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氣不適合他，至少在鏡頭前不適合，他不從在外人面前露出萎靡的模樣。潘覺這個名字就如同取他的用意，是要人們從某種停滯不前的狀態下振作，潘覺理應當該貫徹這個信念。
只不過當面對的人不是外人，那就另當別論了。
「這裡是我上班的地方，既不是你的休息室，更不是留給你做心理諮詢用的。」潘矢瑛勉為其難把視線投向一入門就躺在他沙發，活像塊會呼吸的肉，一點活力都蕩然無存的大明星。但很快地，他回過頭繼續讀著隱晦寄給他的電子檔初稿，這對他來說比較重要。
「我是真的很心煩才來找你求助的欸，難道你要眼睜睜看我為情所困，再也不復見平時應有的風采嗎？」
「有膽你就把你這副德性展現在那個小模面前啊。只會口說大話，這點跟叔叔還真有幾分相像。」
「不要趁人不在的時候說人壞話喔。」潘覺整個人跳起來，在他堂哥面前就個孩子沒兩樣的調皮。
「喜歡人家就去說啊，有什麼好遲疑的？光憑你那張臉，多少女人想上你床啊？還在擔心那種雞毛蒜皮小事。無聊。」說歸說，潘矢瑛多少留意潘覺反應，就怕害他以為自己瞧不起他，自尊心受損。
「真的喜歡一個人的話才不會只渴望跟他做愛好嗎？難道哥你滿腦精蟲成天想著要幹你老婆才結婚的？」
「從滿腦精蟲開始前面我倒不否認，可是跟結婚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跟你這完全不能比好嗎？」
潘矢瑛放棄了。他決定暫時把螢幕縮小，專注在這位問題很多，自尋煩惱的青年身上。就算他再怎麼閱文無數，還是無法跟人一邊談做愛話題，一邊看題材正經的小說。
「我其實也不是在煩惱柳茵喜的事，今天來，我是要跟你確認一件事。」忽然他口氣正經起來。
「嗯？說來聽聽啊。」
潘覺並不認為潘矢瑛不知道他想問什麼，所以當對方這麼問時，他認為潘矢瑛真的是他們家中少數個性惡劣的人，就連自己人也要這樣對待。
「你跟隱晦合作了吧？你預估，如果以馬句與隱晦兩人的名字聯名出版，它的再版率會有多高？」
「起碼九成。你是在問廢話嗎？」鏡片底下的眼神說有多瞧不起這問題就有多瞧不起，潘矢瑛實在不懂問這話的背後用意。
「那麼你認為它被拿來改編成戲劇的可能性有多高？」潘覺不介意，甚至還笑了。
潘矢瑛拍了拍手，同樣笑了幾聲，頓時意會他的言下之意。
「你該不會是要來跟我說你打算爭取它要是拍成偶像劇那類的男主角地位吧？這就算不跟我說，由你擔任的可能性難道會低去哪嗎？」
「就是擔心出了意外啊。哥，如果屆時真的有這可能性的話，務必在合作過程大力對我給予支持。」潘覺走至辦公桌前，兩手放在桌面，上半身向前傾，拉近兩人距離。
他的笑當中流露出讓人感到壓力的訊息，這是故意的，潘矢瑛怎麼可能察覺不到？而他也非省油的燈，這事情對他一點壞處也沒有，既然弟弟這麼想要爭取這個角色，他也沒有理由拒絕。
「你就不怕受人非議？」潘矢瑛反問。
「自家人挺自家人嗎？放心。隨他們想吧。我有的是實力，對那些流言蜚語我也只能當作是他們實力不夠，只能做這種掙扎反抗，實在無可厚非啊。」
「你太自大了。不過這的確是潘家的特色。」潘矢瑛伸了個懶腰，淡然地說。
「我要演馬句的作品，洗刷那次所受到的污辱。」潘覺指的是第一次演戲時所發生的事。知道詳細過程的人並不多，就連潘矢瑛也只略知一二，不管他怎麼問當事人，潘覺死就是不說。他只好從其他參與過當年那場拍攝的工作人員那兒將線索東拼西湊才能瞭解全貌：總之就是他因為演不出導演想要的感覺，當著眾人面前被賞了好幾次巴掌，幾乎是被逼著哭才能繼續拍攝下去。
然而沒有人知道，潘覺正是因為那次的震撼教育後才不再輕易掉淚。
因此當他目睹柳茵喜為這種無謂的事難過成這樣時，身為過來人的他非常能夠理解，甚至也跟著難過起來，好像受傷的人就是他那樣。
