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災——其外：白楊 ‧ 鷹翔

——《ספר ישעיה》

「魔術師」吾師道鑒，謹啟者：

　　自與　老師道別，　您的諄諄教誨依稀迴盪耳邊，成為異地裡一盞明燈。學生月初抵達歐洲西北的此國，城市街巷的溫暖驅散日漸增長的寒意。一同留學之友說，現在遠遠不到最冷的時候，等冬天就有學生受的了。

　　比起將至凜冬，有件事更讓學生在意，聽聞該校有一怪誕持續數年，皆在降雪時期發生。友人斥之為怪力亂神，並不再提。學生雖欲探究，然各方說詞不一，尚有諸多未明處，故無法備載於信中。

　　學生已慢慢習慣此國風景及日常生活。上週末偕幾位同窗探訪城郊古蹟，盎然綠意遮蔽往昔之殘餘，令人唏噓不已。學生拍照數張以為紀念，同此信附上。近日晚秋入冬，氣溫多變，伏祈

老師務必珍攝為望。肅此上稟，敬請

道安

　　學生「隱者」謹上

致敬愛的「魔術師」師父，同致老鷹神、眾瞞尼及祖先神：

　　因為師父您說要寫信，還以為有什麼特別的試煉，原來只是想蒐集異國郵戳！既然您說年齡相仿不必拘謹，那學生就不客氣了，之後就都用「我」自稱囉。（各位神明大人真的不會介意晚輩這麼做嗎？希望如此）

　　最近忙到幾乎擠不出時間寫信，所以讓我立刻向您及各位神明報告此事——

　　據說每逢下雪的夜晚，尤其加上颳大風時，學校就有怪事發生。有些目擊者永遠消失在城市中，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甚至有教授在學生眼前直接消失！奇怪的是無論網路或報章雜誌都沒有相關描述，或許校方還是政府有在壓新聞吧？但每當提到「風雪的夜晚」，不只教職員和學生，連附近店家都會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所有遇到（且平安無事）的人都說，事發前會先聽見遠處傳來某人的吆喝聲；有人說聲音的主人是男人，也有人說是聲音低沉女人。接著是一連串細語或交談，這些瑣碎的聲音逐漸逼近，即使在喧囂中也能清楚分辨；有的人說聲音在接近自己前消失，有的人說聲音消失後不久就在耳邊猛然響起，十分嚇人，也有人安慰自己只是樹葉沙沙聲。比較特別的是，有幾個人聽到的不是交談聲，但他們描述十分兩極：其中一方說聽見來自地獄的悲鳴，彷彿靈魂受到嚴刑拷問，夾雜著魔鬼怒號與野獸低吼；另一方則不斷堅持自己聽到天堂樂園的聖潔音樂，旋律美麗莊嚴且妙不可言。

　　接下來的部分好像就不是每個人都會遇到了，但多年來依然累積不少目擊情報：聽說在聲音之後會看見雲朵翻湧——不只天上，地上也出現了雲——或者比霧氣濃厚、比雪霰輕盈的某種物質，在變幻不定中推進。這些物質同樣由遠而近滾滾向前，穿越目擊者後呼嘯而過，之後一切恢復正常。

　　不知何時圍繞某個區域的神秘現象，以及身處其中仍正常生活的人們……我覺得學校的狀態跟現在的三光市有點像，說不定可以作為參考？

　　對了，您一定很疑惑為什麼我知道這麼多？那是因為我真的真的非常好奇，聽聞後忍不住想了好幾個晚上，連覺都睡不好，所以在寄出上一封信的那天，我就立刻加入專門追逐此現象的愛好者社團了！我會在之後的信中繼續寫下更多的發現，期待您的回信。祝

一切安好，諸事順利

您的學生兼好友「隱者」　上

致師父、鷹神、瞞尼及祖先神：

　　抱歉上一封忘了附紀念品！我在這封信補上了：加倍的明信片、加倍的郵票！但觀光景點的票根我要自己留著，您的學生也有想記錄旅行的少年心嘛。（雖然不知道師父要吃完的糖果餅乾包裝紙想做什麼，難道神明也能從這些東西上面感受到點心的味道嗎？）

