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想到會再遇見那個人。
遇見那個年少時候,為了自保,因此狠狠傷害的人。
那人蓄著短瀏海,象牙色的短髮蓬鬆柔軟,濃藍色的眼眸已沒有了當時的畏縮與恐懼,強韌了起來,曖含著不露鋒銳的堅毅。
這樣很好。
儘管她知道這分毫不能掩飾當年她們的殘忍。
那些嘲諷與欺凌,現在想起來都令人膽寒,她當年到底是有多麼的自私與令人厭惡,才能對另一個無辜的女孩子施加如此的暴行。
她不知道。
她只能摸著那本應是小指,現卻是一片空落的地方,低頭苦笑。
對於陸上濃藍當年忽然暴起,並將她痛打一頓的那件事,她其實是實實在在抱有著慶幸的。
那落下的拳頭挽救了她,強行的將她扯了回來,避免她在變得不像人的道路上,一路的錯下去。
那年她躺在滿是塵土的地上,身上的傷隱隱作痛,望著湛藍的天空,忽地就無聲的痛哭。
她其實並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從出生以來,從來沒有人能夠告訴她,怎麼做,才是對的。
她被丟棄在孤兒院的門口,襁褓中的她,聲嘶力竭的哭,卻未能哭來她的生身母親一點愛意。
孤兒院的院長是慈愛,但孩子太多了,她是不善於喊疼、不善於撒嬌的那個,於是得來的關愛便也少的可憐。
國小畢業的那年,院長去世,孤兒院的那塊地被院長的親戚給收了回去,一霎所有的孩子無家可歸。
有不認識的大人從外地來,欲將這些孩子安置在各個不同的孤兒院,而面對這樣的狀況,她選擇了逃。
比起前往完全陌生的外地,她選擇了在熟悉地方開始在街上流浪。
沒有家的孩子,是草。
這是很籠統的形容,可是只有真正流浪過的孩子才能知道,這毫無新意的形容,有多麼貼切。
因為是草,所以任風雨拍打,任人糟賤。
在街上流浪的髒孩子,想有個家,有人說話,有人關心。
所以被地方的太妹與混混團體吸收,似乎也不是什麼太出奇的事情。
一群無家可歸,或是家庭失能的孩子聚在了一起,沒有人引導,走了歪路,也沒有人能將之拉回。
她學著那些女孩的打扮,絞斷校服裙子,綁著高馬尾,頭髮用著藥妝店廉價的染髮劑胡亂的上著色,塗著上挑的眼線,廉價香味的口紅。
跟著逃課、翻牆、打架、欺凌他人、找個混混男友。
只有照著做,才不會被這個團體放逐。
雖然破爛,可是那是她惟一可棲身之處。
可逐漸的,她感到了茫然。
身邊的人從來不少,還有一個混混男友,同齡的太妹尖叫打鬧、唱歌、混跡於各個娛樂場所,可是在人群中她只覺得越發空虛。
對陸上濃藍進行的霸凌,大概也有嫉妒的成分在裡面。
為什麼妳能有個家,我卻什麼都沒有。
她其實隱約知道陸上濃藍與家人的關係並不好,至少她被欺凌至此,她兩個弟妹卻從未為她站出來哪怕一次。
可是妳有家。
再怎麼不堪,妳仍然有家。
妳沒有被丟棄在孤兒院門口,沒有被剪斷臍帶後就像垃圾一般的被人丟棄。
我……真的嫉妒。
從出生以來沒有被愛過,我嫉妒擁有歸處的人。
於是因著這樣醜陋的情感,她做下了很多不可饒恕的事情。
殘存的良知在哀鳴,她時常在睡夢中被驚醒,夢裡有人掐著她的脖子哭泣。
『為什麼要這樣子對我?』
可是她沒有勇氣,沒有勇氣去反抗,沒有勇氣對她們那個小團體的人提出任何異議。
她怕她變成下一個陸上濃藍。
人類是多麼醜陋的生物。
而她即是其中最為醜陋的之一。
為了自己的一時安穩,她讓陸上濃藍成為了替她獻祭的替罪羊。
令人作嘔。
於是那個被陸上濃藍掀翻的下午,她捂著瘀血的腹部,哭著笑了起來。
陸上濃藍這樣的人,這樣被她們用力糟賤過的人,都能醒過來,凝聚勇氣,驚起反抗。
而她又有什麼不能。
於是她反抗了,反抗這一切,反抗自己,反抗過往縱容自己醜陋滋長的情緒,反抗她被所有人視為垃圾的人生。
其實她最終的想望,也不過,是想要,被愛、被記住、死去之時有人為她哭泣。
僅此而已。
而反抗的代價,是她的一根小指。
值得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不後悔。