「哎，演戲並不是讓你拿來當報復的工具的。你的初衷呢？難道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初衷？」潘覺沉默了片刻，「只是想要出名，讓大家對我為之瘋狂。」
「真的假的？」潘矢瑛扭曲了臉，頭一次聽見這麼真誠的回答，一點修飾也沒有呢。「好吧，反正你遲早會走到那一步的。不過你幹嘛那麼執著一定要演馬句的作品？難道只是因為他很有名？」
潘覺毫不猶豫點頭。
「敗給你了。」
潘覺想更有名，任何可以出名的機會他都會拼了命去爭取，就算手段被說卑劣也無所謂。
——而且，他還能藉由忙碌暫時冷淡對她的感情，這似乎是個好辦法。
・
柳予樂踩著輕快腳步離開教室，正當他準備去搭電梯，在半途遇上了看起來應該是在等他的楚艾茜。會這麼認為是因為楚艾茜坐的公用休息區四周教室使用率算低，平時燈不開、窗戶緊閉、垃圾桶很少被收集起來打包清空，根本不大會有人在這裡駐足太久。若非是要搭乘電梯，留在這裡十之八九是因為別有目的。而更明顯的判斷依據是，她正對著走近的柳予樂打招呼。
「我聽說你跟上官在一起了，這是真的嗎？」
冷不防被丟了一顆殺傷力滿點的直球，柳予樂心漏跳好幾拍，趕緊轉頭張望確定沒有認識的面孔，便把楚艾茜帶到角落處。
「是這樣子沒錯。是、是上官跟妳說的嗎？」他以非常輕的音量問。
楚艾茜即使是微微笑著仍不失她與身俱來，散發不盡的帥氣氣質。那雙美眸很快掃過身邊高大男子，「我感覺到的。他最近太奇怪了，時不時傻笑，而我知道他喜歡你的事。」
柳予樂聽著聽著，沒有說什麼。
她正面對著柳予樂，抿著嘴微微歎氣，做下決定後說道：「那你們都幹什麼去了？約會了？幫對方打了？」
「等等，妳、妳在說什麼啊？有必要那麼趕嗎？」
「這麼說就是沒有了。」她看著柳予樂的目光多了幾分不屑。
「難道妳跟妳女友就做過了嗎？」
似乎早就料到會被反問，楚艾茜一點兒也不慌亂，「做過了。我經驗可老道的呢。上官他很被動，你看光是一個告白就可以拖這麼久，別想要期待他還能主動些什麼。」
「我知道，只是現在我還沒有心情。」
「心情？還要看你開心是嗎？」她反詰。
柳予樂此刻的心再一次因為外人的問題被割下一道明顯傷痕，很痛，但他已經習慣這種痛感。
「我跟前分手的原因不是因為家世落差問題。」他想，上官駒大概也把他跟蘇盼盼分手的事情告訴楚艾茜了，楚艾茜也沒有問更多，那就十之八九她是知道這件事的。
因此，他繼續描述那件傷心往事。
在開學前，柳予樂因為放心不下又打給蘇盼盼一次。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蘇盼盼接起電話的那刻來到最高點。聽得出來對方的聲音透露出滿滿錯愕。為了不讓蘇盼盼太快掛斷電話，柳予樂想盡各種台灣近期發生的大事分享給她。
『樂樂，我們已經分手了，你還想做什麼？』她一句或許對她對他都算殘忍的事實道破柳予樂努力營造的融洽氣氛。
『難道分手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嗎？』
『聽著，我沒有打算繼續跟你聯絡下去⋯⋯』
『一定要做到這種程度？』柳予樂心很痛，腦中閃過自己被背叛的想法，一直以來他都試圖告訴自己事情不會惡劣到這種程度，蘇盼盼卻還是打破他的幻想。他不能理解蘇盼盼的想法，這是頭一回他覺得自己跟這位前女友距離好遙遠，不是地理上的距離遙遠，而是想法上的迥異落差。
蘇盼盼沈默不語。柳予樂面對如此反應他心更寒了。
忽然有個念頭撞進他腦中，可以的話，他希望那只是他的幻想，『盼盼，妳是不是還有事沒說？妳給的理由⋯⋯並不是真相吧？』
每擠出一個字，柳予樂就覺得他好慘忍。為了瞭解真相，他正在撕毀對蘇盼盼的信任，如果再繼續下去，他們真的就很有可能走上蘇盼盼希望的結果。可是好歹曾經是情侶一場的緣分下，心中無法散去對女方的愛意，讓柳予樂無法停止繼續說下去。
