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說在前
記憶中的她似乎都是勾著一抹不深而淺的溫柔笑意,從來沒有留給自己一絲喘息的空間,總是那般壓抑著,不論是自小就接下園田道場繼承人的身分,還是留給師長資優生一般的印象,亦是如此。
對於園田海未這個人,西木野真姬是帶著這樣的見解,直至在進入一年級下學期前夕都是如此。
第一次對她有了其他想法是在約好修正詞曲的放學後。那段學生時期的記憶深的印刻在腦海,即使現在的西木野已經是醫學院二年級的學生了。
在告別因事情而把自己留下的老師,西木野真姬皺起眉頭看著手機上的屏幕。
遲了啊。這麼想著,自己並不是個喜歡遲到的人,相反地她是個會早到十分鐘左右的人。從小的教養便是守時及不能失約,連醫生之女都是這麼教著,當然身為繼承人的園田海未也是如此。
拉開音樂教室的門時,留有海藍色如夜空長髮的園田前輩已經在裡頭了。修長的身影背對著自己,手抵著窗框望著外頭的景,被風吹起揚逸的髮伴著黃昏落下的橙灑在空中,宛如波光粼粼的海及她的名。
這抹影就在夕陽餘暉之下這麼落入西木野的眼底。刺眼的光線弄痛了自己,不禁令她瞇起了雙眼,模糊之下也想看清那過於柔美的背影。
驀地,園田轉過了身。在視線對上西木野時流露出詫異,因身軀轉動而帶動的長髮正巧遮掩住泛出的晶瑩,順勢將手揉過眼角把亂掉的髮絲順至耳後,動作自然到似乎已經做過好幾次似的。
「真姬,妳來了。」
「嗯。」
西木野盯著琥珀色上的一層光澤,心中有什麼問題想問。在園田把疑惑的情緒投射過來之前撇開了眸。抿抿唇,把問題壓在心底,她明白有時候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好,沒有必要全道出來。
「剛剛被老師叫去,有些遲…抱歉。」
「沒關係,我沒有等很久。」
在那之後的事情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甚至說一點記憶也沒有,那份回憶早已隨著時間的洪流散去了。
只是西木野對園田的想法變有了轉變。
本來還以為她跟自己很像的,但實際上又不然。她的堅強是為了別人同時也是為了自己,而自己則是為了自己而已。
不明所以升起的好奇,西木野真姬想要知道更多關於園田海未的事情。與偶像部的大家聚在一起時,視線會不自覺地落在她身上,身在校園中總會尋找她的身影,而且這些都是回過神時才意識到。
不經意、不由自主。
油然而升的異樣情感滑上心頭,也是由無意間下情況才注意到的。本以為已經沒有什麼是情可以這麼打亂自己的生活步調了,後來才知道自己想得太過簡單。
在空白的筆記頁上寫下幾字,最後在發覺到這般舉動是如此羞恥,握住筆的手微微顫抖,隨後便胡亂地抹掉,未乾的墨水顯些模糊卻也看得出字形的輪廓——
園田海未。
2 . 寫在後
園田海未一直以來都認為自己的笑容已經沒有一絲破綻了。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都可以保持著一貫的笑,淺淺的不重不深。或許是自小就染上父親的氣息,嘴角總帶著一絲成穩,彷彿築起的高牆不許打破。
太過自滿是不好的,所以不能因為自己一直能做到而自傲。園田海未她知道。從來沒有人揭穿的笑顏亦是如此,一定總有個人去毀了她的"一直以來"。只是那個瞬間來的太快太急冷漠且冰冷,使得園田不免怔了幾秒。
好似冷風拂面,白雪停在鼻頭。