　　您果然也對學校的情況感興趣！故事很長喔——很難長話短說，總之我繼續了：上次提到雲霧般的東西呼嘯而過，然後一切回歸正常；但這是平安無事的人的說法，實際情況是那東西過去後，有的人還在原地，而有的人不見了。那些人就像被雲霧帶走、成為雲霧的一部份似的，隨著雲霧消散而失去蹤影。社團成員也在研究被帶走的人之間是否有共通點，目前還沒有定論。

　　起先我們猜想是不是體質虛弱比較容易被帶走，像是生病或將死之人，因為就蒐集到的案例來看，被帶走的人多半有點年紀；但也有過一群人中生病的沒事，健康的反而消失的狀況。失蹤者性別男女皆有，男性略多於女性；如果是以身體強壯與否作為消失基準，那麼消失者的性別比也說不通。這樣一想，好像真沒有規則可言呢。

　　接下來說說那些幸運逃過一劫的人還看到什麼。不明物質靠近當下，有些人會下意識閉上眼睛、遮住頭臉，又為避免被波及而向兩旁走避，所以什麼都沒看到；比較大膽的人會直接正面觀察，據他們說法，感覺物質穿過身體的期間，時光似乎流逝得特別慢，周圍事物停格好幾分鐘，手錶卻只過去幾秒。在那漫長的片刻，純粹的風沙、憤怒的浪濤、慶典遊行、馬戲團表演、蒙面扮裝列隊……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總之只有那些東西在靜止的時空裡以正常速度行進，然後遠離。

　　在我們說出各自的猜測跟假設時，社團裡的老神父（就是那個聲稱聽到聖樂的目擊者）突然開口：「那你們有抬頭看看天上嗎？」大家都不明白他為何問起這個。他也沒打算等人回答，才換半口氣就繼續說自己的了：「是綢緞！天上垂下了綢緞！（我發誓那時他眼睛真的亮得跟探照燈一樣）火花與燃燒！是光明的氣味！翅膀、翅膀，更多的翅膀！是天軍！上帝派了天軍前來，必是為揀選虔誠高潔的靈魂！」神父說得很急、很快，要不是他重複很多次，我恐怕也來不及理解。

　　其實到這邊我們都還很認真聽他講話，因為確實很多人注意到天上的「翅膀」跟「綢緞」——比較理性的社員認為那是種類似極光的現象，畢竟是北國嘛——現在大家之所以偏向討論地上的情況，是因為時間扭曲和幻影還沒找到合理的解釋。即使宗教迷信常與科學相悖，我們還是寄望從其中找出一點頭緒，哪怕十分渺小。可那老番顛老先生接下來竟開始神神叨叨地唸起經文，就那個名字是什麼彌賽亞還以賽亞的書的內容，回去查老半天才找到。徒弟抄了一段給師父過目，就是信紙後面那張便條。

　　神父嘰哩咕嚕唸完一大串後便扯開外套，將衣袖猛地捲起，露出胳膊上一道燒傷，說是天使用翅膀劃的，是神的印記之類，然後跳針似的不斷重複念著「聖哉」，聽說這是他捲入神秘現象後一直在耳邊迴盪的聲音。總之因為他搞這麼一齣，討論氣氛頓時變得很奇怪，神父的家人（兄弟？）趕緊找個藉口帶老神父離開，聚會也只能草草結束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覺得很氣餒，感覺聽得再多都跟一無所知沒兩樣，只是重複著無法理解的循環。我不知道社團裡會不會有像我們這樣有能力的人，也許他們都隱藏得很好吧；如果長期關注事件的有能者都解決不了的話，外來小咖有辦法找出真相嗎？

　　我認為那不純粹是某種像霧的物質，而是實實在在的、劃分並通向某個異時空的界線。觸發條件是冬日夜晚，無法得知目的，也不清楚作用對象，效果還因人而異，卻在某些細節上有微妙共通點。只要滿足某些條件就會被捲入未知的空間，否則就只能看見異空間裡的東西——可能是幻影，但也可能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象吧？

　　啊——師父，我真的好想知道答案啊！祝

神佑常在，平安順心

學生兼好友「隱者」　上

致師父、鷹神、瞞尼及祖先神：

　　哎，師父您為難我了，就說事情很長很複雜狀況也很亂嘛，再說一口氣全寫完的話下次信會不知道要寫什麼的……啊，師父息怒，這次的紀念品是我自己拍的學校風景，再由朋友幫我印成明信片，可是誠意滿滿呢，對吧？