橫跨太平洋的這通電話，另一端過了一段時間，可能三分鐘，可能五分鐘，或者更久，最後緩緩吐出一句：『我懷孕了。』
還以為是聽錯，柳予樂不禁蛤了一聲。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懷孕了，就這麼簡單。』
不可能是他的，柳予樂心一涼，總算懂得為何蘇盼盼就這麼堅決分手。她既愧疚又虧欠，不可能用這種心情繼續跟柳予樂交往下去。
他等於被女友戴綠帽，而且是一頂很大、外觀很可笑的綠帽。連個舌吻都沒嚐過，就先被人捷足先登。與其說生氣不如說難過，難過自己怎麼無法保護最重要的人。
這讓他不禁聯想到現在的上官駒。
我有那把握可以保護好他嗎？
但上官也是因為相信我了，才會告訴我他的心意吧？
還有比起那，我是不是應該趁現在再多關心盼盼？
因此他又接連追問了好幾個問題，逼得蘇盼盼插嘴：『大概是那次去夜店發生的。我喝了很多，後面的事都記不起來。醒過來的時候身旁躺著⋯⋯』哭腔再度襲來，柳予樂清楚聽見蘇盼盼止不住悲傷，啜泣的聲音，『被自己親戚性侵這種事是要怎麼說出口？而且還是告訴你⋯⋯這下你總可以罷休了吧？』
柳予樂注意到他手在發抖，弱小的幅度配合呼吸節奏愈來愈明顯。
『妳要把孩子生下來嗎？』似乎是已經接受了事實，他問。
吸了口氣，蘇盼盼說：『那是當然。再怎麼說它都是無辜的。』語氣中悶悶不樂的，柳予樂忽然很愧疚讓蘇盼盼又想起不開心的往事。
『妳爸媽呢？他們怎麼看？』
『我不想談他們。好了，你問夠了吧？所以事情就是這個樣子。這通電話結束之後就讓我們各自回到各自生活吧。』
『最後可以再讓我說一句話嗎？』柳予樂已經明白這一切了，他不打算再去追究什麼，唯一期待的就只有蘇盼盼可以過得幸福。至少，能夠在這次的意外中獲得一些彌補。
認真要他放下當然很難，可是他不想因為他的執著又去傷害蘇盼盼更深。這樣對蘇盼盼太慘忍了。
『盼盼，我從來都不後悔跟妳在一起。我真的很喜歡妳，在我心中妳依然是那個完美無缺，笑起來非常甜美，總是能給人力量的女孩。就算妳那麼說，我還是希望可以繼續當可以⋯⋯』話說到一半，他停住，改口說：『沒事。祝妳幸福。』
他不能再當她的依靠了，不僅是因為他沒辦到，還有他也不能勝任了。
大略描述他跟蘇盼盼的最後一次通話內容，柳予樂說：「事情就是這樣。我還需要一點時間調適心情。我沒有跟上官講，也請妳為我保密。」
楚艾茜搖頭，「我沒那麼大嘴巴。」不過這不代表她就得諒解。
「柳予樂，上官他爸媽雖然離婚了，事情不會因此告一段落。阿姨有憂鬱症，她妹妹也有工作要忙，不可能隨時隨地看著她。哪怕只要有空，上官他可能隨時都要回去台中。麻煩你不要幫不了他反而成為他的眾多憂心事項之一。」
「妳特地來找我只是想跟我說這些嗎？」聽到那些話讓柳予樂有種被小瞧的感覺，心裡挺不是滋味。
「嗯啊，順便再來看看這個男人長得是圓是扁，能讓從來都沒有喜歡過誰的上官動心。」
與楚艾茜道別後換柳予樂留在原處。
他呆呆看著手機螢幕上與上官駒的聊天紀錄，在面對往後的未知，不安心讓他開始緊張。
從小到大他所認為只要去做就好的想法，經過這麼多次與一位對他來說特別的人相處，因為楚艾茜一句叮嚀，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真的還有那資格去說這些乍聽之下好像很偉大，實際上卻不負責任的話嗎？
說可以保護一個人，而他真的做到了嗎？
「好麻煩，我不適合想這種問題啦。」但總不可能用這麼一句話就帶過所有事情吧？他也知道，所以他只是說說。
發了封訊息問上官駒要不要一起吃晚餐，對方應該是不會馬上就回。像是要安撫心情，他想要盡可能把握可以跟上官駒相處的時光，起碼這樣做能夠讓他短暫安心些。他把手機收起來，起身去搭電梯。
・