筆頭輕敲放在桌上的筆記本,園田托著腮思考下首歌的歌詞。她婉拒了高坂及南留下來等自己的提議。她說有時自己一人的靈感會比較多,更不用說時不時伴著餘暉傳來的鋼琴聲的放學後。
本以為今天仍會與西木野安靜地度過午後,就如同往常那份寧靜。她漫步走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手裡拿了份一年級數學的試題,皺了皺眉頭顯些彆扭的微張薄唇:
「雖然很突然又有些失禮,可是可以請教一下數學題嗎?」
對著不怎麼常向自己搭話的後輩愣了幾秒,隨後嘴角沾上笑意,沉穩如止水的聲線:
「當然可以,能看看是什麼題嗎?」
在話音落下時伸出了手,連眼角都染上的柔散著友善。卻見西木野眸中夾帶著複雜及些許的不悅。
「怎麼了嗎?」
園田向右歪了歪,在沉默後的幾秒得到了答案。
「我真的很不喜歡妳的笑容。」
「咦…我——」
「妳真的該好好休息。」
短短的一句話便足以呆滯許久,雖然曾經想過總有一天有人會這麼說的,只是沒有想到對象竟是自己的後輩,且來得快又冰冷。
園田仍保持方才的動作,夕陽照射下使她看不清西木野此時是用什麼眼神看向自己的。模糊之中竟有一絲想哭的衝動,時間彷彿為了此刻而停止,園田忍著積在眼緣的淚水,琥珀色上已有一層淡淡的光澤。
西木野拂拂塵在衣袖上的懸粒,撇去眸中的雜意留下一句話便淡然離去。
「妳好好想想吧,海未。那我先告辭了。」
柔光抹去那人的氣息,在沉浮粒子的陪伴下,園田海未這才留下一道淚痕。直至夜幕降臨群星探頭才想起今天並沒有聽到西木野用修長手指所頭奏出的樂曲。
她還記得那骨節分明,指尖微微泛白的手。
園田從最上層的書櫃中抽出一本擺在羅生門旁邊的淺藍色筆記本,雖然整體上保持著乾淨,卻也遮掩不了時間沖刷過後的泛黃痕跡。
攤開寫著密麻文字的本子她背挺直正坐於書桌前,拿起泛著金屬光澤的鋼筆,開始一筆一劃寫下今天憶起的高中回憶。
自從畢業後一直想起的記憶,園田無意間開始了將之寫下的習慣。筆記本是以前作為學園偶像期間用來寫詞的作詞本,當初還煩惱著究竟要買新的一本來寫,還是用高中未使用完的筆記來寫呢?最後園田選擇後者。高中的事還是留給高中的物吧。
以前和現在是不能相融的。
只是高中的回憶太多了,直到自己已經大學畢業接手了家中的道館,這個習慣仍然沒有停止。而其中寫最多的便是有那人身影在的回憶,至今都無法抹去的深刻。
叩、叩。清脆的敲門聲打斷園田不停書寫的手,她壓下被打斷後的微些不悅:
「請進。」
得到了同意,母親探了頭進門。
「海未,吃飯了。」
「好。」
對著母親勾起一抹笑,園田闔上本子輕嘆一口氣。
真要形容自己對於這本子裡的內容,大概只有滿滿溢出的苦澀,穿過時間的洪流延綿至未來。
咬住的下唇傳來鐵鏽的味道,櫻色的唇成了血紅。園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孤身一人時嘴角已經不帶上笑意了,這似乎是從高二開始的,只是正確的時間已經記不得了。
只是當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學不會笑了。
3 . 共同擁有的
西木野真姬總認為園田海未總流露著有意無意的一絲溫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最近總是那麼覺得。或許她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又或許只對自己一人如此。總是倔的她當然不會選後者,只是一昧的欣然接受。
