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芝回真正的家，路程大概三公尺的左右。
站在自己家和阿澤家的中央，她觀察著這兩棟同一批規格也一模一樣的三層樓別墅，一個明、一個暗，一個乾淨、一個髒亂，一個住著三口之家、一個住著孤單的人。
她要從冷清的別墅回到溫暖的別墅，卻有些愧疚。
阿澤的家其實很大，但他只住在三樓的主臥室中，上了比較安全的鎖，把什麼都塞進裡面，空出來一、二樓和地下一樓的空間與六間臥室再加上外面的前庭完全不使用，任由其荒廢、敗破，當成公共空間，沒有半點設防。
曾經有幾隻野貓進來躲雨，也曾經有流浪漢進來住，是阿芝的爸媽看不下去，才在前庭的大門加上大鎖，可是阿澤依然只住在主臥室，之外的什麼都不管。
對他來說，家只有五坪左右的大小而已。
阿芝踩著會發出啪啪啪聲響的大拖鞋，帶著沉重的步伐走回家去，有氣無力地跟媽媽打聲招呼，無視掉爸爸的關心，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間，躺在最舒適的床上，蜷起四肢，雙眼看向擺在衣櫃上的直笛。
那根由阿澤救回來的直笛，平放在原本是刀架的木架上。
不斷回憶當初發生的事，一遍又一遍，有的時候睡不著覺，就重複回憶一遍再一遍，直到睡著，並且期待作個當時阿澤幫助自己的夢，當晚就會睡得特別香甜。
但現在，可不能睡。
她翻過身，趴在床上，拿起放在枕頭邊充電的手機與一本筆記本。
筆記本上九成九的頁數都沒有筆記，只有其中一頁記錄著三十四組的帳號密碼，全部可以用來登錄社群網站，目前還在增加當中。
今天阿澤又上傳了新的畫，她得換三十四組帳號點下三十四個讚。
可是，她要點下去的手遲疑了。
六百五十五個按讚數，自「默者」專頁創設以來，這是有史以來最多的。
看著龐大的數字，還特地點開檢查是誰按了讚，果然大部分都是之前沒見過的新人，而舊人就顯得有些落寞，三十四遠遠比六百五十五小，不管存不存在，都好像不再重要。
扔掉手機，合上筆記，阿芝呈大字型躺在床，維持五秒鐘，忽然舉起雙手、抬起雙腿，朝空氣亂踢亂揍一頓，整張床都在搖晃，持續快一分鐘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狠狠地瞪手機一眼。
終究，她還是點讚、登出、登入、點讚、登出、登入、點讚、登出、登入、點讚……重複整整三十三次，就是為了一顆不服輸的心。
她身為第一位追蹤默者專頁的人，自認支持阿澤的意志力全天下最強。
阿芝放大了最新的作品，也就是藝寧的素描畫像，不得不承認這位阿澤在學校內認定的唯一一位朋友長得很和善，鄰家大姊姊的類型，對誰都會很親切，沒有人會討厭她。
關閉社群網站，卻是怎麼樣都睡不著，她漫無目的地逛逛常逛的網頁和論壇，看看最近網路上是不是又發生什麼趣事。反正這個無限大的虛擬世界總是有最新鮮、最荒誕、最熱絡的話題產生，在熱潮退之前，一定又有另外最新鮮、最荒誕、最熱絡的話題出現，直到永遠。
點擊、瀏覽、上一頁、點擊、瀏覽、上一頁，她在不知不覺中，再度重複一樣的動作，像個壞掉卡住的時鐘，分針一直在特定的時間上下來回，而且她和時鐘一樣，並沒有發現自己壞掉卡住。
重複的動作忽然被打斷，阿芝的雙眼睜得好大。
※『身染詭異絕症的二十五歲少年，讓兩千三百萬人都落淚了……』※
這個聳動的標題讓她全身爬滿雞皮疙瘩，阿芝很不想點進去確認，卻又不得不確認一下，結果……
真的是阿澤那張倒在人行道的照片，但是被動過手腳，尤其是左手臂的患處，色調被調整得更黑，突顯出一小塊一小塊的紋路，變得更加密集、更加深邃，如果有密集恐懼症的人看到會立刻覺得不適。
阿芝仔細地看完內文，發現阿澤的故事開始扭曲了，原本是說有病毒會感染身體各部位而已，現在連病名都有，叫做「凱恩氏黑死斑紋症」，簡稱「死紋症」，全球只有十例，這位少年是亞洲第一例，國際衛生組織束手無策，只能等待生命最終熄滅的一天到來。
大概連阿澤也不知道，自己會突然得了某種中二氣息十足的怪病。
她氣壞了，馬上去搜尋這個病名，當然是什麼都沒有找到。
再看回去下面的回覆，除了有幾則發出質疑，其餘都是「好可怕」、「太可憐了」、「好像在臺灣耶」、「健康最重要」、「R.I.P.」……
阿芝一看見「願死者安息」的英文縮寫就氣得按下檢舉，上到主題下到每一則回覆統統檢舉，像是發洩脾氣一樣，點得非常用力。
