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對向的紅綠燈,當它轉綠了以後,我稍微補了油門,然後輕壓左手的離合器,車子轟隆隆地響著,感受著它的抖動,我出奇地感到平靜。自從接觸道檔車以後,它便是除了上班以外所能帶給我的慰藉。
不對,上班也不能帶給我什麼慰藉。那不是我的夢想所在,但如今都已奔三了,還要想什麼夢想?對我來說那都已經太遙遠了,老實地工作還比較實在。
我補了油門,騎過了高鐵的高架橋,看著王昱庭公司的那招牌愈來愈近。所以說這他們公司到底有什麼毛病?深怕園區的人不知道他們公司在哪嗎?立了一個這麼高的牌子,搞得跟賣場一樣。
我開始慢慢退檔,然後滑到了他們公司門口。王昱庭站在那裡,穿著工作用的綠色外套跟黑色的牛仔褲。她原本染過的髮色如今都已褪去,而且一臉看上去很憔悴的樣子。
「王昱庭。」我停在她面前,掀開了安全帽的防風鏡。「妳怎麼看上去這麼憔悴的樣子?昨晚沒睡?」
「哪有?妳看錯了啦。」她笑著戴上了手上拿著的黑色安全帽。
真是當老娘瞎了。唉,算了,反正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這女人就是要悶到心裡受不了才會找人傾訴。受不了。
「我載妳去一間打鏢店吧。」等她上車坐定以後,我看了下後照鏡,然後迴轉延著原路回去。
「打鏢店?」
「對,那裡老闆人不錯,給妳認識認識。」
接著一路上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從小路鑽進去,穿梭在河堤邊。這裡是回到市區最快的路,而且也沒紅綠燈,但很麻煩的事就是蚊蟲多。老天爺,回去又要清防風鏡了。
我們出了小路以後,在第一個路口就遇到了紅燈。我翻了翻白眼,怎麼這麼衰啊?
「依萍。」她輕聲喚道。
「怎樣?」總算想跟我分享一些事了是嗎?反正應該也跟我猜的八九不離十吧。
「妳今年幾歲?」
「三十啊,怎了?」
「妳……不會想結婚嗎?」她的聲音有點遲疑,可能是怕傷到我吧。
我笑了聲,看著綠燈亮了,我開始往前進。「我又沒對象。況且都三十了,如果嫁到一個想生小孩子的家庭,我會很累吧?才不要。」
「妳不寂寞嗎?」
「為什麼?我要因為孤單然後委屈自己嗎?算了吧,反正我顧好我弟就好了。他過得開心,我怎樣都好。」
拐了個彎,我轉進了一條大道,蘇爸的店就在不遠處了。但一直到目的地時,王昱庭都沒有再說話。我停了車,她從坐墊上跨了下來。
「我還得去一趟店裡,妳先進去吧,我晚點回來。」
「好。」她笑著回答。
望著那怎麼看怎麼假的笑容,我有點不是很高興。
「妳還好吧?我看妳今天很奇怪。」
她的笑容很明顯的僵在臉上。果然被我猜中了,不會是那男的要逼婚吧?不過聽剛剛王昱庭說的又好像不是這樣。是她想結婚了?
