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路上,我等翻越山頭,自己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眺望,
平地裡那些錯縱綿密、滿布前線的戰壕深溝。
一切就是這樣了吧。
同盟國戰敗,協約國勝利,各方代表們前往談判協商,
看誰能邀功分贓獲益,誰又該低頭簽字退讓。
簡直像小孩子間在打架搶糖,
架打了,糖搶了,同伴受的傷流的血都不算了,
只留下這滿地的煙硝與死亡。
「站住!」
忽然,附近的灌木叢竄出一名年輕人,身著法軍制服,
不曉得是離隊還是走散了,隻身來到這裡,
才見到我們就舉起步槍,彷彿像隻受傷的野獸,
驚懼地嘶露出獠牙,嘗試想嚇退對手,卻又止不住自己的雙腿顫動。
「......回家吧,孩子。」我疲倦地開口。
「戰爭已經結束了,你們贏了。
放下槍,自由離去,我們不會對你怎樣......」
「住口!我叫你住口!」
年輕人怒斥一聲,將槍口對準了我:
「你們殺了我的父親、我的哥哥、還有我的朋友!你們全都是惡魔!你們這些德國怪物!」
此時,天邊一隻影子飛過,我不自覺被吸引了視線,
那是這片山區特有的山鴉,紅嘴細喙,滿身漆黑,姿態如此優雅,
一點也不像我初次所見那般,充滿不祥、惹人生厭......
【Zean】黑鳥
「他們是這麼說的,你知道嗎?」
1916年,壕溝裡,我派至西線的第一天,隨口對身旁某位新兵提起:
「......黑鳥象徵著不幸與厄運,因此只要今天觀察到它飛得偏對面一點,
指揮官就會下令舉槍狙擊;相反的話,就代表我們今天能稍微輕鬆點。」
「所以,上帝每天就派了一隻鳥來決定誰生誰死?」
那名新兵面無表情,手中仍舊緊握著炭筆,
一面低頭飛快地在他的小筆記本上描繪起黑鳥滑翔身姿,
一面不時仰望,觀察天空,追尋其筆尖下的另一個鏡頭。
「你是學藝術的?」我問。
「不,只是隨便畫畫罷了。」
儘管如此,那紙上一隻隻栩栩如生的靈物,到今天都仍令我感到讚嘆。
「保羅,保羅·博伊默爾。」那孩子轉過頭,伸出手:「您呢,先生?您是做什麼的?」
「哼,我是個軍人,如同你現在一樣。
早在戰爭爆發前我就已服役了將近十年之久,
前兩年都在東線協助作戰,如今則被調來,
看能不能讓你們這群廢物活得久一點、變得有用一些。」
語畢,那孩子並沒有被我粗魯的言語所激怒,
只是低下頭,把手收回,繼續描繪著他的圖畫。
現在回想起來,我從未告訴自己的名字,
因為當時我覺得沒有必要,
也無須把時間浪費在一個稍縱即逝的生命上。
後來的某天夜裡,毒氣來襲,
瞬間老兵與菜鳥的區別簡直再明朗不過。
一邊是熟練地佩戴起防毒面具,抓緊步槍,將刺刀尖鋒對準每一個衝向陣地的人影;
一邊則是慌慌張張、手忙腳亂地拼命想把那團東西安置在自己臉上,
最後也只是單手扶著,伸出另一隻手去給敵方砍。
戰壕內上演起物競天擇的汰選過程,一切既自然又簡單。
待毒煙散去,敵方敲響了後退訊號,
我與同伴回頭將來不及爬出去的英法士兵都給屠戮精光,
這下才鬆了口氣,感覺今晚的活兒終於幹完了。
但,令我意外的是,那小子居然還活著。
死死壓著面具,蹲在屍體堆旁,
直到現在都不敢鬆手,
就這樣看著眼前那些中毒戰友,
把他們灼傷的肺部,
一塊塊地都給咳了出來。
我聽過國內那些募兵宣傳是怎麼說的:“戰爭使你成為一個男人!”
不過我告訴你,當時在我眼前痛哭流涕的,
不是一個男人,也不是一個孩子,單純就是個被現實逼瘋的可憐人。
或者說,我竟已對周遭的煉獄感到麻木......
結果,過沒幾天,那孩子就逃回家去了。
聽說憲兵還特地追到了村子裡,將他與其他逃兵一併帶回,
畢竟戰況實在過於吃緊,我方壓倒性的不利,
對軍隊來說與其處死這些孩子,到不如推上前線吃子彈來得高效。
當我再次見到那孩子,他已精神失常,
老是對著空無一人的方向,癡癡凝望。
唯幾次夜裡,他曾短暫恢復神智,告訴我,
家鄉的教師仍不斷激情鼓勵學生們上戰場,
所有人都相信了政府的宣傳,以為德國很快就會打贏。
父親甚至拉著他想去跟鄰居炫耀,告訴別人,
自家兒子殺了多少英國狗與法國狗才能光榮返家,
直到憲兵追至,我軍滿是逃兵的消息才終於曝光。
從此,我就一直待在他邊上,彷彿在這惡臭壕溝裡,他就是自己的責任。
但他總是不發一語,背靠土牆,甚至連自己的步槍也不願去碰,
就這樣靜靜地蹲坐一旁,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能保護他多久。
某日清晨,天才微微亮,忽然一隻黑影自山邊飛過,
那孩子像觸電似的,彈跳起來,趕緊從左胸口袋掠出小本,
雙眼緊盯著那隻飛鳥,涌溢才華頓時躍然於紙上。
「笨蛋,你會害自己喪命!」
我出聲制止,但他已無暇理會,
只是追隨著雙翼舞動,不斷往敵軍的方向飛,
頭也越抬越高、越抬越高、越抬越高,
深深為眼前的景象所著迷,那隻翩翩悠然的黑鳥
紅嘴細喙,滿身漆黑,姿態是如此優雅......
── 砰!
- end -
謹以此文向《西線無戰事》致敬(1929-小說 & 1930,1979-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