下班」，因此我會盡可能地主動去拿。而且對方若是老人，就更要去幫忙。正因如此，我每次都會接下老嫗的傳單。
「謝謝！」
每當接下傳單，老嫗必定向我道謝。我凝視她的神情，發現她笑逐顏開。當下，我的心海便會湧升一股暖流──縱使身在冷漠的人潮中。
然而，我會不禁思考，為什麼她即便到了這把年紀，卻還常在這裡發傳單呢？我很想知道，但知道不能過問，只能隱隱感覺到，或許是有什麼苦衷……
因此，為她拿下一份傳單，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而我也將淡淡的感慨，讓心海覆沒了。
就這樣日復一日。
不知過了多久，有次我一如往常地經過捷運站，遇見那名老嫗又在發傳單。正當我要朝她前去，便見有名眼鏡男子從我身旁迅速走去，並且講著手機，態度十分惡劣：
「閉嘴啦！是嫌我還不夠累嗎？還在囉哩叭唆什麼！」
此際，老嫗似乎習慣性地，向他遞出傳單：
「您好，歡……」
眼鏡男子似乎為了開路，加上情緒激動，因而粗魯地大手一揮，將老嫗手上的傳單拍落。老嫗慌忙俯身，正要撿起傳單時，由於身子不穩，故另一手的一大疊傳單，又嘩啦嘩啦地掉落一地。雖然只是一部分，但已讓老嫗手忙腳亂了。
而周遭的行人，卻視若無睹。
我於心不忍，便箭步上前，俯身協助撿拾傳單，柔聲詢問：
「不好意思，請讓我幫忙吧！我可以幫忙發傳單，這樣可以早點下班吧？」
「沒關係，這樣太不好意思了，妳還有事情要忙吧？」
「沒有，我剛好有空……」
「不要緊不要緊，我早就習慣了。而且我們發傳單，可能會被巡查，我不確定妳這樣來幫忙有沒有關係。而且，比這個還苦的工，我都做過了……」
老嫗垂下眉宇，眼神黯淡無光。
「不然，還是可以直接將傳單給我……」
「不用了，基本上也不允許多發傳單給別人，還是一人一份就好……」她對我搖手：
「不要緊的，畢竟這也是沒辦法的啊……」
老嫗一面撿拾傳單，一面仰望晦暗迷濛的蒼天。
我心頭揪緊，更想詢問為何她要如此含辛茹苦，但看到她面色黯然凝重，實在無法開口。
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究竟是什麼理由，使她無法安度晚年呢？是經濟困難嗎？還是……
「其實發傳單不算太辛苦啦，反正通常發得完。雖然常被拒絕，不過也早就習慣了啦，反正只要還發得出去就好。」
老嫗跟我都已撿完傳單，於是一同起身。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無法完全適應被拒絕的感覺……」老嫗視線飄移，似乎開始自說自話：
「大部分的人都會無視我，甚至加快腳步，也有拋白眼的，或者更過分的……」她猛然回神：
「唉呀，不說那些了……我只是在想，不收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對我白眼相待呢？」
她苦笑，但難掩眉頭深鎖。
我無言以對。
「不好意思，小姐，浪費妳那麼多時間，謝謝妳了。」
老嫗伸出手，正當我躊躇是否要將傳單還給她時，擠出一句安慰之語：
「其實，我有聽說，有些人不拿傳單，是因為覺得自己不需要，而想留給需要的人。」
我努力擠出微笑。
「唉呀，是這樣嗎？我相信有這樣的人呢。不過真的有很多人是這樣嗎？而且真的有那麼多更需要的人嗎？如果有很多人都這麼想的話，這樣的話效率會更低，我們會更辛苦呢……」
我啞口無語。
「沒關係啦，我只是想說，做這行本來就要有心理準備，應該說很多行業也都要這樣……」
老嫗的聲調溫柔慈祥，但我不禁想，她會不會是強顏歡笑？
「別在意，傳單讓我繼續發吧，不會再發太久了。」
老嫗對我伸出手，我眉宇微蹙，將傳單交還給她。
「謝謝妳，而且妳一直以來都願意收我的傳單，這次就讓我把握機會，把之前的份一次道謝吧！真的很謝謝妳！」她溫柔莞爾：
「不要緊的，請先走吧。」
老嫗對我揮手後，便持續對行人鞠躬哈腰：
「您好，歡迎參考……」
我默然，思索半晌，而後轉身離去。
強風，再度驟起，吹亂了髮絲──
我抿緊唇畔，逆風而行，從來沒有回頭。
此後，我似乎沒再見到那名老嫗了。不知是湊巧沒碰到，還是她不再做這種工作了，又或是到其它地方發傳單了……
然而，這件事情，卻宛若才在心底的絲線，在發生類似的事情時，就會被勾起，進而勒緊我的內心──就像現在一樣。
如今，我親自發傳單後，便更深刻體會到，老嫗的心情了……
片晌，一名褐髮青年走來。
「您好，歡迎參考！」
我向他遞出傳單，褐髮青年雖不正視我任何一眼，但仍接下了。
「謝謝！」
我柔聲道謝。然而，在褐髮青年走了一段距離後，卻將傳單信手一扔，傳單便飄落地面。
這不是第一次了。
我默然上前，迅即撿起傳單，以免又被強風吹走。
雖然迅速撿起傳單，只是一個簡單的小動作，但多少需要敏捷度。這讓我聯想到，那名老嫗的動作應該已經不靈活了，卻還要做這種事嗎？會不會因此踉蹌呢？甚至感到疲累呢？
而且，發傳單的辛苦之處還有很多……這樣的話，她還是咬牙做了下去。但是，為什麼在那次之後，再也沒遇到她了呢……
我不禁黯然。
此際，又有行人迎面而來，我趕緊斂起愁容，調整姿勢，緊咬牙關，持續對行人鞠躬哈腰：
「您好，歡迎參考！您好，歡迎參考！您好，歡迎參考看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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