再次拒絕醫學院同學的課後邀約,獨自一人來到後院無人影的走廊上。身體的重量全交付給欄杆,就如同當年的自己傾身擁住了園田海未。
透過肌理之膚,掀開薄薄白紗。
櫻花的花瓣滑過臉頰帶著一點濕潤,西木野看著街上兩旁盛開的櫻花樹,心頭不禁一沉又一緊。最終連她都迎來這一刻,不能用著自己的任性來強留了。
園田海未即將從音乃木坂畢業了,將從自己身邊離開了,這個事實不會因為自己而有所改變。明明深知這一點卻連泛在眼角的淚光都無法抑住。
撫平抓皺的深藍色西裝外套,想要將與她髮色相似的衣物保有最完整的樣子,至少今天會是如此。
園田站在對街,那過度吸引人的海藍色總能抓住西木野的目光。一抹苦笑掛在唇邊應付著那群湧上來的女學生們,其中不缺乏應屆畢業生。雖然一開始便知道這種戀情沒什麼的,但在就讀女校之後感受便自然且深刻了些。
所以連分別都要一笑置之嗎?隨著那抹苦笑西木野勾起好看卻夾帶著悲傷的弧度。群櫻伴隨著的沉悶,感受到了最終的氣息。她想,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真姬。」
西木野猛地一抬眸,本應站在對面的園田卻走到面前。不經意的瞥見制服上第二個鈕釦的消失,眸上覆蓋了一層薄陰。
園田維持著一貫的笑容,把握起的手舉到西木野面前。溫和摻著成穩:
「我有東西想給真姬。」
「當作提前的生日禮物。」
「畢竟真姬的生日快到了。」
語配合著花瓣落下,她牽起西木野的左手將自己的覆上,攤開來後竟是一枚鈕扣。
「真姬…我——」
紫羅蘭色的瞳孔盯著那泛著金光的鈕扣微微顫抖,止不住身體的衝動,在對方的話音未落之前擁住那柔美的身軀,海藍與赤色的髮絲交融在一起,形成剎那間的美景。
「海未、我…喜歡妳。」
「只是、等我…好嗎……?」
「嗯。」
一個單音當作應聲,園田不再說些什麼,只享受著微涼天氣下的溫暖懷抱,輕揉著赤色的髮,安撫懷中那人些許控制不了的情緒。就連這種時候都施捨著自己的溫柔——
園田海未一直都是成穩如止水,溫柔似大海的人,西木野真姬一直都是那麼認為的。以前是、現在是、未來也將是。
這份回憶一直保留在記憶裡,沒有隨著時間與櫻花散落一地。
後院的櫻花樹盛開了,再度迎上離別的時節。西木野移開留有自己餘韻的欄杆,拉了拉襯衫拂過一片櫻色後離去。
園田手中的筆尖點在紙上,寫下最後一個句點後,淡淡地笑了。猶如幾年前高中畢業時的溫和。
4 . 妳所不知道的
漠然地垂下眸,園田再次拒絕父母安排好的相親。雖然明白父母的心意但心中不免滑過一苦澀。心底那一抹火紅仍蕩存著,身影沒有隨著洪流淡去,輪廓反而更加鮮明,不論是捲起髮尾的修長手指,抑或是勾起弧度的唇……什麼都…沒有遠去。
食指抹去琴蓋上的一層灰,西木野思考著自己是多久沒有彈琴了?不過醫學院的忙碌確實沒有辦法挪出時間給自己娛樂,當然作曲也是如此。
不可否認地她並沒有放棄音樂的夢,卻總是礙於現實層面的壓力之下。西木野知道自己已經任性過一回了,高中三年那仿若身在烏托邦的夢睜開雙眼就過去了,如同拂過晨光下的沉浮懸粒那般淡然。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醫學與音樂亦是如此。她只不過是放棄一個夢,去追尋一個被附加更多期望的另一個夢,僅僅如此而已。
只是她總想,自己能不能再任性一回,再次聽到沉穩如海的溫柔輕輕道著——
「真姬做自己就可以了。」
四月初的天氣雖然透著春天的微涼,卻也夾帶不少夏天的酷熱,西木野有一度想扯下身上的白色衣袍。長時間待在冷氣房的她已經不能適應外頭開始轉變的天氣了。