終於，氣完之後，她開始冷靜下來，再仔細再重看一次。還好，這一篇文章所有的回覆都沒有人說出絕症少年是誰，代表沒有人知道默者就是得到死紋症的患者。
簡單說，社群網站是社群網站，論壇是論壇，可以看成兩個交流不多的世界，兩邊的資訊並沒有同步。
不過在無限的網路世界中，會不會某個角落也在流傳這張照片呢？阿芝越想越是擔心。
回過頭，她再度打開社群網站查看，果然原本那張照片的轉發數已經快破四千，還一直在增加沒有趨緩的樣子。
而且，在其他的地方，究竟被轉發幾次……
目前已經無法確認，只能用「估計」的方式了。
＊
這次的美術作業其實很簡單，就是找個藝術相關的展覽參觀，然後寫下一千字的心得，最後附上幾張照片和票根上繳，就算是完成。
也就是說，這不是強迫分組的作業。
站在「現代ＡＣＧ藝術展覽」的入口處，阿澤還是首次見到分組組員。除了藝寧這個老朋友外，還有一女兩男，都是班上的同學，按理說應該很熟，但事實上根本沒說過話。
組長藝寧還特意互相介紹一下，她之外的另一名女生名叫「詩涵」，大波浪的長髮算很好認，其餘兩位男生分別叫「恩維」和「邵宏」，都是排球隊的隊員，人高馬大、四肢修長，身材比一般學生好。
阿澤稍稍點頭示意，一直在確認左手臂的袖套有沒有戴緊。
不過實際上沒人在意，兩位排球隊員正看著網路上的趣味短片，連頭都沒抬。
「欸，你看這個超白痴，有個女的發瘋在砸音箱、錢桶、支架，還拿麥克風追打觀眾，超扯的。」
「拜託這好幾年前的老影片，你還在看喔。」
「喂，恩維、邵宏，人都到齊了，別再滑手機好嗎？」詩涵不太滿意。
一行五人進入展區，行程正式開始。
詩涵和恩維走在一塊觀賞同一張畫，藝寧和邵宏站在一起拍照，男女配對完成，大概才過了三分鐘吧，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毫無徵兆就發生了，彷彿太陽東邊昇起、西邊落下那般正常。
阿澤在發現這個神奇的自然現象後隨即釋懷，乾脆更專心在展示作品與自己的畫本上面。
雖然他擅長素描，卻也很喜歡其他類型的創作方式，比如說這次的展覽大部分以電腦繪畫為主，讓他看得津津有味，思考自己是不是該買張電繪板，也嘗試看看利用軟體作畫。
大概有一半是展示動漫風格的作品，遇到特別喜歡的圖，阿澤會特別停下腳步，馬上翻開畫本，快速地臨摹個輪廓出來。
他總覺得不管看多久，對圖的結構分析多久，都不如實際動筆隨意畫一下來得深入。
大師的作品、阿澤的畫本，透過手和筆，建立起讓人一下就忘記時間的小世界。
「哇……你真的很行耶！」詩涵驚呼。
「真強、真強。」恩維稱讚。
「靠，跟我一樣最愛這張套裝ＯＬ。」邵宏的語氣曖昧。
「我就說吧，跟阿澤來絕對沒錯。」藝寧一副我早料到的模樣。
阿澤詫異地回過頭，不知道這四個人無聲無息在身後站多久了。
「教我們怎麼寫心得吧，這次規定最少一千字，真的要我老命。」
「是啊，不交又不行，這份作業代替期末考的分數耶。」
兩位打排球很厲害但對美術一竅不通的男同學，發出求救訊號。
無情的藝寧此時站出來，要脅道：「你們還不趕快上社群網站追蹤阿澤的專頁，順便替他宣傳一下。」
「這是當然的嘛，只要大師願意伸出援手……」
「沒關係。」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阿澤突然開口：「我有些簡單的方式，看你們願不願意參考。」
「願意、願意。」
不只排球隊的兩男，就連藝寧和詩涵也認真起來。
「你們以一幅作品寫兩百五十個字為單位，開始去描述自己看到時的感想，比方說，這張ＯＬ，讓你覺得性感，那就開始分析是為什麼，可能是大腿和裙子之間的區域，也可能是豐滿的胸部線條，多瑣碎都行，你就統統寫下去，看到什麼、感受到什麼就寫什麼，有多少就寫多少，兩百五十個字一下就能達成。接著只要再三幅作品，一千個字就能完成。」阿澤忽然說出一大串話。
所有人都詫異到一時間不能反應。
有點尷尬。
阿澤繼續解釋：「畢竟我們都是一般的高職生，老師不會奢求我們寫出多學理分析的東西，只要寫出觀賞作品的直觀感受，應該就會及格吧。」
「……有道理耶。」詩涵率先認同。
「這樣感覺起來，要掰一千個字，也不是很困難。」邵宏也認同。
「欸，我寫一百多個字了，完成十分之一啦，好快。」恩維早就認同了。
「那你們還不請大師跟大師經紀人，也就是阿澤和我吃中餐。」藝寧用力地拍阿澤的肩，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蘊含很多意思在裡面，包括早就知道事情會這樣發展的得意感。
