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睜開了雙眸,發現自己沐於芒草中。望向天空那橘紅色的雲朵,這應該已是晚霞時分了吧?她怎麼會在這裡?必須趕快回皇宮,否則要是葉宗怪罪下來可不好。
她坐起身,深藍色袍子上的芒草葉落了下來,它們的高度差不多只到肩膀而已。千瑜放眼望去,發現這裡並不是皇宮,也不是自己曾生活的森林裡,這個地方對她來說顯得生分。
在世上活了百餘載,竟也有吾不知道的地方?思至此,千瑜不禁莞爾一笑。說什麼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除了皇宮,難道她還曾出過那片森林?笑話。
千瑜站了起來,望著遠邊逐漸西下的夕陽,橘紅色的光輝逐漸被灰色陰鬱的雲朵給腐蝕,原本看過去應是翠綠的山脈,如今卻成了清一色的黑,讓人感到有些害怕。
「必須早點回──」千瑜才剛踏出第一步,然後便停了下來。
回去……回哪裡?吾可沒有地方能回去了。千瑜想起了從自己違背誓言走出森林、進入皇宮然後到葉宗病危,接著是自己為了復仇而死於宮中……怎麼會忘了呢?這些重要的事為什麼會忘記?
她怎麼捨得忘記?
微風自遠處而來,它在芒草原裡掀起一陣波浪,那相互摩擦的沙沙聲勾起了千瑜內心的痛,以及伴隨著葉宗病危以來,被自己壓抑在心裡面最深層的寂寞。
她邁開步伐,漫步在這片芒草原裡。千瑜覺得不可思議,無論她怎麼走,這裡好似沒有邊界一般,而且看似即將落下的夕陽卻一直掛在那──時間好像停止了,在這即將邁入夜晚的這一刻靜止了。
聞著芒草的香氣,用臉去體會這帶了點陰涼的微風,千瑜的臉上卻始終沒有笑顏。她不喜歡這樣,無論是黑夜或者是這種餘暉她都不喜歡……因為這總是會勾起孤單,還會想起不願憶起的往事。
她明白自己這次闖下了大禍,因為她吸盡了葉宗的元氣,導致他身體愈來愈虛弱,進而死亡。而這也間接導致了國家的崩毀,讓人類再次陷於戰火之中。
也許,和尚當初告誡自己外面世界危險是有他的理由,但更深一層的含意是不想讓自己到外面去禍害世人吧?況且和尚也有可能是被自己給吸死的。
耐不住寂寞,千瑜逕自喃喃:「汝死了,誰來管教吾?汝死了,何人來陪吾聊天?」她停下了腳步,一滴淚水滑過臉頰。「汝死了,何人來教導與人相處的是是非非?」
「好寂寞。」千瑜蹲了下去,把臉埋在雙膝間。「好寂寞……」
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人用石頭壓在心裡一樣,她只覺得沉悶,不論是胸口還是頭腦,甚至是四肢都像被什麼咒語禁錮了一樣。這種感覺讓千瑜覺得自己可能再也開心不起來,和尚死了、葉宗也死了,那她還要再找誰去訴苦?
可如果她再去找別人,那豈不又害了他人?千瑜此刻更加明白自己是個異端,世界上妖物很少,人類卻多得數不清,而那些有生之物終有一天會離自己而去,他們都不是永生的。
那找這些人有什麼用?到頭來還不是自己一個?體會更多的離別、然後再去感受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她不要,她受夠了。
千瑜。
她一愣,緩緩抬起頭來,然後這才發現自己早已哭花了臉,風打在臉上更顯清涼。
千瑜站起身望向遠處,發現那裡不知何時起居然立了一顆大樹,在翠綠的樹陰底下站著一個人,那是一抹熟悉的背影。
他頭上頂著頭冠,身上穿著金色的袍子,那上面命人紋了象徵九五之尊的龍。那人雙手背在身後,面對著陽光……千瑜想起以往葉宗待在御花園時,很常像那樣子看著天空,沉默不語。
她明白,所有妻妾更是理解那是屬於皇帝的時間。只要他像那樣子沉思時,沒有任何人敢去打擾,只會守在一旁,靜靜地等著。
但凡事總還是會有個例外。
千瑜走了過去,在袍子劃開芒草堆時的沙沙聲並沒有影響到眼前那男人,卻加速了她的心跳,她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
「……葉宗?」她喚道。
男人回過頭,就和千瑜心中所想的一樣,那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黑髮跟那幾乎快跟女人一樣白的皮膚形成明顯對比,還有始終緊皺的眉頭……真的是他?
葉宗打量了她好一會,用近乎淡漠的語氣說:「妳哭了。」
千瑜一愣,趕緊用手上的長襟把臉上的淚水胡亂抹掉。「臣、臣妾失禮了!」
他輕笑一聲,然後再看向千瑜身後的尾巴與頭上的兩隻耳朵,挑眉。「原來妳真的是狐妖?」
千瑜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原本的雀躍瞬間被震驚給澆熄。
葉宗並不知道自己是狐妖,只知道她很喜歡關於「狐神」的傳說,甚至也為了她駁斥過狐妖的傳聞……但現在都破功了,這一切似乎都再也沒有意義了。
「為什麼不說話?」他問,語氣沒有任何起伏。
千瑜咬牙,忍著內心如暴雨般的激昂,她說:「臣妾犯了欺君大罪,臣──」
「妳居然會因為這種事吞吞吐吐?」
「不,因為……」千瑜抬起頭來,然後愣住了。葉宗在笑?為什麼?