　　師父交代的問題我也有盡量查清楚：正如師父所言，僥倖逃過失蹤的目擊者中除了小孩，以發燒和剛運動完的人佔大多數，至於女性週期我真的不太好問……不過比較熟的女性成員告訴我，她姊妹確實是在經期快結束時被帶走的。師父的假設真厲害，被異象帶走的標準說不定真的是看體溫高低呢！但您說這跟三光市現象的成因不一樣，三光市是人禍，這裡是非人為因素造成，關於這點師父是怎麼知道的？既然兩者沒有關聯，那它們只是剛好形成類似的處境嗎？總之師父人在那邊也要好好保重，不然誰來收徒弟的糖果紙呢？

　　前天和朋友拜訪一位在地同學的家，他們家就在學校對街。聽他說起異象那天發生在家人身上的事——他的祖父母一睡不起，在躺了一年之後的上禮拜天，爺爺身體終究撐不下去，永遠離開了人世。這段日子他一直找尋讓祖父母醒來的方法，聽朋友提起我對玄秘之事略有研究，就像抓到什麼救命繩似的請我們來作客。他說，那天家裡空氣瀰漫著焚燒某種東西的氣味，悶悶刺刺的，父母擔心失火而逐一檢查每個房間；他剛洗完澡走出浴室，發現味道是從窗外某個方向飄來的。「有點像烤肉，又像在燒塑膠，還有一點金屬的氣味。」他說。正當他打算告訴還在尋找源頭的父母時，就親眼目睹整個過程。

　　「那團鑽入我鼻子的東西……味道越來越濃，還開始有了顏色，一堆顏色邊跳動邊混雜一起。我從小就聽過那個故事，立刻把窗戶關上，可是那沒有用。那鬼東西——真的是鬼東西，竟然直接穿牆跑進來，變成戰馬、武士、老鷹、蠻族、怪物，還有一坨又一坨的翅膀跟眼睛！我一點也不想知道那是什麼……他們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彷彿我家只是條過道。我當時太震驚了，等隊伍過去才注意到周圍號角的音量大到耳朵發麻，遠處還有鬼哭神號……」

　　大致內容跟之前聽說的差不多。那位同學就這樣愣愣地看著隊伍離去：騎馬的離開了，會飛的、會爬的離開了，跳躍移動的也離開了，接在漫長隊列的最後是徒步行走的人群，手腳掛著鐐銬踉蹌前進。不知為何，他覺得越接近隊伍末端，人群的相貌就越令他感到似曾相識；直到他看見走在最後面的兩個人影，長著和他祖父母一模一樣的臉孔，他幾乎要尖叫出聲。

　　「然後四肢突然能動了，像終於解開某種限制，我幾乎想都沒想就衝上二樓祖父母的臥房，看到他們還躺在床上熟睡就鬆一口氣……」誰知道隔天、再隔天，又過好幾天，祖父母都沒再睜開雙眼。不是失蹤、不是幻象、不是燒痕，是昏睡不醒；在異象種類中比較少見，卻是最折磨的一種。昏睡者留下肉體這渺茫的希望，靈魂卻不知在世界的何處徬徨未歸；一邊維持空殼的生命，一邊守候不曾到來的甦醒是最可怕的折磨。

　　「又是光、又是天上綢緞，還有一堆鳥翅膀，那些怪東西難道是圖奧內拉派來的使者嗎？」那位同學說完這句之後，一個人沉思了好久。

　　我不敢向他保證能否對現況做些什麼，但我衷心希望他的祈禱能夠成真。同學在我們臨走之前指了指浴室前的地板，說那些噁心的東西穿過房子之後，在地板留下十分猙獰的燒痕——如巨獸爪牙撕裂，如深淵般黑得發亮，彷彿之中有無數眼睛，以及那股想忘也忘不了的焦味。因為看起來實在太可怕，他和父母當晚就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留下燒痕的地磚木板拆掉並丟棄了。

　　我們在沉重的心情下迎接即將到來的節日氣氛，覺得街上一切鮮豔華麗的打扮都失去了顏色。這是在尋找事件拼圖的路途中，最讓人感到無力的一天。不過頭都洗一半了，哪有上岸的道理？就算什麼都做不到，我也要繼續觀察下去，不是說薩滿的精神就是「人飢己飢」嗎？我想盡可能找出減輕他們痛苦的方法，相信師父也會同意的。祝

平安順心

學生「隱者」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