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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會等思璇嗎?」
那一天,當陳思璇說要去上廁所並離開座位時,思璇的母親問了她那麼一個問題。
即使她知道自己是如此愚鈍,也立刻意會到思璇母親說的是什麼意思。她並不是沒想過思璇再次離開自己的事情,她也清楚那件事終究會到來,亦無法躲開。
「林翌安老師已經和我們聯絡過了。他說,最快的話是明年一月,正巧是學期結束的那時候。」
她愣愣地聽著思璇母親的話語。原本維持得很好的注意力,也在字裡行間逐漸消散,仿如在山林中找不到出路的旅人。明明只是簡單的計算,她卻用上了指頭,才拼湊出只剩四個月期限的答案。
一切實在來得太快,以致她沒有什麼真實感。
「思璇一定還沒和妳談過,對吧?雖然曦瑜妳應該也早就知道了,但那孩子害怕這種事。她害怕必須面對的事,不想要自己的內心被別人看見,可是妳不一樣,她願意將她的心展示給妳看──只不過看起來是需要一點時間的。」
思璇的母親在句尾露出了無奈的苦笑。
她多少能夠感覺得到,思璇的母親就如同自己一樣,是在擔心著思璇。
即使陳思璇向來就是個十項全能的資優生,行為舉止也總像個小大人一樣成熟穩重(至少在高中時是如此),但私底下卻是個愛讓人操心的小女孩。
那壓抑自己到極限才忍不出傾洩而出的哭聲猶然於耳,為了目標而義無反顧的身影也烙印在她的雙眼中。就好像,如果不跟在思璇的身後,思璇就一定會跌跤。
畢竟,外表看起來大剌剌的陳思璇,內心比誰都還要纖細。她是明白的,她不可能不會明白的。
「我想……我可以。應該說,我願意。」
搖晃著,她的話語沒有如她所想的那般堅定。那絕對不是一個好的回答,至少不算成熟,她知道自己根本沒資格說這種話,但嘴巴還是不受控制地動著,「三年也好,五年……不,就算是十年,我也會……」
發抖。她意識到自己正在發抖。正視著思璇母親的視線忽然模糊了,她趕緊用手拭去泛出的淚水,又搖了搖頭,想要振作起來。做了三次深呼吸,她那原本要衝出胸膛的心臟才慢慢安分下來。
名為黃曦瑜的人並沒有這麼堅強,要給出這種承諾是太過奢侈,也太過於沉浸在理想之中──她也只是個普通的小女孩,沒有見過世面,會因為一部漫畫的情節大笑,也會因為跟人吵架而感到沮喪。
這些她都是知道的。
她不喜歡和太多人混在一起,可是也討厭孤單。吃飯的時候沒有人聊天,或是睡前聽不見一聲晚安,是啊,她很清楚如果思璇沒陪伴在自己身邊,她一定會寂寞得想要嚎啕大哭。
可是,那又如何呢?
那些她喜歡或不喜歡的、希望或永遠不想看見的事情並不會構成她能阻礙陳思璇腳步的理由。她曾經因為思璇無法繼續追求音樂而開心,僅僅是因為那樣子思璇就可以一直留在她的身邊──她想通了,認清這些絕非是正確的。
所以她的笑容綻放於淚水之下,沒有了一絲猶豫。「嗯,我會等她的。」每說出一個字,她就愈加地能體認到她能做到的只有等待。
於是,她便從回憶中回到現實。
從蓮蓬頭噴出來的水弄濕了她的臉和頭髮,但她沒有那麼在意。她向來很享受洗完澡的放鬆時間──即使因為怕水費太貴而只有短短五分鐘而已,她依然會淋著水,放任自己胡思亂想。
她想,也許是剛才看了留學手冊,所以她才會想到思璇的事情。雖然對她而言是如此沉重,不過在想通之後,那些情緒被自然地排解掉,她的心靈也得到了平靜。
差不多了。
覺得今天的放鬆已經足夠的她,用手掌壓下了水龍頭。水不再淋在她的臉上,迴盪在小小浴室的水聲也止息了。
她拿起毛巾,仔細地擦拭著身體,卻忽然間聽見了開門的聲音。
「小瑜瑜!」
思璇的叫聲聽起來很是急促,她本想打開浴室的門,向思璇打聲招呼,可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漸遠──當她探出頭時,她在走廊上找不到思璇的身影,只看見提琴盒被放在門口。