是不討厭在外看些許凋零的櫻花,但她從沒想過冷氣室對她的影響那麼大。往年的她還能穿著現在看來有些熱的毛背心呢。雖然那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西木野さん?」
本來還想著來到後院不會有人來找自己的,沒想到還是被叫住了。扭過頭便看到穿著與自己一樣的白袍的黑髮女性,臉上過大的黑框眼鏡使她看來有些許文學氣息,尤其懷中還抱著書。
「果然是西木野さん,遠遠看到還在猜呢。」
「怎麼了嗎?」輕皺起眉頭,似乎沒有打算久聊,甚至想現在就結束對話,不過這樣就太沒有禮貌了。
「啊、…只是想過來對妳說要準備去實驗室了。」
「嗯,知道了。」
拂去長椅帶上來的灰,沒有打算再多說些什麼轉身便要離去,目光卻不經意地發現那矮自己一顆頭的女性仍盯著自己不放。本來就蹙緊的眉心更加緊實了。
女人露出一抹無害的笑容,白袍隨風飄起。
「西木野さん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哈?」
黑色的瞳孔直直盯著,灼熱得有些喘不過氣。眼神過於深邃仿若可以看穿心裡深處,這讓她想起高中時總掛著笑意的紫髮前輩。
絕對不可以與這個人太過接近。西木野不自覺開始警戒著。
「就是像現在啊,總是這麼冷淡嗎?」
「嗯。」
「這樣啊…西木野さん笑起來應該會很好看啊……」
「……」
「抱歉…說了多餘的話。」女人扶正從鼻梁滑落的眼鏡,面上的笑意未褪。
「那麼,我先告辭了。西木野さん可別遲到了。」
「嗯。」
是個莫名其妙的人啊。不禁擅自對女人打下這番評論,不知道是有意還無意或者本來就是那種個性,西木野總會對時常掛著笑容,問著不明所以的問題的人留下一段距離。
可以說是對這種人不好應付,也可以是心生畏懼。深邃的瞳孔太令人不敢對上了,下意識是會撇開的,如同某個黑髮的小前輩。
「妳和海未真是相反的人啊。」
難得部室只剩自己和不像三年生的矢澤前輩,本來想著就用書籍打發掉悠閒的放學後,結果矢澤慢悠悠的一句打斷了沉浸於書的思緒。
不明所以地抬起頭,緊皺的眉心流露著疑惑。
「什麼意思?」
「妮可我覺得妳應該很清楚。」
「……」
此時的矢澤褪去平時的搞笑形象,環在身邊的氣息不像記憶中的一年生。
「如果說妳是用冷淡及不悅的外在來避免掉麻煩,那麼海未就是用柔和的笑意應付著所有。」
小前輩輕輕笑著,用淡漠自然的語氣道著自己早知道的一切。西木野對矢澤楞了幾秒,她現在覺得東條前一陣子說的「其實妮可ち是我們幾個人最成熟的。」一句感到認同。
「不是嗎?」
西木野沒有回話,也沒有點頭承認或搖頭否認。
後來兩人再也沒有出過聲,直到矢澤先行離去。
圍上深紅色黑格紋的圍巾,西木野淡望了家中環視一圈後便拉門離去。冬風拂上面容時帶上了刺痛感,寒冬之下她本是不打算出門的,但如果邀約自己的對象是高中同學那就另當別論了。
得來不易的友誼她想好好珍惜。
約定的地點是在自家醫院附近開的咖啡廳,西木野沒有為了找店家而流連太多時間,不如說第一眼就看到了,畢竟有個在灰濛天氣下顯些刺眼的橙髮女性,正在咖啡廳前揮舞著雙臂,惹得身旁的女子無奈地上前制止,但顯然地並沒有什麼用處。
將大衣與圍巾掛在椅背上,她勾起了現在看來已經是稀少奢侈的弧度。
「妳們跟以前一樣沒有變真是太好了。」
「咦…?與其說我們沒有變……」
「倒不如說真姬ちゃん變太多了喵……」
「……?」
紫羅蘭色的眼眸帶上了幾分疑惑,她並沒有覺得自己變很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難道就是如此嗎?
