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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之鳥——記太陽花學運

作者:江尋│2018-11-04 15:35:59│巴幣:4│人氣:185
大一還是大二的時候坐在青島東路的學運現場寫的,丟到學校的文學獎換了幾天的午餐費,現在看起來真的是非常非常青澀的文字,但是有著有趣的東西,如果寫下來的文章都會變成某種事物的標本的話,對我而言這是「觀點」的標本。
雖然從核心來說仍然是相差無幾的,但現在的我確實已經沒辦法使用同樣一種觀點來看待這個世界,這樣的改變無關好壞,那是很重要的時期,可是注定是非常短暫的,而當時的我應該已經知曉這點,於是便以保存樣本為出發點,盡可能寫下當時的想法,紀錄了這樣的事件。
如果看的時候,某些方便會覺得有共鳴、或甚至是懷念,那樣的話,也許這也會是「那個時間點」的標本吧。


「唉,騙你幹嘛呢?」
在我旁邊的鴨第三次這樣說。
我點頭,雖然能體會他的想法,不免還是產生了這孩子沒要緊吧的憂慮。

鴨再度把視線投向主講台,潔白混著路燈暈黃的薄光像層粉末一樣覆在他臉上,由額角一路描繪到領口輕微變動的暗影之前,在場還有很多學生,每個人都打著相同的光,如果從遠處看,這就像是可以被好好命名以後收進美術館的畫像一樣,光幾乎都要融化了,視線是那樣柔和的,我好幾次看見那樣的景象便想哭,雖然我也不曉得為什麼,但總之那光下凝斂匯聚的氛圍大概會一直記得,跟著參與過它的人很久很久吧。

三分鐘過了,主講者又換了一個,這樣的意見平台頗有意思的,總之你想講,只要排隊上去就對了,激進或平和都有,也有睿智與魯莽的差別,這幾天來幾乎都是這樣。我問鴨他膩不膩,他說還好,對於過去幾天幾乎沒回過家的鴨而言,搞不好已經習慣了。
唉不是,鴨說,他們畢竟都是不同人嘛,獨立的個體,用各自的形式思考著,民主社會唷,「就像是見證了每個用自己方式戰鬥的戰士那樣。」
我說那馬英九也是戰士哪,鴨就笑了,眼鏡瞇成兩道細細的溝,由下方收出一痕臥蠶,連幾天睡眠不足,整張臉看來像淤青。

回到最初的問題吧。
鴨剛剛一再提起的,是關於來到青島東路之前的過程。

昨晚鷹派的青年衝進行政院,遭到強力的掃蕩及鎮壓,話又說回來,政府也只表達遺憾而已。所謂的政府,就是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說出好遺憾啊真遺憾呢話語的機構,我學長是這麼說得,那時候他把煙蒂彈在拆開的飲冰室茶集裡,我們坐在中山北路附近,等他女朋友換取錯尺寸的高跟鞋,我不知道他幹嘛突然說那種話,我想他應該突然預知了什麼,搞不好通靈了。
政治人物、邪惡、表達遺憾,劃上等號。

在今天出門之前,我把租屋處的寶特瓶全部收成一袋拿去丟了,把多集數的小說一本一本收好,衣服收進櫃裡,被子舖平,把鍵盤旁濺到的三合一咖啡全擦乾淨了,然後,把十五歲時買的那本世界末日與冷酷意境塞進包包最下面。
我帶了以厚度來說有些不經濟的小說,和窮緊張的鴨一樣,我擔心著一出門短時間內就回不來了。
會被鎮暴警察打,會受傷,會流血,會住院,在2014年的台灣。
他們拿警棍打人,連女生和老人家都打,打的所有人頭破血流,抓起地上學生的後腦便往柏油路面摔,用高壓的污水噴受傷無法逃離的民眾,擋住媒體禁止拍攝,年輕的男孩女孩在哭,昨晚有一百多人送醫,事後也只是輕描淡寫的帶過。