她不願意後半輩子都被那些人把控,她想要往不同的地方走,去看那些她未曾看過的風景。
她也再不願意,為了自己的自私,而去犧牲另外一個人。
人生是她自己的,她必得自己走,即便前路坎坷斑駁,卻不是她用另外一人的無辜來鋪墊的藉口。
失去了一根小指的她飽受歧視,她終於嘗到了當初陸上濃藍曾經嚐過的那些痛苦。
旁人的冷眼、碎語、侮辱、歧視,她一點一點的嚐,流著淚,可是昂著頭。
她是時候為自己做過的一切惡得到回報了。
不是償還,她曾做下的事情無以償還,只是讓她也去體會,體會當初她所曾施加在無辜者身上的暴行,讓她真真正正的,對一切去做徹底的思考。
這是艱辛且痛苦的一條路。
她的九指,注定了她的異於常人,於是也就造就了,她被社會的排擠。
她其實骨子裡有一股倔強。
能從那樣的環境掙脫的人,大抵都不是什麼溫順的人。
就是這股倔強,讓她撐過了那些痛苦而艱困的日子。
沒有家人、沒有歸處、孤身一人,痛苦的時候便拉高眼,不讓眼淚流出,想著當年那個濃藍色眼眸的少女眼中爆出的光芒,她便覺得,又能堅持下去。
當年那個少女,竟成了她堅持的力量,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
而後來的後來,她終於攢夠了錢,自顛沛流離中安頓了下來,買了一棟有著院子的小房子,一樓開起了小小的咖啡廳,放置成成櫃的書,一些自制的乾燥花,以及她所喜歡的,唱見『刺鳥』的歌。
生活安靜了下來。
每日泡泡咖啡,與客人聊聊天,沒有客人時她就讀書,讀那些她過去未曾有時間與機會接觸的書,做一些小手工,她甚至去報了課程,學了自己炒豆子,滿室的咖啡香,引來了不少人。
引來了那個白髮紫眸的高大男子,也引來了那個她為之愧對半生的人。
她知道道歉很無力,對方也並不一定願意見她,但日日夜夜使她寢食難安的愧疚,她終究還是寫了一張小紙條,壓在了咖啡杯的底下,讓工讀生送去。
不管那人願不願意接受她如此廉價且無用的道歉,她終究還是想對她曾經的所作所為,說一聲對不起。
她似乎很幸福。
至少她看見了她接起手機時,臉上展露的,雖然並不特別美麗但滿是光輝的微笑。
我……希望妳幸福。
不為我曾經的作為,僅僅是我認為妳應當是值得幸福。
收回來的杯子上黏著字條。
『過去種種我已走過,也希望妳能走過。』
她收緊了那張紙條,握緊了僅有四隻手指的手,抿出了一個帶著淚水的微笑。
「妳今天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那個白髮紫眸的男人執著咖啡杯,高大的身形使得小小的咖啡店顯得有些狹小,可是他神情閒適,絲毫不以為意,架在臉上的單片眼鏡將他高大的身形襯出了幾分細緻的味道。
她有些慌亂,常年的顛沛流離與壓抑的生活還是帶來了影響,眼前的男人對她來說過於完美,他是她店裡的常客,她不算健談,總是她聽著他講著各種排演時的趣事,她靜靜的聽,空檔時給些回應。
但這是第一次,談及與她相關的事情,儘管只是很淺淡的提了提她似乎情緒不錯,但已足夠她慌亂。
對她來說,她能有目前安穩的生活,已經足夠的好了,她沒再去想過其他的事情。
「是我冒昧了。」
見她停頓了很久,巴形並沒有生氣,他的聲音仍舊溫和,朝她低頭賠禮。
原來只是內心的慌亂,這下是真的顯於形的慌亂,朝他用力的擺了擺手。
「我只是、只是在思考,該怎麼說。」
畢竟是與她的過去密切相關的事情,他是她的熟客,她也的確對他有著好感,可是他們之間顯然並沒有相熟到能夠提及如此私密的事情。
巴形看似端肅的眉眼含著溫和,靜靜的看她,如人偶般精緻的臉龐隔著咖啡壺蒸騰而出的水霧,有些模糊,看著這樣的巴形,她想了想,組織著語言。
「遇到了故人……我曾對她做過非常、非常過分的事情,我……很後悔,但幸好,她現在看起來很幸福。」
她苦笑,微微的低下頭,不去看他面上的神情。
「我並不是什麼好人……做過人渣一般的行為,我能有現在的生活,自己都不能相信——這麼糟的人,大概也不值得什麼好的生活。」