與草綠色的眸對上視線,星空笑了笑。
「真姬ちゃん又再逞強了喵?」
「……」
是也不是。
從以前便覺得星空凜雖然是一名擁有過多活動力的人,但其實很常注意到許多小細節,尤其是對小泉花陽,再來就是自己。
「沒有。」
西木野將點來的紅茶舉至嘴前,咬住下唇的模樣便被隱藏在杯後。
「我覺得真姬ちゃん很努力了。」
小泉露出一抹從高中就沒有變過的笑容,語氣中帶上了心疼友人的苦澀沙啞。
「再任性幾次也沒關係,我們會包容的。」
或許對西木野來說,檯面上的手術刀太過沉重了。沉得連想要的事物都不敢去追求,往往只能等人惡狠狠地在推一把,才敢再向前踏出一步。
「如果有什麼想要的,好好去追求,我們都支持。」
「為什麼?」
「因為是親友啊喵!」
「……」
或許,她想要的只不過是親友的包容以及她的救贖,就那們簡單而已。
「謝謝。」
任憑眼緣泛著淚光,她下意識去摸了摸掛在背包上的藍色兔子吊飾。那是就讀醫學院的某天在街上看到順手買下的,她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安撫情緒的功用,好比如壓下現在滿溢出來的苦。
後來在某次醫學院同學的聚會下,有人問她吊飾顏色那麼多怎麼就偏偏挑了藍色?西木野只是淡淡勾起了笑:
「我只是想從它身上看到她的影罷了…不過現在不太需要了。」
5 . 留給妳的溫柔
直到無意間從文庫本裡翻出夾在書頁裡的照片,那泛黃的痕跡證明了時間的沖刷。照片上的女性仍然笑得柔和,當時拍照的情況至今歷歷在目。這是她要求那人在畢業時所拍下的,雖然當時的她還無法適應拍照這件事,但仍然靦腆地笑了笑讓自己按下快門。
她的溫柔貼心,她還記得。西木野由衷希望那人不要變,不要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得。
園田撫著顯些老舊的相機,那是從她高中時用到現在的,不知不覺都過了六年也沒有打算換新的,畢竟回憶多了就捨不得。
看著螢幕上夕陽墜入海平面的畫面,園田滿意地笑了笑。儘管記憶體裡已經充數著許多張相似的影像,但她依舊對這風景愛不釋手,忍不住多拍幾張下來。
六年時間就像從指縫間流走的水,在不經意的時候帶點痕跡流掉,最終被風給撫平,一點感覺也沒有。只是喜歡的東西從多變到少,休閒娛樂也從豐富成了單調,持續的也就只有閱讀以及高中時在那人身上所沾染的愛好——
拍照。
再度將鏡頭對準眼前的景,在路燈一一亮起的剎那按下快門。火紅與海藍交織在一起,如同當年伴著櫻花擁住那人的身軀而交纏的髮絲。
想起那人的承諾,園田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或許當時自己該回的不是單音,而是回以另一個承諾。但如果這樣就認為是個遺憾那就太對不起她了。
「好,我等妳。」
下意識從口中再度給予回覆,卻是惹來一陣冷清。當時有櫻花的清香,現在只剩夜幕降臨還有心中泛起的苦澀,在心湖中漸漸化開。
那抹紅依然是那麼清晰,鮮明的仿若置身當中。
「海未ちゃん?」
突然地聲音將本來還處在混亂思緒下的園田拉了回來,手持著相機屏幕依然停在日落之時,也沒有打算去關掉它。見那位總是有禮的園田沒有理會自己,東條放任好奇心湊近她身旁,一探到底是什麼讓她看得入迷呢。
「啊、果然是日落。」
「哇啊、希、希?」
園田看著那顆湊來的紫色楞了愣,開始納悶這位圍繞著神祕氣息的前輩是什麼時候過來的,自己又是失神多久?