「晚點再跟妳說啦。」她俏皮地說道。噁心,真他媽噁心。
但我還是忍住了罵她的衝動。「算了,我大概也猜得出來又是跟那男人有關。好吧,這裡老闆很好,但妳別喝太多哦。」
「妳很囉唆耶。知道了。」
我笑了下,驅車朝著自己工作的髮廊過去。其實王昱庭想婚的念頭她是可以理解的,雖然跟她也不算認識很久,但從個性上,她確實需要這樣子的保障。
髮廊離蘇爸的店並沒有很遠,拐幾條街就到了。看著店門外停滿了各式各樣的機車,我不禁勾起嘴角。還好今天沒上班,不然肯定累死。
我停好車,這才剛把安全帽摘下,髮廊的門就被打開了,有幾個客人走了出來。洗髮乳跟護髮霜交雜在一起的香氣跟著冷氣一同飄了出來,聞著那熟悉的味道,我忽然覺得搞不好自己一生都離不開這行業了也說不定。
「姐。」
我看過去,望著那戴了副黑色粗框眼鏡,留著平頭的弟弟站在那裡。他穿著簡單的白色短衣,手上有一些佛珠之類的手飾。他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有些尷尬地別過頭,不敢正視我。
「吳哲軒,在我放假的時候把我叫來這裡是要幹嘛哩?」我沒好氣地問道。
他掙扎了好一會,然後才下定決心似地做了個深呼吸。「阿姨他們希望妳回家。」
「回去幹嘛?找我拿錢嗎?」我語氣驟變,聽到那邊的人就讓我很不爽。
他抓了抓頭。「不是,他們是……啊,算了。對,他們要找妳拿媽的那筆錢。」
「吳哲軒,你現在是站在他們那邊跟妳老姐拿錢?」
「姐,妳也知道媽那時候為了妳結婚留了一筆錢,可是她……幹,反正就是姑姑那邊在亂啦。」
「那干我屁事?我又不在那裡了。早在媽還在的時候我就離家了,我怎麼會知道那筆錢在哪?」我怒了。想到那些人的嘴臉我就生氣,一群狼心狗肺的人。「啊你是不會這樣跟他們說嗎?」
他舔了舔嘴角,看上去很想跟我說什麼,但又在斟酌字句。這是他的通病,因為這小子個性比較軟,從小就是我比較烈,所以很多事都是我幫他處理,結果就變成了這樣。他說不過我,然後我講話超大聲。
「我受夠了。」他這樣說。
「啊?」
「我受夠夾在你們中間了。」他舉起雙手。「姐,你也知道我繼承了老爸那間房子,為了省些房租,所以我在附近工作。結果呢?他們三天兩頭來那邊找我要錢。我受夠了,我女朋友也受夠了,所以可以拜託妳回家跟他們說清楚嗎?」
這下換我更火了。「阿你不會把那房子賣了是嗎?」
「那是爸跟媽留下來的東西,妳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不然怎麼辦?」我攤手。「我不知道錢在哪,他們又一直找你拿錢。你要我回去,啊我回去要怎樣?撕破臉?然後你繼續住在那裡?住在一個街坊鄰居會討論說『唉呀,這家的女兒跟長輩吵架』什麼的輿論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群人會怎樣講,啊這樣會比較好受是不是,吳哲軒?」
他頓了下,無奈地咬著下唇望著那被黑幕填滿的天空。我氣憤地嘖了聲,真的是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一年大概會來吵我六七次,受不了。我從口袋拿起一包菸,伸手抽出了一根。
「姐,妳不要逃避了好嗎。」
我手停在半空,轉頭看著他。「什麼?」
「媽已經走了。」
「所以呢?」我望著手上的那根菸。猶豫了會,最終還是把它放回菸盒裡。
「來不及參加不是妳的錯。」
我抿著嘴唇,腦海浮現的不是媽媽的臉,而是知道她死訊以後的自己是怎樣的面孔。醜陋的、噁心的。我到現在還難以置信,為什麼在知道媽離開人世以後,我會是那樣子的反應。
你錯了,哲軒。大錯特錯。
「……我不是逃避。」比起剛才,我的聲音小了很多。「你怎麼覺得我是會逃避的人?」
「那不然是怎樣?」他問。
我咬牙,然後往車子的方向走去。「我要去載我朋友了。」
「姐──等等!」
「讓我靜一靜。」我跨上了車,望著掛在後照鏡上的安全帽。「反正我們在這樣爭論下去是沒有結果的。」
我戴上了安全帽,插入鑰匙,發動了檔車。聽著那聲響,我發現自己似乎有冷靜了一點。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會待在這裡一陣子。」他這樣說。「想好了再打給我。」
「嗯。」我簡短地回應,接著便催動油門離開了髮廊。
我不是逃避。
有什麼好逃避的?媽都已經離開了,我後悔或逃避都沒辦法再讓她回來。
但我不能原諒的是我自己。
對於當年下重口離開的我,媽依然待在那裡等著。
留在家替那笨到不行的女兒著想,從小到大,然後直到離開都是。
哲軒,我不能回家。
因為我不知道要拿什麼臉去見媽。
我真的不知道……
蘇爸的店近了。
-LKK 2019 . 08 .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