雖然我今晚到的是立法院,但真的不會出事嗎?我存有疑慮。
你看到這裡可以嘲笑我的天真,事情有那麼嚴重嗎?好吧,我也不確定。昨天的事粉碎了很多像我這樣的無知青年對於自身所處環境的既往認知,總之,和樂的世界被當成空鋁罐,喀啦喀啦喀啦,用鎮暴警察的鞋底全部踏平了,扁扁的無法再裝進任何東西了,我再也不要相信了。鴨說,他今天幾乎是紅著眼睛把家門鎖上,跟他媽傳LINE說掰掰的。
「那時候,我覺得很害怕,你能夠體會吧?」但是即便如此,我認為,鴨更害怕的大概是不出門,就這樣待在家的這個選擇才是。

騙你幹嘛呢?

(好久以前,西城男孩曾經唱過一首歌,那首歌的最後,有段歌詞是這樣唱的:
「When the night has been too lonely
And the road has been too long
And you think that love is only for the lucky and the strong
Just remember in the winter
Far beneath the bitter snow lies the seed
That with the sun's love in the spring becomes the rose......」
你要記得,我告訴自己,在心裡喃喃唸著,要記得,這一切都會更好,而我們會沒事的。
我們會沒事的。)

「那個,不好意思。」在我還想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對話被前面女生團體跑來的中分女孩打斷了,四周開始有人傳遞起小指令,學生低身走動。
「主辦說,等等如果有人來鬧事,坐著不用理他就可以了。」
這樣啊,我回頭看了一下青島東路末尾,嗯至少現在很和平,再轉回前方時,女孩鏡片後的眼睛微瞇起來,看我什麼反應都沒有只好出聲提醒。「傳下去。」
「喔,好的好的。」我放下筆電,向後走去,紙箱墊被整齊鋪在地上,學生再放了一層巧拼地墊後,就將就著或坐或睡了,我走向前,停在另一個團體旁傳了話,黑夾克的男生道了謝,神情稍顯無奈。

飆車族不是第一晚來亂了,嗯,據說還有國中生年紀的少年帶開山刀進來被砍傷送醫,不管唆使的人是誰,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大人們不親自出頭,就只躲在小孩子身後相互筆劃。
冷冷的夜裡,警察站在行政院和監察院外,用長方警盾擋住瑟瑟寒風,呼嘯而過的飆車族聚集成群,那些離開青島東路的學生神情肅穆的快步通過,不久後,潛入北車M7M8出口,被淡水線板南線帶回台北每一個關著燈的出租套房。
立法院外,總指揮他們下的指示一個一個傳了下去,直至遠方。

等我回到我的位置,正好見到鴨帶回兩條白布緞,是去前面帳篷拿的,布條上用黑墨印上各種標語,「布是實踐服設捐的而字是北藝大手工弄上去的。」鴨坐回我身旁,兩條比了比後拿了印歪的給我。
這些大概都是不久前實踐服裝周的殘骸吧?我翻了翻布條,上面寫了「民主不能交易」幾個字。
此刻不遠處的帳篷下,仍大量生產著這樣的手製小布條,我稍微想像了布的心情和它的兄弟姊妹們,一邊將布條繫到左手臂上。

這時間已經有些晚了,我看了看手機,現在捷運已經停駛,要回去只能搭小黃了,反正我本來也打算過夜。來回發送物資的志工先是帶來麥香雞,接著又是鹹粥、肉包、烤地瓜和小七的波蘿麵包,他們有些是我們爸媽的年紀、有些甚至是爺爺奶奶那一輩,但更多是說起話來十分幽默的年輕人,「誰的油花分佈的不夠均勻啊?」志工這樣問著,當有學生舉起手時,志工就會俐落地將食物拋到他們手中,而後來食物漸漸變少了,收垃圾的倒是來了幾次。
最後是物資站要發送毛毯的訊息被來回的宣讀了幾次。鄰近的女孩將厚外套鋪開,嬌小的身子擠進紙箱權充的小小被墊裡。我不只一次和其他的學生對上視線,那是怎樣的神色呢?混合著徬徨、迷惘、率直的、帶著決心卻又純真無邪的,我們還相信著,在閉上眼之前,相信著會有更好的明天。
對吧?