「海未ちゃん妳真的很喜歡日落呢。」
「與其說喜歡…倒不如說……」
「嗯?」
東條的笑容未褪,等待著園田話的後續。
「想從中看到那個人……」
「嗯——咱猜、連拍照的習慣也是因為那個人吧?」
「嗯…。」
園田沒有想沉默或是否認的意思,正確來說已經沒有否認的必要了,畢竟對象可是東條希,就算不說對方或多或少也能看穿的。
東條的眸,過於深邃。壓的連呼吸都開始紊亂,窒死在那對祖母綠當中。
「嗯、嗯。果然如此。」
「那個人最近似乎——」
「希。」
現在想起來或許當時眼神太過銳利了。不過也不知道要怎麼制止東條繼續說下去,關於她的事情園田想要親口聽到她說,用著帶點鼻音的聲線、雖然害羞卻不忘溫柔地、說著。
至始至終、東條都是帶著笑容沒有其他表情了。有時、園田會想希是不是比自己還要來得——悲慟。
結束道場的授課洗淨身上濕黏的汗水,毛巾蓋在頭髮上卻止不住從髮尾滴下的水珠。園田突然想起不苟言笑的父親面上那蒼老的笑意,竟讓心頭一緊。
不是說不喜歡父親的笑容,只是那抹笑只曾出現在模糊的記憶裡,就連正確的時間也說不出來,現在穿過時間之浪再度回到面前,心中只有說不盡的苦澀。
她知道,自己讓父親失望了,如同小時候哭哭啼啼拉著父親的衣角一般。
「海未,我希望妳能快樂。」
父親正坐於桌前,眸裡夾帶的笑意掩不了蒼老的痕跡。聲音低沉且沙啞已不復當年的健朗。園田怔了幾秒,不明白父親為什麼突然這樣說。看到桌上的茶已見底她趕緊拿起茶壺往裡添茶。
白煙陣陣從杯裡飄出,父親抿抿乾燥起皮的唇隨後皺起了眉頭,眼角的笑漸漸褪去。
「妳姊姊說妳的笑容越來越只是個裝飾。」
園田垂下了眸避開那與自己相仿的琥珀色所投來的視線。她沒有回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陣子我總在想,我是不是忽略太多事了呢?不論是對妳還是妳姊姊。」
「雖然妳總說這些都成了日常的部份,但、」
「我卻從沒有問過妳,妳到底想要什麼。」
「海未,我真的希望妳能幸福、能快樂。」
「如果妳所選的人可以給妳幸福與快樂的話——」
「我希望這個家能成為妳的依靠,在被外人不接受之時,這家可以成為妳的居所。」
「妳永遠都會是我的女兒,園田家的次女。」
之後的記憶太過於模糊了,淚水與手掌心的溫柔包覆卻是清晰得令人詫異,父親低啞的聲音似乎還蕩存在耳邊,輕輕訴著不要緊的。
但園田知道自己還是讓父親失望了,言語中輕夾著的失落並沒有隨著杯裡冒出的白煙散去。
看著父親眼角的細紋心裡總像被劃開一道道傷痕,至今都無法被撫平。
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幸福、快樂。
這點就連園田的父母也不例外,自己生、自己養到大的孩子誰不會視她如至寶,希望她走著快樂的道路。
只是、只是——
當被給予包容及救贖之時,幾年下來築起的堅強便被打碎散落在點點星辰光輝之下隨後隨風而去。
半瞇著眸看著被餘暉照耀下更顯閃爍的沉浮懸粒,她想,那熾熱的火紅色是不是需要自己的陪伴了。
散落在五線譜上的髮絲、高了一兩公分的身高、自然而然貼在肩膀上的面頰、骨節分明的手跳躍在黑白分明的鋼琴鍵上,帶點鼻音的哭腔訴說著心中的不滿。
好像什麼都、回不去的從前。或許有那麼一點的曾經希望那個人可以快樂,如同父母希望自己一樣。
「我會在妳身邊。」
「只是、等我好嗎?」
太陽西沉、月亮升起,如星辰伴在周遭,星河般的長久。
就讀醫學院之後便不怎麼與家人有所聯繫,頂多必要時的制式問禮。長久以來的期望與期待成了深淵的隔閡,只是醫學院六年過去也是該要回到家裡了,那個不帶感情的西木野宅邸。
她不是沒有想過繼續在東京都內租房子,只是當想起一年前的冬天小泉及星空溫柔的言,驅逐了東風之下的寒冷。她想,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該來的也是會來,終究只是時間的問題。
已經不知道父親是怎麼看待自己了,到底是西木野家的西木野真姬,還是西木野家的女兒,只知道當有了意識的開始便被期待成為醫生,腦外科醫生是她該走的路,直直一條沒有岔道。
