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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戀歌》其之七:『詠嘆調』(4)

作者:XO│2015-06-29 23:22:06│巴幣:10│人氣:410
  她在黑暗與灰濛的縫隙中所見著的不是熟悉的石樑和泥灰,陌生的原木屋樑頂住了那片被遮蔽的夜空。凡妮雅絲緩緩睜開眼,迷濛的視線逐漸變得清晰,蟄伏已久的疼痛也隨之襲上腦門。

  她再度閉上眼,試著在黑暗中甩開它們。她都快忘了宿醉是什麼感覺了。

  待疼痛稍緩,她才慢慢掃視著周遭。

  房內僅有的一盞油燈懸吊在自屋樑垂下的麻繩上,適中的明亮不致擾人安眠。房間稱不上大,兩張舖麻的麥桿床佔據了多數空間,僅有的窗前勉強擺了張簡陋的大桌,兩把椅子分靠兩側。

  闔起的門頁後傳來陣陣低沉的鼻鼾。

  起身下床時,凡妮雅絲才留意到倚在床腳的樂器。是雷蒙德的魯特琴。她彎下身輕撫琴身,直至不適感再度佔據腦袋。

  房門在鐵軸擰腰嘶鳴的同時緩緩開啟。女精靈的兜帽仍在肩上。


  一塊拇指大的乳酪、一杯兌水的葡萄醋,還有浸過冷水的濕毛巾。凡妮雅絲步出房門的同時,詩人趕忙奉上了這三樣東西。老洛特的解酒方子向來十分管用,這點他在莉昂娜身上見證過無數次。

  濕毛巾掩過精靈的微蹙眉頭;醋的水似乎兌得少了些。

  門外窄道中央擺了盞油燈,燈旁是雷蒙德的書本與稿紙,他帽上的白色長羽插在墨水壺上,凡妮雅絲這才發現原來那不是普通的裝飾。窄道另一邊的艾克鼾聲如雷,睡姿彷彿塊狠狠擰過的抹布。

  「如果妳還覺得不舒服,就回床上再休息會兒吧。天亮後我們會叫妳的。」雷蒙德說:「因為今晚老洛特沒有空房間了,所以……不好意思,妳將就一下吧。」

  「謝謝。」

  「不用謝我,妳該謝他,是他把妳抱上來的。」詩人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友人:「但我想妳也不用謝了,因為他還想謝妳呢!這家伙以前跟我說過,他這一生有兩個夢想:一是跟矮人喝一回酒,二是抱一回精靈姑娘。不過與其說抱,不如說『扛』會更恰當。妳知道的,店裡的樓梯窄,而傢伙的塊頭又天殺的大,為了不碰傷妳,我們……只能像扛麻袋一樣把妳扛上來。」

  「我睡房裡的話……你們今晚要睡哪?」

  「當然睡這兒啊!別露出這樣的表情啦,相信我,更糟糕的地方我們都躺過,再說我也不是第一次跟他睡一塊兒了……噢!妳不要誤會啊,凡妮雅絲,除了某次露宿時不得不抱在一起取暖外,我們之間可什麼也沒發生!」