最後幾個上台的學生裡,有個人在台上罵了髒話,搖滾區的台下爆出歡呼聲,拍手,拍手的聲響像海潮,我閉上眼便會想起海,高三的畢業旅行,將腳埋進細沙,陽光透過眼皮視野微紅,貼著夏日豔陽,告別小時候,期待未來也期待著擺脫既定課業的自由,暖暖的記憶、吉他和夜晚拍手唱起的歌。時間晚了,但學生一無所有,有的就是這一腔不知該朝何宣洩的熱情,那種腹有詩書,渴望爭取公義的期許,年輕而且稚拙,每一個人都曾經持有的、最初的呼喊。
一天下來,這已經是不知第幾次眼眶泛紅了,我避開鴨的注意望向台前,素白的燈下,有人唱起了五月天的〈倔強〉:「我,如果對自己妥協,如果對自己說謊,即使別人原諒,我也不能原諒。」
台下的人跟著那個男孩哼哼唱唱。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絕望……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哭了。

歌結束後,我又開筆電看了幾次時間,要給編輯的稿子這些日子以來積聚成山毫無變動,鴨側躺,保持著放鬆的姿勢盯著相鄰男孩皮帶下與卡其褲鈕釦許久,鴨說,他要睡了。
「晚安。」我說。
知道嗎?在台中的家裡安穩沉睡的媽媽,今夜的青島東路是那樣透明的,瞇起眼睛,路燈的光變成小小的一團團光球,嬌弱的,像是用雙手便能捧起,像是一不小心就會被吹熄……

我將目光放回筆電螢幕,不久後那些翻著書本的小朋友,會知道這段文字是在怎樣的情境之下打完的嗎?在那個我所書寫的世界裡,我的角色們會了解嗎?被排除在他們之外卻又屬於他們之中一份子的我,此刻也抱持著自己的無力感,奮力生活著。我突然間對自己給他們帶來的困擾感到抱歉,我有時拖稿,而且專製造麻煩,他們一定很討厭我。
大概大概的打了一些,就因為坐姿不良而腰酸背痛了,蟠起腿,筆電放在膝上,因此要打字時身體便要後躺將重心往後拉,每天都在立法院打字的話,不久後我就可以練出腹肌去海邊衝浪了。

之後真的很晚了,我試著躺了一下,但蚊子一直飛來,大概十幾隻,而入了夜以後氣溫下降,地板又冷又髒又硬,紙箱上的膠帶黏到頭髮,而我不習慣在那麼亮的地方睡覺,手指沾到破碎的落葉跟灰渣也讓人煩躁,最後忍無可忍,只好頹喪地爬起來翻開電腦,看著睡熟的鴨,我想或許我終究是個被寵壞的小孩,總學不會更堅強的活在世上。
幾天前,我在寫信給旅居日本的伯父時,記上了這麼一段話:「說來有些奇怪,在台灣,或許是年復一年的抗爭幾乎未曾停歇,在進行學運時,竟也越來越平靜,逐漸的,竟呈現出一種近乎標準程序的流程……」
知道昨夜那叫人驚駭的景況嗎?我擔憂著志工人數可能大幅減少,現在應該還有很多人正因未完的工作消耗著體力吧?想著多少去關心一下也好,我離開青島東路後段,飆車族這時正好在附近瞎亂,街外行人倉皇,保持通道暢通的志工握緊標語,藍紅燈閃爍下的表情有些肅殺的樣子。