父親對於自己究竟是繼承人還是女兒呢?至今她仍然沒有個答案。
家中的溫暖直到現在都是和木給予的,母親順著父親,父親給予嚴厲。小時候曾經期待父親溫柔的笑顏用著大大的手掌撫弄頭頂,用著溫暖的言語稱讚著自己很厲害。只不過她從來沒有看過父親的笑。
只不過她從沒在父親身上感受到任何親情的呵護。
總想問,父親知道比起醫學她更愛音樂,也喜歡拍照還有天文嗎?就算無法用它們拿到第一拿到第二她也開心。
西木野宅邸就連她六年後的歸家也只有和木來歡迎自己,公事一直都比女兒重要這是活了二十幾個年頭以來不變的認知。
「需要我為您添個茶嗎?」
和木露出一抹與童年時無異樣的溫和笑意,輕聲問著。
「不了,我先回房等爸爸回來。」
西木野拖著帶回來的行李,板著臉拒絕就這麼回到離開六年的房間。但當她轉開門把探頭一看竟有說不出的酸澀。
擺設與當年離開時沒有任何差異,最重要的是很乾淨連一點灰塵都沒有沾上。本以為自己離開後便不會再有人進來了,沒有想過父母居然還命人定期打掃。
或許,那從來得不到的答案正一點一點浮現檯面。
「那是妳爸爸每個月抽出時間打掃的。」
西木野轉過身,本來不在家中的母親突然站在面前,身體靠在門口淡淡一道。
「聽到妳說要回來,昨天還特地挪開時間打掃一番呢。」
「這種事就不用說了。」
突然地,低沉富有磁性的聲線往旁邊竄出,父親板著臉緊蹙眉頭帶著一身嚴肅。
「父親……」
聲音有些顫抖。
「我回來了。」
「嗯。」
「歡迎回來。」
父親平光眼鏡下的眸成一條線,嘴角漸漸勾起的弧度摻著說不出的熟悉。或許,以前的自己看過父親的笑容只不過在眾多的期望下被自己淡忘了。
接著頭頂上覆上一層溫暖。大大的手掌因常握手術刀而有些粗糙,輕揉著相似的紅髮。父親不擅長言語,所以只好用行為給予溫柔,為什麼就沒有發現呢?
低著頭看著父親身著的白袍的擺尾,西木野的鼻頭一酸視線開始模糊。伸手拉了拉衣袖本來就帶有的鼻音這下更重了。
「我、我回來了……」
「嗯,歡迎回來。」
6 . 細水長流
在結束了長達七小時的手術後,西木野便收到在十二點準時發來的訊息。內容不外乎是提醒自己該吃午飯,別累壞了以及些許日常的告知。彷彿可以看到那人笑得柔和點著屏幕上的鍵盤,接著按下傳送的圖示。
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工作時感受到那人的溫柔了。除了一到時間點的貼心簡訊,還有時不時出現在文件夾的小紙條,甚至在包裡翻出用淺紅色布巾包起的便當。開始有了新婚夫妻的錯覺,然而實際上交往時間已經邁入了第五個年頭。
突然好想回家抱抱她,謝謝她的溫柔,雖然她時常一臉不明所以地回抱自己。
看看時間再過半小時就要交班了,她應該結束了上午的授課正準備午餐吃吧。點開對話窗在上頭輸入了等等就回去的文字後便收起了手機,而這情景卻不巧地被同梯的醫師調侃。
「不務正業?」
「堀醫生真愛說笑。」
「西木野醫生仍一本正經呢。」
頭髮染成茶褐色的女人懷裡捧著從急診室拿來的文件,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
「我來接班啦,真姬ちゃん就安心回家吧——」
「嗯,辛苦了。」
西木野朝女人點了點頭,拎起包踩著高跟蹬蹬聲響匆忙地離開,留在原地的堀醫生不禁掩起嘴笑了起來。
手機的震動帶來了那人的回覆,西木野直直盯望著螢幕上的文字,嘴角流露的笑意似乎連口鼻上的口罩也遮掩不了。
「我在家裡等妳回家開飯?」
「好。」
手指在鍵盤上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給了應答,本來是想要她先行吃的卻想起以往的經歷,那個過度溫柔的人肯定仍呆呆地坐在飯桌前直到自己回去吧。
想起第一次發生的情況,園田睜著眸看著一臉不解的西木野隨後笑笑得拿起筷子。
「我就想等妳回來一起吃。」
後來,西木野才意識到園田是一位會不自覺地說出甜言蜜語的人。開始納悶著以前的她不是個寫起情歌就害羞不已的前輩嗎?