「現在回頭想想,覺得自己是個多麼可怕的人。」
「而今天遇到了她……讓我知道,我不需要再抱有那些於她而言無用的愧疚,她活的那樣好,我這麼無用的愧疚著,只是對她的堅強與燦爛的一種侮辱。」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隻寬大修長的手,潔白的手帕靜靜的躺在掌心,她懵然的去摸兩頰,才驚覺一片濕涼。
哭了啊。
她有些遲疑的接過手帕,朝巴形道了謝,側頭拭去臉上淚痕。
一時之間,小小的咖啡屋裡只有咖啡壺因加熱而發出的輕微聲響。
巴形神情溫和,那張適合各式各樣舞臺妝容的細緻五官望著她,有著顯而易見的溫柔。
面對這樣的目光,她又忐忑起來,還不待她開口,他便低聲的對她說,「失禮了。」
然後又掏出了一方手帕,輕輕的將她眼角又拭了拭。
她眼角一瞄,看見了被擦去的黑色眼線,於是又有點無措,妝居然就這麼的花了,在客人面前因著私事落淚又頂著殘妝,再沒比她更失格的店主了,可她又不能馬上轉身衝進廁所補妝,那是更加的失禮。
她有些進退兩難,而在她滿心焦灼的時候,他溫和沉穩的嗓音又響起了。
「不介意的話,讓我試試?」
她看著他手上的眼線筆有些懵,不知道怎麼的就點頭了。
她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看著近在眼前的細緻五官她覺得有些不能負荷,他一手輕輕捧著她的臉,另一手穩穩的執著眼線筆,紫色的眼眸專注而細緻。
這樣的目光、那樣美麗的眼眸幾乎要讓她整個人灼燒起來,只能努力的發散思維,一邊想著他既然是舞臺劇演員那其實會化妝並不出奇,一邊想著他的手真溫暖眼睛真好看聲音真好聽……
然後她聽見他溫醇的嗓音在她的耳畔淡淡的響起,「有可以回首的過去,很好呢,不管多麼不堪,至少,妳願意回首去看。」
願意面對不堪的過去,該也是費盡了巨大的努力與勇氣。
而願意回首去看、為此愧疚、並做出努力,不管如何是一件好的事情。
「過去做過的錯事的確無法被磨滅,的確不該被遺忘,但至少,在努力之餘,也留給自己一些幸福的渴望。」
她怔住了,不自覺的去對上他紫色的眼眸。
他看著她,眼神依舊專注溫柔。
「不管如何,日子總是要往前走的,回首的同時,請記得向前看,或許會有很多美好在前方等妳,」他眨了眨眼,勾起一抹有些艷麗的笑意,「比如,我。」
壺裡的咖啡煮過了頭,發出了沸騰的嗚咽,隔著裊裊的水霧,她怔怔的望著他,微微的垂下眼眸。
卻終究還是忍不住的勾起一抹燦燦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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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ㄉ沒錯Flag不能亂立,總之對報應來了。
我居然是先寫現代paro,時間線跟刺鳥是同一個
巴形……超他媽難抓(尖叫
沒有過去太難抓了啦!!!
不過他顯的這麼溫和是為了溫水煮青蛙,太明顯會被逃走所以(
另外霸凌絕對絕對是不對的,我沒有要洗白,只是想從另一個角度說故事。
濃藍後來慢慢的吃到了不從眾的苦頭,所以她大概也了解當初滿多人只是為了不會也跟著被欺負所以霸凌她。
她當然憤怒,可是慢慢的隨著時間,她已經看淡一切並且也很好的走過。
她已經走到了更高的地方。
並且她也認為能夠在這麼多年後在再遇後能收到道歉,其實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這顯示出對方始終掛懷,沒有放下。
而她認為沒有必要再去責難一個時時刻刻被愧疚折磨的人。
濃藍其實是本質非常溫柔的孩子。
畢竟知錯能改,在成人的社會裡,已是太過難得的一個品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