我離開熟睡的鴨,走進白日紛鬧而此刻沉默的街,想著必須記下我所見聞的一切。
我走過掛著糾察名牌的學生身旁,他們睜著眼睛,但累的沒在看任何地方,停駐在通道口,那肩旁黏貼的紙製太陽花給人一種孤拎拎的形象。
一群醫生和我擦身而過,他們許多都穿著短袍,還是實習醫生,靜坐區的學生躺臥著,還沒睡著的透過濕冷帶潮氣的外套目送他們,白袍青年帶著憂慮的神色走遠了,疲憊不堪,口罩上臉頰上沾黏著紛亂的髮絲,褲管覆著塵土,安靜而憂愁,憂愁卻不退縮,學生和醫生都是,他們像是洪災後流連在荒野上的獸那樣,疲憊地徘徊著,尋找方向。
靠近中央的帳篷下,北藝大的學生圍成一圈悄聲交談,四處都有志工像是在開檢討會一樣三兩成群的嚴肅耳語。
學生們裹著毛毯,就著紙箱和同伴的體溫睡了,女孩子們緊緊依偎,而那獨自前來抗爭的男孩仰躺著,眼鏡掛在鼻梁上歪了一邊。有個早些跟我聊過,昨夜從行政院歸來的男孩,修長的腳直接擱在柏油路面上,曲起身子便睡的一點反應也沒有了,早些時間他看的論文還放在一旁,書頁捲到一邊,螢光筆蓋好了蓋子也丟在地上,他睡著的樣子和他醒時一樣溫文儒雅,講話時的條理明確讓人難以與昨夜面對暴行的學生劃上等號。
幾個看來是碩士生的男孩挑燈夜戰,有志工問他們需不需要咖啡,人太少便也不拘束,蹲著微微笑了起來,悄悄交談著。
我繼續往下走,還沒睡的幾個阿伯駐足在立法院對面的大樓旁,舉著手機拍學生的畫作及抗議標語,有一朵太陽花凋謝了,垂垂的掛在畫旁,畫的內容是馬英九,現在大家只要說起官員就離不開鹿角跟耳朵毛了,在昨夜後,旁邊新貼的畫出現了紅色紛亂的筆跡,畫著鎮暴警察還有在哭的學生,一旁貼的舊海報官員的臉已經被戳爛了,旁邊打了好多問號,再過去則是香港人的留言跟一些議題討論的長文章,然後又是總統的畫像……
睡著的學生旁,總統的海報還是睜著眼睛,擠出詭異猙獰的表情,不知看向何方。

我走過青島東路、鎮江街,在那幾百張沉默疲累的睡顏裡,竟有那麼幾張屬於我過往熟識的老同學。
幾年沒見,他們變了,變得成熟了,變得憔悴了,夜色蒙在他們臉上,夢沉重的像不會起來那樣。我沒吵醒他們,走過去時,又一次發現自己是個極愛哭的人。

我回來時,鴨蜷著身體瞇眼看我,路燈的橘光落在他臉上留了幾窪陰影。
我向天空指,唉,深夜從青島東路向遠處望去,站前新光大廈的樓頂看來真像漂浮的一只蓮霧鼻。樓本身的光都熄滅了,頂層有打光的裝飾像是懸空一樣,我苦中作樂,笑著告訴鴨,這次鴨沒睜開眼,只用晚睡造成的乾澀笑聲回應我。

寒磣的紡織大樓旁,TVBS的SNG車上,昨夜的「反TVBS!反中天!」標語已經被撕毀了,但不知道是誰,在上面新補上了兩三張「罷工!」A4紙,有幾個人坐在那一帶的騎樓裡閉眼休息,有個抽菸的男孩低頭踱步,時而仰望天際,天上只有一顆星星,其他都不見了。
我在鴨身旁躺下來,枕著後背包抱著筆電,從他那兒瓜分了一小部分的毛毯將就著睡了,一下子沉進漆黑的睡眠裡,疲憊一拳向我打來,挨得實實在在,有一小段時間我半點意識也沒有。