  艾克在一陣呢喃中翻了個身。一抹輕笑浮出凡妮雅絲的面容。

  「好痛……」濕布下的眉頭再度糾成一塊兒。

  「要我再幫妳弄杯醋汁嗎?」

  凡妮雅絲婉拒了雷蒙德的提議。

  「明智的抉擇,因為我其實也不太清楚廚房裡那些瓶瓶罐罐,到底哪個裝的是葡萄醋,哪個裝的是葡萄酒?」

  沒能壓抑的笑意再度加劇了她的頭疼。

  「我看妳還是再躺一下好了。」

  凡妮雅絲搖搖頭:「我躺得夠久了。」雖然不適感仍箍著腦後,可她思緒十分清晰,沒有任何疲憊:「就讓我待在這兒吧,不然進房也只是呆望著燈火罷了。」

  「也好,反正我也需要個伴,不然一個人寫作業真的會無聊死。」

  雷蒙德倚牆而坐,將書本枕在蜷起的腿上當做詩稿的底版。沾墨的筆尖沿著紙上的炭筆稿流利地描畫,但不是所有詩句都與底稿相同,有時偶然隨性的靈感會使墨痕偏離原本的炭跡。

  「噢,對了,莉昂娜要我代她向妳問候。她也很擔心妳,但如果她不跟家裡派來的護衛回去的話,她哥會更擔心。」

  「不好意思,讓你們操心了。」將額上的濕布翻面後,凡妮雅絲在詩人身旁緩緩落座。

  艾克的鼾聲、衣料的摩擦聲和羽筆與紙面的嘈雜。在雷蒙德再度開口前,窄道上沒有其他聲響。

  「我能問個問題嗎?」詩人的目光仍停留在紙筆間;他不太確定女精靈的沉默究竟是默許還是拒絕。

  「妳口中的那個『詩人』……」雷蒙德厚著臉皮追問著:「方便跟我說是怎麼回事嗎?」詩人可不是沒上緊箍圈的杯子。

  「……我當時有這麼醉?」

  「醉得比妳所想的還誇張。」

  凡妮雅絲放下了額間的濕毛巾,將頭埋入環抱的雙腿間;目光所及處只剩下布料的靛黑。

  「他是個詩人,也跟你們一樣,是個人類。」又一段靜默,是沉浸的回憶。那是個很美的故事,幾近童話。故事的主角是在迷途中歇腳的詩人,與戀上他的年輕精靈女子。

  「他當時要我跟他走,可我猶豫了,沒有一口答應。」

  「妳不愛他?」

  「愛?說真的,我不清楚。橡樹能捱過十餘載嚴冬,但有多少野花能綻放至初雪?歲月賦予我們的差異不是只有壽命。在精靈語中『愛』與『責任』是同一詞彙,表示你願意用所有的生命去對某種事物負責……可人類……」

  「可人類有太多一時興起的情感。」雷蒙德打斷她:「我們有妓院,那種只需一晚、一刻甚或是眨眼間就結束、毫無承諾的『愛』;我們的貴族與仕紳會和毫無感情基礎的人結為伴侶,只是那是他們的『責任』;只要不是白紙黑字,睡一覺後我們就可以把昨日的山盟海誓忘個精光,就算有白紙黑字,我們也有違約、背信、遺棄、出賣……這就是人類。」

  「這就是人類。」女精靈輕嘆了口氣:「短瞬的激昂、電光石火般的情感,不需承諾或責任,只看眼前不看未來,這不是我們精靈的特質,是人類獨有的,因為你們的生命短暫。但我不明白的是,我為何會猶豫……我明明喜歡他……」

  「是啊,你喜歡他。妳喜歡他的歌聲、喜歡他的讚美、喜歡他溫柔地撥弄你的秀髮、喜歡他在耳邊的甜言蜜語、喜歡他給妳的承諾。他說他願意用所有生命去愛妳,但他的生命卻是如此短暫,他無法體會被獨留於世的孤寂,而妳卻需要一個人面對一切:回憶、空虛、悲傷……他無法用精靈的方式對妳付起責任,而妳也無法用人類的方式去愛他;這就是妳猶豫的原因?」

  「也許是吧。」凡妮雅絲苦笑。「其實我從來沒有答案,不過你似乎比我還瞭解。」

  「發掘當事人也無法察覺的事實是好詩人的基本技能。他是個好詩人嗎?」

  「我想是吧。」凡妮雅絲傾頭枕在膝上,與雷蒙德四目相會。熟睡的艾克懶洋洋地翻了個身。

  「他沒等到我答覆就又踏上了旅途……在那之後過了好幾年,造訪的人類旅者帶來了他的作品;不,不是書,是被轉述傳唱的歌謠。至於我……當我回過神來人就已在途中,順著詩歌尋找他的足跡,來到了這座城市。」

  「……你們沒見到面,對吧?」回應詩人的是冗長的嘆息。「綠衣客啊……這玩笑開大了。」

  「他留下的只有詩詞、樂譜與戲劇──他踏上旅途的理由──我想……那也是他決心離我而去的理由。我想弄明白,雷蒙德,我想問他為何離我而去,我想知道他離開我後究竟看見了什麼樣的景色,可現在……現在我只能翻閱他留下的遺物,或是透過別人撰寫的書去回憶他……《追火者》的泰勒斯.歐尼爾,人們口中的詩人,可到底何謂詩人?你們當中,有人費盡心思取得名銜後放棄了這樣的身份,有人則寧願以這身份活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如果他愛我,為何要離我而去?如果他不愛我,又為何要我跟他走?」

  雷蒙德一語不發,靜靜聽著。無論是安慰的話語或是俏皮的調侃,詩人都無法說出口,他所能做的就只有沉默,分擔女子的孤單與寂寞。

  「這就是愛嗎?雷蒙德?你們詩人口中的愛?」

  「我不知道,也許該說沒人能有答案。」詩人放下紙筆;他的作業已到一段落。「但我知道,過度沉浸在哀愁裡是會把人逼瘋的。就說我吧,我小時候家境也還算不錯──子爵家的獨子哪有可能過上鳥日子?──可後來我父親投資失敗,領地與資產全被商人瓜分,只剩下個名不符實的頭銜,而他自殺前還沒寫遺囑,別說爵位了,我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也沒有!我突然間從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變得孑然一身,一頭金髮一晚上也全白了……」

  「真的?」

  「假的。」雷蒙德乾脆地承認道。「除了一夜白頭外,其他情節全是我瞎掰的。我呢,不太喜歡我的過去,於是我編了很多故事:落魄的貴族、父母雙亡的孤兒、失意的癡情漢……當有人問起時再從中選一個。」

  「你是說你自願活在謊言中?」

  「痛苦時就把自己當成別人,因為那是別人的故事,所以無論內容有多慘都還能幸災樂禍。人類發明了一堆東西好逃避痛苦,謊言就是其中最偉大的發明,因為我們不如矮人堅強,也不像精靈一樣能讓光陰沖淡一切。我們懦弱、膽小,沒有面對真相的勇氣,只能用謊言將真相綴飾成自己能接受的模樣──這是我們存續至今的方式──逃避對人類來說並不可恥。」

