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章:島國風暴》
<01>
五月。
此時的台灣適值梅雨季節,有一陣沒一陣的綿綿細雨自然不必說,週遭的空氣也悶熱得很惱人,實在不是什麼舒適的好天氣。
雖然光論溫度,現下仍舊比不上兩三個月後的盛夏時分,但那無所不在的溼氣每分每秒都像件外套──不,應該說是緊身衣般的沾黏在身上,較之單純只是燥熱無風的艷陽天,眼下的天氣反而更加難以消受,使人恨不得全身都泡在浮著碎冰的泳池下才過癮。
在這片灰濛濛的、不知是否醞釀著下一波熱雨的天空下──有兩個人並肩齊步走著。
「老大──」年紀看來只有高中生程度的少年,試著對旁邊那位與其形容成削瘦,不如說是精實來的恰當的高大男人──開口攀談。
少年穿得很簡單也很普通,沒什麼像是用破洞點綴的牛仔褲、手鍊、墜飾之類特別引人注目的服飾,卻顯而易見地──對活動相當方便。感覺即使他易位置身在崎嶇的碎石坡上,這身裝束亦不會有半分的縛手縛腳。
「…………」被稱為「老大」的男人約莫二十到三十歲上下,頭上戴著草帽,服裝則是農家青年的風格,背上還揹了個內容物不明的細長黑色皮筒──雖然整體而言沒有什麼不協調之處,但這副裝扮在城市裡面畢竟不太能被歸類為「正常」的一類。
他沒有答話,只是繼續邁著步伐,不知是若有所思導致聽漏了,還是刻意忽視少年的搭訕。
「喂喂,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少年顯然覺得是後者,奈何他不管身份或身高都遜於對方一籌,只得用苦笑和略顯不耐的語氣表達心中的不滿。
「……幹麻?」被稱做老大的男人似乎是覺得再無視少年下去有些不妥,又或者是單純的不勝其擾直接提前投降──總之,他總算是回應了少年的叫喚。
少年乾脆地單刀直入,吐出不倫不類的問題:「雖然已經和老大你並肩作戰過好幾次了,也暫時勉強認可我們是『家人』的關係,可所謂的『零崎』到底是什麼──我還是不太明白耶?」
「唉……我還以為你要又要說什麼奇怪的東西呢。」男人苦笑著說道:「也罷,起碼是個有回答價值的問題,我就勉為其難從最根本說起吧。」
少年直接忽略男人話中帶刺的吐槽,點點頭,開朗地笑了:「嗯嗯,那真是太好了哪,多謝啦,阿贊哥!」
男人橫目瞪視身旁的少年,用有些嚴厲的口氣,說:「不要那樣叫我,怪噁心的。」
但少年卻根本沒注意到男人的眼神所代表的意涵,只是變本加厲地嘻皮笑臉著:「阿贊哥~~阿贊哥阿贊哥~~不要這麼見外嘛~~我可是你最可愛的弟弟耶~~」
「…………」
「怎麼了嘛阿贊~~哥~~?這麼可怕的眼神用在敵人身上是很好啦,但是怎麼可以對家人這樣嘛!家庭暴力!弱肉強食!」少年益發過分地語無倫次起來,擺明了就是故意。
「…………」男人感到每一束腦神經都發出了劈劈啪啪的繃緊聲,理智幾近斷線。拚盡全力深呼吸幾次以後,他才一字一頓地開口說話。「──你、給、我、聽、好、了、零、崎、蒼、識。」
「是、的、請、問、有、什、麼、事、情、愚、神、禮、贊、零、崎、軋、識、老、大──?」儘管少年──零崎蒼識仍舊俏皮地模仿男人──零崎軋識的語調說話,卻已不敢再油嘴滑舌,多少有了點正經的態度。
再次深呼吸,軋識用比堅定還堅定的口吻說:「只有平輩的『零崎』才能稱我一聲阿贊,你這傢伙給我認清輩分,不要沒大沒小的,乖乖叫老大就好了。還有我寧可你沒禮貌地直呼我『愚神禮贊』的名號,也不要你擅自在後面加上一個哥,噁心死了!誰是你哥啊!」軋識越說,就越沒有身為「老大」的架子,整個就氣到連形象都懶的維持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知道了,以後還是叫你老大,這樣總可以了吧……真是的,什麼平輩不平輩嘛,就算是在過去的零崎一賊那樣的人也只有三個,到了現在更是只剩下我們兩個啊……」受到那道充滿壓迫感的視線瞪視,蒼識只好乖乖屈就於軋識的半強迫命令,不過嘴裡兀自嘟囔著。「咦?等一下,我們不是兄弟?可是你明明說我們是家人啊,那麼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老大與小弟的關係。僅此而已。」軋識強忍著爆發的衝動狠狠地咬著牙:「你到底要不要聽我說『零崎』是什麼?」
出乎軋識的意料之外,蒼識這小子毫不愧疚,更沒有一點反省的意思,只是一臉自然而然地說:「當然啊,我等很久了,老大你快點開始吧。」彷彿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軋識的責任,與他毫無關係。
……所以說,打從一開始就是在耍人嗎?