後來園田在編輯部工作的東條的幫助下出書了,範圍之廣從詩歌到小說都有她的蹤跡,也因此在日本文壇上掀起軒然大波,文學界裡總有人讚嘆筆名為MU的人,東條為此彎起眼一副"咱真有眼光"地拜訪,最後被矢澤拉了回去。
「海未在高中時文筆就好到能出書,大家不都知道嗎?」
西木野半垂著眸修長的手指翻著書頁,有些無力得回話。東條在出版前都會拿了幾本試印過來,臉上藏不住得意放了一個裝有樣本的紙盒開始與自己閒聊起,而園田則在廚房裡沏起了茶。這些日常已成了固定模式。
在瀏覽眾多讀後感想的評論,其中西木野特愛某個匿名人士留下的一段話。
「感受到了字裡行間的溫柔。」
不禁輕笑了幾聲惹來園田疑惑得湊近,拿起筆在那段話下畫上一條底線,秀給已經貼上肩頭的戀人看,卻弄得她臉上沾上一層自己的髮色。
可不是呢?畢竟是那個無時無刻施捨著自己溫柔的園田海未啊。
拉開公寓的門探頭就是告知戀人自己回來的事情,才剛將鞋置於櫃中抬頭便看到園田面帶微笑站在面前。
「真姬,歡迎回來。」
「嗯。還沒吃?」
「我在等妳回來。」
「真是的……」
雖然是不問也知道的事實,但是多少也想要她不要事事都顧慮自己,稍微對自己任性幾回也好,明明是不會嫌棄的。不過這也是她個性上可愛的一點。
平淡的日子過久了個性上都悠哉了起來,在茶餘飯後都能淡淡講起過往來調侃自己。比如五年前慌慌張張跑到園田家,完全忘記靜靜躺在手機裡未刪的連絡方式,還被七年不見的女人帶著笑意拉進屋裡。
那個時候她就知道了吧,自己準備好的事實,才能這麼自然拉著自己的手。
園田從來不抱怨什麼,也從不過問七年的時間做了什麼、為什麼讓她等這麼久。因為她知道西木野真姬還沒有做好準備,也還沒有信心。
只是或許心中有什麼想要被她問的心情,但也有可能是自己想要告訴她,這些年自己經歷了什麼、為了什麼費盡心思,接著讓所愛的她輕輕擁住自己,在耳邊低語著"辛苦了。"。
拉過了園田的手,若有似無地揉捏上頭因長期握弓而造就的繭,西木野有些心疼地落下一個個細碎的吻,從指尖延伸到掌心。感受到自家戀人的異樣,園田順過垂在臉頰旁的幾縷髮絲至耳後,用著與七年前無異樣成穩溫柔的聲音——
「真姬,怎麼了嗎?」
「只是很欣慰。」
「嗯?」
「對這份關係感到很欣慰。」
話音落下,西木野莞爾一笑摟過那人纖細的腰,頭埋在帶著淡淡沐浴乳香氣的懷裡。
「吶、海未……」
「我愛妳。」
「……」
「我也愛妳。」
俯身吻過櫻色的薄唇,帶上溫柔細吮摻雜不捨纏綿,西木野真姬再次明白自己有多深愛園田海未。
她想,以後肯定也是如此吧,就如同細水長流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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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構思很久,寫很久…
我好喜歡海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