  「……你認為我能學會逃避嗎?」

  「妳若能學會逃避,那人怎麼會在這兒獨自面對一切?」雷蒙德苦笑道。

  詩人再度提筆的同時,女精靈的臉又埋入了環抱的雙腿中。

  失去話題的兩人在那之後始終沉默以對。筆尖掠過紙面的嘈雜與酒館伙計的鼾聲在窄道間迴盪,直至天明。


  艾克起床時,久違的僵直感佔據了他的頸子與背脊。他已有好一陣子沒在硬地上睡過了,而這在過去的旅途中只是家常便飯。依他的經驗,這些不適放著不管也沒問題,待身子骨活絡後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在打了個哈欠,本想等眼睛習慣黑暗後再摸索油燈的位置,可發現視線沒自己預料中的昏暗後便作罷。

  如果不是自己真的在走廊上起床,艾克還以為昨晚的那一切都只是場夢。他本想向雷蒙德確認這件事,但卻遍尋不著對方身影。

  高大的酒館伙計站起身的同時搔了搔鬍髭:「這傢伙手腳不是這麼快吧……」他在自語中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空蕩的床說明了他的直覺似乎不怎麼可靠。

  「人都哪去啦?」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睡會兒嗎?」

  雷蒙德張大嘴,吸進了口夏季的朝霧:「不用啦,反正等會兒的課都很好混,我在課堂上睡就好。」城裡的朝霧嚐起來有炊煙、煤炭還有牲畜的味道,就是沒有他所愛的青草香。

  雷蒙德想起前些日子艾克對城市生活的抱怨,實際上他也一樣懷念旅行的日子,可要如何摘下落葉堆裡的銀花才是眼前該做的事。

  雷蒙德算了算自己的學分,若沒有差錯其他科目應該都能過關,至於【盲點】……稍早也終於完成了。再一次完成;這回他有自信不會被打回票。

  詩人身旁的精靈女子早已拉起兜帽,與他一同穿梭在早市前的人群裡。熟悉的街景、熟悉的道路,不熟悉的氛圍。無論是雷蒙德還是凡妮雅絲,兩人都很少在這時間上街。

  學院大道旁開張營業的攤販寥寥可數,大多都還在準備。除了滾水、炭火與沸油外,還有大蒜、洋蔥、鹽巴、胡椒……都在等待早市的鐘鳴以及在那之後送達的肉品與鮮魚。城市的另一邊,屠戶們正忙著給牲畜放血、挖出內臟。雷蒙德知道,這些內臟中的優質品將會送進某人廚房製成美味的雜碎。

  大道盡頭是蜜糖色的圍牆,窗上鑲嵌的彩繪玻璃反映著即將遍灑大地的朝陽。兩人腳步停在了拱門前;是幾個月前詩人牽起女子玉手狂奔的起點。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凡妮雅絲沒來得及反應,雷蒙德繼續說道:「跟我、艾克,噢,還有莉昂娜,總要有人幫忙出旅費。就在畢業後,我們去……去……對了,去梵堤亞多,去見識見識艾克口中的彩虹,雖然我根本不知道那鬼地方在哪!我們要露宿荒野,拿石頭當枕頭,然後在篝火邊唱歌!」

  「……你想說的真的是『跟我們走』?」

  「我認為現在還不是說『跟我走』的好時機。」雷蒙德笑道。「我可不想跟那人一樣,留給妳的只有痛苦與迷茫。我們是詩人,就像艾克遇見的倒楣鬼,最後留在世上的實在不該是這些。若駐足只能擁抱痛苦,那不如邁開步伐去尋找新的喜樂。凡妮雅絲,跟我們混在一塊兒妳快樂嗎?」

  「至少沒有不愉快的回憶。」

  「相信我,踏上旅途後就會有了!艾克那傢伙的睡相可不是蓋的,剛才妳看見聽見的還不是最誇張的咧,而且他還不愛洗澡──旅行剛好能成為他懶得把肥皂往身上抹的藉口!」

  「噢?這是為什麼?」

  「他說『你想想看,兄弟,你是一匹飢腸轆轆的狼,當有兩塊肉在你面前時,你會吃洗得白白淨淨的那塊還是又髒又臭的那塊?』,不過啊……莉昂娜可不是這麼想。」

  「她是怎麼說的?」女精靈追問。

  「『白癡啊!當然是吃跑不掉的那塊!』。」

  凡妮雅絲試著抬手掩住嗤笑,但仍敵不過迴盪耳邊的荒唐。女精靈最終還是放棄了嘴角的防守,與眼前人一同掩起肚子笑彎了腰。




ㄟ……幹,這邊要說啥才好?
既然沒話可說……那還是閉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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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惡魔貓
沒話好說,敲碗

07-02 21:59

徒勞
《追火者》,前面鋪的梗竟然爆發啦!

08-12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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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喜歡★f22512376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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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ove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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