他輕笑一聲,接著又回過頭去望著夕陽。「這裡很不錯,無邊無際,吹過來的風也很舒服,如果沒有皇帝這種重壓,朕希望能住在這種地方,遠離事端,享受這自然的寧靜。」
千瑜低下了頭,滿臉愧疚。
「妳是不是想著朕是被妳害死的?」葉宗突如其來的一問,重重地打在千瑜心頭。
她還是沒有說話。
「還記得妳時常跟朕提起的森林狐神?」葉宗淡淡地說:「妳說祂總是漫遊在森林裡,偶爾會去跟野狼們玩耍、偶爾出來嚇嚇誤入叢林的旅人,傍晚時候則會站在樹上觀望著遠邊的人類村落。但狐神卻因為永世的誓言而無法走出森林,必須留在那裡觀望,寂寥一生。」
「是。」她回應。
葉宗走到了她身旁,伸手摸了摸那狐尾。「是妳?」
千瑜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和尚曾說自己是狐神,是被那片森林選來保護那裡萬物的存在,這也得以使用各種艱難的術式。可當她違背誓言走出那裡時,卻發現自己成了會吸取陽氣的生物,而且那幾乎成為維持自己健康與力量的必要過程。
「不。」千瑜轉頭看著葉宗的側臉,她多想伸手去摸摸他、去擁抱他……但那不被允許。不被自己所允許。
「臣妾不是狐神,是狐妖。」她退了開來,拒絕葉宗繼續摸著自己的尾巴。
「為什麼這樣說?」他站直身子,挑眉問。
「臣、臣……」千瑜吸了幾口氣,她緊閉雙眼。「臣妾害了您,陛下。」
聞言,葉宗只是搖頭,然後扭頭看向隱藏在山脈間的夕陽。「妳知道朕為什麼總在沉思?」
「臣妾不知。」她甚至不知道葉宗為什麼會突然說起這個。
「朕總想來一次這種地方,真正地去體會人生,而不是扛著原本就不是朕想扛的責任。」葉宗淡淡地說:「朕只想永遠逃離那個地方,當個平民,所以朕在沉思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因為她們都不在那張藍圖裡。」
「可是──」
葉宗走了過來,張手將千瑜擁入懷裡。他力道之大頓時讓她無法掙脫,葉宗的身體在顫抖,但聲音卻十分地輕、十分地溫柔──這往往只有在寢宮時才會聽見的語調。
半晌,葉宗放開了他,然後微笑。「回去吧,千瑜。」
千瑜錯愕地眨了眨眼,她忽然覺得眼前的視線逐漸模糊。「回去?去哪裡?」
「妳是神,被選中的存在。」葉宗揮了揮自己的右手,臉上仍舊掛著微笑。「也許死後會化作詛咒的象徵,但本身卻不會死,因為『被森林選中』,那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詛咒,妳必然會永生地存在於世界上。」
讓千瑜震驚的不是這個世界的崩毀,而是為什麼葉宗會知道這些?可是他卻點了點頭,似乎知道了自己的疑惑。
「他都告訴朕了。」葉宗笑著說:「那一位和尚。」
他也在這?千瑜往前跨出一步,然後耳朵聽到了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她往遠處看去,原本陰鬱的天空正化作一塊塊碎片掉落。
「葉宗!」她明白此時此刻和尚在不在並不重要,而是眼前的愛人。「葉宗,吾想待在汝身邊,如果這裡即將崩毀,那吾也能留在這裡。」千瑜再一次流淚,她聲嘶力竭地大吼:「如果吾是神,為什麼不能選擇留在這裡?」
他搖頭。「因為位高權重者,往往也比平民更不自由。」
她不想聽,真的不想聽。千瑜撲向了葉宗的懷裡,她緊緊地抱住了他,不管四周的世界怎樣崩壞,此時此刻她只想擁抱自己的愛人,想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送給他。
「對不起、對不起……」她哭了。怎麼搞的?見到葉宗一直在哭。
「妳陪朕度過了很多時光,無論是朕生氣的時候、傷心的時候亦或是為了國事而煩惱的時候,妳總是靜靜地伴著朕。」葉宗回應了千瑜的擁抱,他的語氣中帶了點笑意。「朕相信,當朕──當我不再是皇帝時,妳也會一直陪著我。」
「吾會!」千瑜抬起頭看著葉宗,發現他臉上也掛了兩行淚。「一定……」
葉宗點點頭,然後給了她一吻。
「一定。」
接著他的身體隨著世界的崩毀而消失,千瑜站在一片純黑的空間裡,先是錯愕,接著苦澀的情緒從心底猛地湧現,她蹲在那裡崩潰大哭。
然後被光帶走。
當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坐在一顆樹下。
而坐落在自己身邊的,便是那人類用來供奉狐神的小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