在僅有的短暫睡眠中,大腿被蚊子咬了,我嚇了一跳,立法院的蚊子特別兇,隔著牛仔褲也能叮到人。之後,我一邊撓著一邊打稿子,靜坐跟寫作是一樣的,一旦開始了就沒完沒了。

近日出了,周圍兩家小七派發了報紙,我看見有不少未眠的人,拿起清晨送抵的蘋果中時或自由就燈光翻看著,政治人物的名姓用油墨打印在上頭,而學生則是無名無性的,幽靈似的成為鉛字底層暈染的暗影。
凌晨四點後,深夜的風開始從外街灌進青島東路,風開始吹後變得好冷好冷,鴨瑟縮著身子,將連帽外套往頸上兜緊,天明之前是一天中最冷的時間,於是所剩無幾的體力與下降的氣溫持續消磨著。
鴨戴上耳機無聲地唱著歌,分不清是哪首,我從螢幕抬頭,明泉眼鏡和提供給日本觀光客的舒壓按摩館招牌早都熄了,街燈下它們是那樣灰澹破敗的顏色。這時才知道便利商店的好,亮的讓人寬心。

「吶,你覺得,我們的國家是怎麼了?」我問。
「不怎麼了。」鴨看向我,他眼裡盛著街角的光。「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變革。」
那我們的努力,真的是好的嗎?
第二個問題,我不敢問他。

(高中的時候我寫過一首短詩,最剛開始抄在課文旁,後來記在應考筆記上,十七歲的我這麼問:
「我願你如一隻發條鳥那樣歌唱
我願你如一隻發條鳥那樣歌唱
如果我們真的身處樂園
那為何我淚流滿頰?」
而二十歲了,現在的我,懵懂的猜想該怎麼回答。)

最早的時候,我注意到台北車站那一處開始泛紅了,我低頭打了約莫五百字,天空變為深海深深沉沉的藍,要是在寫其他的怪詩,我該說這藍藍的叫人心碎,像是確實死了一次,死了一次而又活了過來,藍色是感受到自己確實活著的顏色,今天我們還好好的,我該感謝誰呢?我們昨夜平平安安,飆車族砍傷了幾個人,但我們都還活著,今天也還有辦法能努力掙扎,我們也只是活著而已,晴朗微涼,澄澈的白色由行政院那頭漸漸浮現了,遠方的樓影逐漸清晰,蒙著一層半透明薄霧質感的光。
晨曦輕巧地走進青島東路,那純白美麗的光,緩緩地揭開了蓊鬱樹影之下的寧靜早晨。

攝影師拿起相機,鏡頭下,尚顯稚嫩的睡顏逐漸甦醒,從這個時間點觀察周遭的人,就會覺得大家都只是二十幾歲的大孩子而已,跟傳說中的暴民和流血衝突事件的參與者一點關聯也沒有。
越來越多學生坐起身來,把紊亂的白布條重新繫緊,事實上大家根本沒睡好過吧?一旁的SNG車開始運作,廢氣和低沉的噪音又開始整街放送。
落地的塵埃又被濺起,透明的清晨又重新漆上色彩。

嗯,現在,露宿接頭睡紙箱冷到想哭好不容易睡著以後又有蟲咬人吵的生活,算是親身體驗過了。
鴨也醒了,他睡眼惺忪的望著我,一手擱在毛毯上,一手越過領口抓著後頸。
「嗯?幾點走?」
我今天早八有理則學,我覺得我睡定了,幸好我從期初第一堂開始就從來沒聽懂過,課堂顯示我一定是個沒有邏輯思考能力的人。我告訴鴨我其實不急,吃過早餐再走也無所謂,但是他說他也要趕車回學校了,缺了好幾天課,「再不回去我們教授都要忘記我是他的學生了。」邊這麼說著,邊收拾書包,我們倆的茶裏王都還各剩半瓶,因為鎮江街的流動廁所臭氣沖天,我們逼不得已實在沒人想過去。
我把附近的巧拼地墊和毛毯收集起來拿到物資站,早起的志工女孩對我笑,大概是因為她也還沒睡醒所以呆呆的,那笑容像是世新側門那棵小樹上的咕嚕咕嚕滾來滾去的小麻雀一樣非常可愛,而我因為睡眠不足而喪失應答能力,只跟她說了謝謝就走了。
事後懊悔不已。

