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個夢。
是美夢?還是惡夢?這實在無從得知。他只知道打從夢醒,耳邊便有若有似無的曲調迴蕩,而自己站在濕冷的沙地上,眺望著風平浪靜的海面。
貴飴側過頭,隱隱聽見有人呼喚他的名字,但那微弱的嗓音很快便被歌聲蓋過。
他困惑的搔搔頰,繼續向前走。
真奇怪啊,現在不是半夜嗎?為什麼大海仍舊是夕陽的顏色?
好像一面摸不著邊的鏡子,幽藍的海水反射出的不是同樣深邃的夜空,而是一片燦爛得讓人移不開眼睛的紅──明明是炙熱如岩漿的顏色,卻在踏入的瞬間由腳心而上的感受到沁涼。
低頭瞪著腳邊徘徊的浪潮,儘管心下納悶,貴飴還是遵從濕滑的指引,追隨那由浪濤堆疊出的無盡光軌。
他從沒學會游泳,卻毅然決然的沉入海中。
咕嘟嘟、咕嘟嘟──入水的瞬間,關於夢境的記憶也清晰了。
透過扭曲的水波,似乎還能看見錫丹奮筆疾書的背影,這讓貴飴想起在床上翻滾發懶的同時,他也在思考那個藍髮孩子的去處,想著想著,舒適的被窩使他愈來愈睏、昏昏欲睡。
滴答滴答,夢境的開端是首水珠為基調的歌謠,清淡得即便夢醒了仍令人印象稀薄。
像是被月光融化的結晶,海水帶著少女酡顏似的羞怯色調,正慢慢將夜色染上不合時宜的鮮麗,貴飴在水中張大嘴,望著氣泡徹底變了質地,從透明轉成一片霍霍燃燒的火焰,卻又在燒到極致時降為完全反方向的藍,那幽豔的靛青是如此淒冷,深沉的、不祥的像只流淌在體內的顏色,沒來由的令人心下一沉。
咕嘟嘟、咕嘟嘟……
「──妳終於來了,可真讓我好等的。」
從破裂的氣泡中流淌出的,是不明所以的語句,和似曾相識的話音。
是誰?貴飴已經睜不開眼,他豎起耳朵,恍惚間那孰悉的男人聲線再度開口。
「即使殺了我也解決不了問題。我喜歡妳的歌,這難道不好嗎?」
殺人?唱歌?閉著眼的貴飴聽得摸不著頭腦,而回應他的是另一道女聲,顯然男人的談話對象也不滿意這樣的答覆,女子用古怪又優美如大提琴的嗓音進行辯駁,男人隨即像是要推翻她似的反問,兩人一來一往的爭競。
激烈的爭執模糊成漣漪,即便貴飴怎麼努力也聽不清楚,身旁的水潮好似呼應女子的情緒,動盪不安的起伏扭轉。
「──我答應妳。」
在彷彿對唱比賽、一聲比一聲高昂的激辯終於告一段落後,男人低聲給論戰下了個總結:
「我保證會盡快解決的,好嗎?所以別再獵捕了……」
獵捕?貴飴真的好想知道他們究竟在談論些什麼,但在女子接近哭號的控訴下,貴飴只能聽見男人嚴正的起誓,並拋出交換條件。
「別再追殺人類了。」
追殺人類?人類有什麼好被追殺的?人類立於食物鏈的頂點,在地球上並沒有天敵……這樣萬物之上的種族,除了天災人禍外有何需要畏懼?
貴飴實在想不透。
女子沉默了會,水中迴蕩著她許是應允的回覆。
男人那微帶沙啞的安慰確實別有一番風情,但貴飴知道女子並不是因此被打動的。
後來他倆又往返了幾句,這次貴飴不用費勁張大耳朵,男女的絮語混雜在滾滾水流中,又格外清晰的傳到他的耳畔。女子那濕潤的歌聲像是哭泣、又像某種亟欲釋放壓力的喘息,柔軟的呢喃在深水中曖昧未明,硬是讓貴飴在水中口乾舌燥了起來。
打從入水後,他便被不知名的力量牽引,每一吋神經皆飢渴的叫囂,渴望在這乾燥的夏夜裡能被雪白的泡沫滋潤……
有什麼觸動了神經,貴飴使勁撐開已經沉重如石的眼皮,驀然看到數條陰影朝他飛快的游來,儘管那些蛇狀的生物拉扯、撕咬他,他卻感覺不到一絲痛楚,伴隨耳邊空靈的歌聲,他反而覺得有點……舒服?
劇變在此時發生了,就在貴飴準備迎接一張張血盆大口的剎那,不遠處的海域起了大波動,掠食者因水紋的騷亂破壞了進食的步調,隨後被那道火箭般投入水中的身影驅逐。
體態細長的生物們因突來的襲擊不敢造次,僅在遠處徘徊,周身的浪潮因那人的泅泳產生波紋──那漂蕩的淺淡髮絲,是閃爍在星星間的玫瑰嗎?
在這一刻,貴飴發覺歌聲平息了,不該出現在海底的餘輝也消失了,只有朝他游來的身影熠熠發亮。
是人魚吧?肯定是那傳說中的精靈吧?
貴飴恍惚的看著將氣息渡給他的、那張氣急敗壞的臉。
可就算嘴裡多了新的氧氣,貴飴還是撐不住了,漫天水光在眼裡暈眩,侵蝕他的意識,海底浮起的點點晶瑩讓波濤成了觸手可及的銀河,跳舞、搖曳、溫柔的浮游……望著媲美星辰的光暈,貴飴的腦裡滿是不相干的字眼,他輕飄飄的放鬆身體,任由那人抱著自己向上。
潮水的波動慢慢的刻印在肌膚上,在那雙金燦的眼眸中,貴飴望見自己黯淡的倒影──這是要去哪呢?
去哪都好呀,他想和他一起去……隨著頭頂的光亮愈來愈明朗,隨著兩人往海面的距離越來越近,貴飴腦裡的黑暗也一掃而空。
去哪都好,我想和你一起走。
用最後的力氣抱緊那個人,貴飴再次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