以後再也不隨著這傢伙起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跟那個已經死亡的弟弟人識頗有幾分相似之處,應付起來應該不至於太麻煩。嗯嗯,自說自話不理會他就沒事了,是啊是啊,一開始就切入正題肯定是Good End做收,以後就這樣吧──軋識暗自下定了決心。
「咳嗯,」刻意清了清喉嚨,軋識重新端起架子,緩緩說道:「所謂的『零崎』──基本上從最表面的部份來看,就是殺人鬼。」
「喔喔,這個我當然知道啊。可是啊老大,剛剛你不是說要從最根本說起『零崎』嗎?根本跟表面不太一樣吧。」
……笨蛋才會去接你的腔咧。
「當然,表面只是表面。例如──『殺之名』、『咒之名』的傢伙們,普遍都認為所謂的零崎一賊,便是殺意的聚集而成的、對夥伴有異常意識的殺人鬼集團。」全然無視蒼識的吐槽,軋識接著說下去:「但事實上──」
「『零崎』並非如此膚淺的東西。」
「嗯嗯──」蒼識終於安靜下來,默默地聽著軋識的話。
「不,應該說是──並非那麼普通、那麼正常的東西。『零崎』並非精神滿溢著殺意而出手殺人發洩,也不是基於快樂而殺人縱欲,當然更不會根據喜好決定下手對象。『零崎』是由於靈魂、內在、精神、意識……也許是全部,也許僅是某處,反正就是有某個重要的東西徹底破裂、不復存在了,因而覺得『即使殺人也沒關係』、『啊啊那就去殺看看吧』。」
頓了頓,軋識吞了口口水潤潤喉,前所未有的認真:「於是──這個重的大缺陷從而讓『殺人』這件事的價值,提升到與吃喝拉撒睡一樣的程度,亦即化為生存的合理方式的一部分;要說的話有點類似『人類中的不良製品』這樣的感覺,不過我是覺得殺人鬼比較貼切──有著入了鬼道著了魔,因而變成『殺人』的『非人之鬼』這層涵義。」
「這樣啊……這麼一說倒也沒錯。」蒼識若有所思地舔著手指。「總覺得──零崎甚至不應該被列在『殺之名』之中啊。老大你說的那些粗暴的傢伙們實在是太可怕了。」
「你說的這話真像阿願。」軋識懷念地說,想著那個揮舞著大剪刀的瘦長身影。「也對──如果要阿願來說的話,普通的人類單就物理層面來看,無論是誰都可以對著一顆人頭用力揮出球棒。但心理層面而言,真正能夠基於無目的──注意,我說的是『無目的』──做出這樣事情的普通人──根本不存在。一般人由於『普通』,因此無法跟『無目的的惡』有所關聯,更不用說是「無意識的死」牽扯上關係,零崎則恰恰相反啊。」
是的。
地球上遍佈著無數的「死」,其中全都涉入了某種「惡」──無意識的,有意識的,有目的的,無目的的,有意義的,無意義的,各式各樣的「惡」。
「零崎」,就是因為喪失了所有遠離「惡」的資格,因此才會成為和「死」相伴的地雷型存在──
「唔啊,很深奧呢。」蒼識感歎道:「所以──才會有零崎一賊這個集團是嗎?」
「正是如此。」軋識幾乎是立刻就答道:「正是如此──除了同類以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依靠的『零崎們』,為了防止被人狙擊──更長遠的說,是為了在死亡時至少能夠像個人類笑著死去,才會組成名為一賊的大家庭。也就因為這樣,我們才會有如此強烈的夥伴意識。」
「套句『自殺志願』前輩的話,『殺人者別無生存之道。與兩人為敵時,要殺死二十人──才是零崎一賊』,是嗎?」
「沒錯,將敵對對象全部一絲不留的斬除,才不會留下任何的憤怒、悲傷,從而招致怨恨。」軋識像是冷酷無情,又像是理所當然地說出了這樣的話語。「完全消滅以後──留下來的,就只有恐懼與戰慄。」
「所以說我們才會走在這個地方啊……」蒼識終於發現有點不太對勁,眉頭一皺,停步。
「沒錯。為了消滅全部。為了留下戰慄與恐懼。」軋識也跟著停步,把背後皮筒裡的狼牙棒──「愚神禮贊」給抽了出來。「為了──零崎一賊。」
不太對勁?
確實如此。
不知不覺,兩人的腳步已來到了一條可稱為城市死角的暗巷中。
暗巷的空氣間,瀰漫著快要沸騰的殺意。
至少──被十五個人包圍了。
十五個,手裡拿著形形色色的武器,甚至不乏輕機槍、手榴彈的人。
每一個,都不是泛泛之輩。
而這些包圍著他們的人,正是他們兩人──或說是軋識,所要剷除的目標。
不過就現在這個狀況,誰狩獵誰可就難說了。
不論如何,勝負將會在接下來的幾分鐘內,用生死區分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界線。
「喂。」軋識。
「老大?」蒼識。
「你是個滿特殊的案例──雖然還比不上我那個弟弟就是。『零崎化』的過程在你身上,比起在其他我見過的初生『零崎』要緩慢的多,明明都已經涉入『這邊的世界』有一段時間了,也有不少殺人的經驗,居然還沒完全變成『零崎』啊……」
「對啊,要是我能正常一點就好了,傷腦筋。要是能這樣的話該有多好,如此一來剛剛也不必問老大你那些問題了吧。」
「唉,你真是個麻煩的傢伙。總之──等等跟緊我吧,必要時我會賭上性命保護你的安全。」
「哈哈,遵命。老大你也是啊,要是快死了就別逞強,我會幫你擋下子彈的。」
「呸,少說些不吉利的話,本大爺可是從出生起就不知何謂死亡的傢伙,『愚神禮贊』啊。」
滴答。
水滴敲擊地面的聲音。
鼻腔中,霎時間憑空多出了一股塵土的氣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無數顆雨點,恰逢此時開始了第一波的自由落體。
彷彿──信號。彷彿──戰鼓。
彷彿──催促著戰鬥的生成。
於焉,兩個殺人鬼同時這麼說道──
「嗯嗯──那麼,輕鬆地開始零崎囉。」
「就讓你見識一下,我的零崎──吧。」
然後──出手。
零崎──開始!
腥風疾動,飛雨滴濺。
暗巷中的分鏡,漸漸被無限延伸的紅色所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