她猜對方十之八九是跑進房間了。
「我在浴室哦?」黃曦瑜向敞開的房門喊話,告知對方自己的位置。雖然思璇看起來像有什麼很急的事要說的樣子,不過她覺得等等再聽也不遲,就又回到浴室,繼續擦著身體。
她沒有料到的是,腳步聲又再次砰砰砰地響起,而浴室門被「啪」地一聲打開。「小瑜瑜!」喊著她名字的陳思璇出現在她的視線裡,那糟糕又狼狽的神色著實讓她嚇了一跳。
即使她明白思璇現在不太好,但她還是比較在意自己現在是全裸的狀態,所以想要叫思璇先出去一下。「等一下!我還沒穿衣……」她話才講到一半,陳思璇就往她身上撲去──
眼看巨大的危機襲來,她想要逃離思璇的魔爪,卻無奈浴室的空間實在太小,根本沒地方閃躲,只好愣在原地被熱情地熊抱了一把。
「嗚嗚嗚嗚嗚──!小瑜瑜!」
毫無預兆,思璇哭得稀哩嘩啦,讓她本來已經擦乾的脖子又濕了一片,而她完全不明白來龍去脈。思璇的雙手在她的背部交叉,扣著她的雙肩,力道之大,讓她感覺有些疼,不過她還是忍了下來。
比起自己的痛楚,她更在乎為什麼思璇要哭泣。雖然思璇常常做這種無厘頭的事,但從對方身上傳來的顫抖一定有著什麼意義。此刻的她,選擇放開毛巾,用空出的雙手輕輕拍著思璇的背。
「怎麼了?是被客人刁難了嗎?」
她問著,而思璇搖了搖頭,那頭長髮隨著動作三番兩次地撓著她的臉,弄得她不得不閉上眼睛,不過安撫的動作和話語都沒有停下。「那……是被批評說演奏得不好?」
「怎麼會有人說我演奏不好……」
否定著她所丟出去的問題,思璇又加重了力道──她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快要散開了;但即使思璇的身體是如此地有力,吐露在她耳邊的話語卻僅僅是氣音。
「那……是怎麼了?」
只見思璇的臉出現在她面前,哭紅的鼻子就像顆小小的蘋果,鼻涕從兩個鼻孔各延伸出一條痕跡,反著浴室的光而顯得更加醒目。雙眼雖然哭腫了,卻反而比平常還要更水汪。嘴巴彎的方向和笑的時候是相反的,還一直抖個不停,似乎是想說點話的樣子。
抱住自己的力量消失了,她看見思璇垂下雙手,輕輕牽起她的兩隻手。她和思璇四目相交,這時,思璇總算動著嘴唇,慢慢地吐露出幾個字,「我、我快要跟妳分開了……」
她才聽到那句話,就知道思璇想說什麼了。
沒有想太多,這次換她抱了上去。她裸露的肌膚和思璇相互貼合,身上沒有擦乾的水滴沾濕了對方的襯衫,使得她倆的身體黏得更緊。
好燙。剛才還沒什麼感覺,但她現在覺得思璇的體溫高得嚇人──還是說,這是我自己的體溫?她搞不清楚,也不知道從頭上滴落的是頭髮上沒吹乾的水,還是她自己流出的汗水。
「我知道啦,我都知道。妳就去呀,我會等妳的。」
本來快要停下來的哭泣聲又是一陣咽咽嗚嗚,她感覺得到思璇的身子已經癱在她身上了,但又不是那麼地沉重。她拍著思璇的背,想起好久以前的事情。
最一開始,拍背的人不是她,而是思璇。她三天兩頭就找思璇哭,抱怨學校的生活太痛苦,家裡的氣氛太糟,然後思璇就會很溫柔地給她擁抱,給她拍拍──然而現在角色顛倒了,可湧上心頭的安心感卻從未變過。
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她相信她們仍會抱在一起,不論是因為快樂或悲傷,她們依然如此刻一般地分享著自己的情緒,分擔著另一人的不安,回應著彼此的愛。
「當妳回頭,妳會發現我就在這裡的。」
她並不像陳思璇一樣浪漫,沒有留下親吻,也沒有說任何一句情話。她能給予思璇的,一直都只有等待與承諾──
於是,陳思璇回過頭的身影浮現在她腦海中,一如既往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