往北車走時,鴨按著眉心大聲說。「天呀睡眠不足後腦像是被警棍打到那樣。」
大概是在說給行政院前的警察聽吧,警察歪七扭八的扶著警盾看他,神色黯然,其實站在那整晚的警察和先前打人的鎮暴警察是不同的,也不一定每個警察都對施暴樂在其中,但鴨的朋友挨了警察一頓揍,他才懶得理會警察有沒有分種類分檔次這回事。我也不再那麼喜歡警察或信任警察了,他們之中的某些真的好可怕。
可是將既定印象加諸於自己所不了解的人,正是上一個世代許多悲劇的起因,我覺得我們必須要壓抑自己的恐懼或疑慮比較好。
走過被拒馬包成一圈像花壽司一樣的行政院後,我們走進地下街,誠品和摩斯都還沒開,整個台北車站無聊得要死,我和鴨道了再見,搭上淡水線,他回台中,各自踏上各自的歸途。

在淡水線的捷運上,陸陸續續上來許多看來跟學運學生完全不相干的人,有個高中生拿著一份報紙,但他只翻生活版,好像頭版的事跟他一點關聯都沒有那樣。

我想起我母親常說的話,從小到大,她不停地在叮囑我,關於政治這件事,能不碰就不碰,千萬不要參與,「它會害你一輩子。」包括書寫有立場的文字也是,那樣的文章賣不到大陸的。其實今天我們所經歷的每一件事都會牢牢地跟著我們,原先就是息息相關的,只是台灣的政治實在是太複雜了,而且人們也習於因為政治立場不同去區分每一個人,這就是為何選舉之後有許多人妻離子散,這場學運進行至此,網路上的戰事幾乎不亞於真正的立法院現場,很多人都開始排擠與自己不相同的人了,立場相左便視若寇讎。因此,我必須一再的告訴自己,去包容那些立場不同的人,去理解,去體會,我知道我無法屏除感情行事,但憑藉著反覆思考,希望能放下立場,放下冷漠或偏見,握緊願意待在我身旁的每一雙手。

我在這裡,記述了我這些日子的見聞,這土地上有許多溫柔的人,他們過去或許無聲,但就我所知曉得,他們從不軟弱,所以,我還是愛著,持續的深愛著這裡。
我希望這裡會成為真正的樂園,能永遠安居於這島嶼是我小小的願望。

從景美捷運站二號出口走出時,粉金色晨曦刷過一個女孩臉頰,風輕柔的吹過,帶起她栗子色的長髮,我們的視線在短暫的電扶梯相反方向裡交會,注視著,而下一秒又遠離彼此,被下一個目標帶到遠方,我想起夜裡鴨側臉稀薄幽暗的光,那專注著凝視前方的神情,緊握著祈禱的手,輕拂過書頁的指尖,這原是一樣的,都是些美麗且純粹的事。




後記:

〈樂園之鳥〉大概寫在14年的3月25日前後。
當時跟窺憐聊天,他說他想隔一段時間再去觸碰那個時間點,我說我想寫當下,所以如果看到這裡,前面讀的就是十九二十歲的我。
我當時想保留的就是身在現場的那個瞬間。

事隔三年,再看這篇文章,我想我大概無法再保有當時的觀點了,應該說角度嗎?其實比較偏向角度或者距離,像孩子仰望桌上的菜餚,糖醋排骨還是糖醋排骨,但是某些東西悄然改變了。

現在也還是活在紛擾之中,回答十七歲的我:你不在樂園,而我們從來不是小鳥。
然而不是小鳥卻也是能飛的,想持續尋找自己到底屬於什麼,又身在何方。
不要放棄思考,不要停止觀看。

希望窺憐跟鴨平安。


2017/01/03
在溪頭遇到綠色小鳥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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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天黑黑黑黑黑黑
好懷念

11-05 02:09

九無居士
好快太陽花學運也五周年了,但我感覺台灣民智似乎不進則退QQ

04-16 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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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喜歡★maloweiii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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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ert286 ლ(´•д• ̀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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