下午沒課，才剛去操場跑完步滿身大汗的田邢甫經過籃球場，聽到那裡有不小的騷動，不用想他也猜得到是誰在那裡。
他連靠近都不打算，還刻意往更遠的另一邊人行道走。
一直以來他都很好奇：周和征是怎麼習慣他這種吵吵鬧鬧的人生？無時無刻都有人圍繞在身邊，像蒼蠅一樣怎麼也揮不走，他難道就不覺得煩嗎？
如果換作是他自己，雖然知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他肯定會忍受不了，把自己關在房間死也足不出戶。
剛搬進寢室，他還以為上官駒一副宅宅的樣子跟他應該是同一陣線的。但不曉得是不是柳予樂的病毒感染力太強？沒過多久他就發現上官駒根本不是他所想的那樣。不僅時不時搞一些讓人手足無措的問題，還脆弱得不得了，彷彿就跟個還沒長大的青春期小鬼沒兩樣。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田邢甫最近很有感，上官駒跟柳予樂的感情好像比上學期整個大躍進。雖然好奇，不過基於性格上他不是那種會特地追問不干自己事的人，就算同住一屋簷下，他也不會想要過問什麼。
人行道走到盡頭，左轉還要再下一個小坡才會看到男生宿舍建築。這段路大概要花個十分鐘左右，行走的過程，入春的涼風吹拂在身上的感覺讓田邢甫暫時停止思考，腦袋放空。
才走不到幾步，後方傳來煞風景的男女交談聲。有說有笑，當中還有最熟悉也是他最想迴避的人。
「是阿甫吧？」
「嗯？那個人是你朋友？」
背後有一堆像麻雀般吱吱喳喳的交談聲，田邢甫實在忍無可忍，他討厭這種被當成聚焦對象的感覺，不理會周和征，加緊腳步快速離開現場。
粗線條的高顏值帥哥還反應不及室友想法，不僅喊他的音量更大聲外，還跟上對方速度，成功搭住田邢甫肩膀。
碰這一下，立刻換來田邢甫怒瞪，周和征愣地縮收，「你也去運動啊？」
「對。」
「是和征朋友？」
周和征解釋：「我們同寢，他是外文的。」
其中一名打扮看起來也像剛去打過球的男同學開玩笑地說：「跟阿征住應該很吵吧？畢竟他這麼帥，每天一定手機都響個不停。」
聽到這番話，田邢甫壞心地笑了，「這倒是。」
「欸欸，可別亂栽贓啊！明明就樂樂比較多人找。」
聽到關鍵人物，另一名女同學說：「我聽人家說樂樂已經跟他女友分了欸。」
這八卦傳遞速度快到讓還不知情的田邢甫表現些許驚訝。
「有聽到是因為什麼原因嗎？」
「不清楚，反正就在寒假分了。」
周和征默默看向田邢甫像是在暗示什麼訊息，後者表現一臉疑惑，一點也不清楚他想幹嘛。
一行人說要去校內附設的便利商店買涼飲，周和征不打算跟去，和他們就此分別。隨後，他跟上不打算等他的田邢甫。
周和征一開口，就是剛才還沒聊完的話題，「好突然呢。明明他們是那麼要好。」
「那只是看起來而已。」
「難道你知道原因？」
田邢甫目光直視前方，「沒有，我徹底狀況外。你不知道才奇怪吧？你們不是寒假有碰面過？」
「可是那時候我感覺不出樂樂哪裡奇怪啊。」又或者該說，就跟平常認識的他一模一樣，孰料會發生這種事。
「反正人家要交往要分手要結婚都是兩個人的事，外人只會多嘴說閒話。」田邢甫對這類型的話題激不起任何一點興趣。講再多還不都是浪費唇舌？
「但我不認為問題會出在柳予樂身上。」微細的聲音傳入周和征耳裡，這裡沒有其他人，他盯往身旁的人的側臉，田邢甫還是那一臉不悅的臉看著他。
「我也這麼想。」然後，周和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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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小說 (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