「吃麥當勞吧。」詩涵提議。
「好啊，但是等我們寫個大概。」
兩名高瘦的排球少年，就這樣站在各自喜歡的作品前面，開始記錄下自己喜歡的特點，以免回家要動筆時反而整個都忘光光。
畢竟一起吃飯還是太尷尬了，阿澤想推掉好意，但苦尋不著插話的機會。
大概二十五分鐘後。
展覽館外，烈陽高照，明明進入秋天，卻比夏天還熱。
他們一走出冷氣室，立刻被晒得表情猙獰，女生有帶遮陽帽跟遮陽傘，倒是男生只能用肉身承受，被燙得受不了，一起小跑步前往三百公尺外的麥當勞避暑。
兩名排球少年一見空位就坐下，臉貼在冰冷的桌面降溫，以占位的名義行偷懶的事實，說什麼都不肯起來，拜託女生們幫忙點些冰品和飲料。
還好今天排隊的人雖多，開放的點餐櫃檯也多，並沒有花多久的時間就買到午餐。
第一個詩涵，端著三人份的餐點先行一步，第二位藝寧隨便點了一樣就走，第三位阿澤也拿到自己的麥香魚套餐，不過他端著盤子，卻站著沒動，雙眼掃視著周圍接近八成滿的座位，尋找有沒有什麼適合自己坐的。
有了，阿澤邁開腳步，要往樓梯走去。
「欸，你幹麼？」短短五公尺外的藝寧忽然從座位站起，大聲地喊住他。
阿澤駐足，困惑地回頭，不太懂。
「坐這啊，你要去哪？」藝寧指著左邊的空位。
阿澤還是沒反應過來。
「你是要去廁所嗎？」
「不是……」
「那過來坐呀。」
「……」阿澤動動左手臂暗示，笑著婉拒藝寧的好意。
要知道，魚鱗癬的患者有時皮屑會脫落，儘管不可能嚴重到影響衛生的程度，可是過去班上錯誤的傳言是稍稍碰觸就會被傳染，所以在午餐時間，阿澤的座位半徑三公尺內沒有半個人。
再來，藝寧旁邊還有其他三人，就算她不介意，也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介意。
阿澤很有自知之明，從來不會帶給旁人困擾。
「覺得這個位子不好，那坐我旁邊吧。」詩涵招呼，用發自內心的甜美笑容。
阿澤端著、站著、試探著，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客套話。
直到其他兩位男同學沒表達任何反對意見，和往常一樣專注在舔食美味的冰品，他才緩緩走過去，乖乖地聽話坐下，戰戰兢兢。
吃飯的過程中，除了阿澤比較寡言，其餘都跟往常一樣，就是很正常的學生聊天笑鬧，一下子詩涵拿番茄醬加進邵宏的紅茶、一下子恩維偷吃藝寧的薯條，下一秒，受害者開始報復，邵宏拿吸管刺詩涵的漢堡、藝寧拿糖醋醬淋邵宏的草莓聖代。
哈哈大笑，嗔怒嬌罵，你來我往。
就算事不關己，阿澤還是被逗出微笑，無數次。
吃完，用掉比平常多很多的時間。
卻覺得這簡單的麥香魚堡比過去好吃。
他們收拾完餐盤，準備要散會，排球少年們下午還要訓練，詩涵要去補習班，五人美術展覽作業團正式結束，站在麥當勞門口，紛紛揮手道別，約好禮拜一上課再見面。
阿澤要去搭公車，走不到一百公尺，就發現被原本要去搭捷運的詩涵和藝寧跟蹤。
「怎麼了嗎？」
「詩涵有話想對你說。」
三人站在公車站內，靠遮雨棚擋住熾熱的陽光。
「嗯，對不起。」詩涵很直截了當。
「他們過去對你，不太禮貌……」藝寧跟著解釋。
「我有看到你那張倒在路邊的照片，趁這個機會藝寧跟我們解釋，說你的左手……就只是很單純的疾病，根本就沒有傳染的問題。我也去谷歌過，證明她說得對，是班上的同學太大驚小怪，還傳出很多過分的流言。」
「……」太突然了，即便詩涵說得很清楚，但阿澤還是不能消化。
「儘管是網友誇大你的病，但我們看到網路上那麼多替你加油的回覆，身為你的同學反而……沒給你多好的待遇，就覺得很過意不去，至於恩維和邵宏原本也是想當面跟你道歉，但他們沒種又怕尷尬，所以就只有我來啦。」
性格大方的詩涵不閃躲，坦白地說：「在班上，我找到機會就會對大家解釋，你的病真的一點都不恐怖。」
「……」阿澤聽到這麼多，腦袋亂成一團。
「喂，你別發呆呀。」藝寧輕推了一下。
阿澤當然很清醒，只是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畢竟自己當獨行俠也不是一、兩個月而已，從國一就開始，到現在高二，早就已經習慣這種生活的時候，突然有人跳出來道歉……
他根本麻木到沒有怨恨也沒有不滿，所以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我知道不少有關校園霸凌以及同儕孤立的新聞，看到很多人受不了壓力，得到憂鬱症呀、逃避世界啦，甚至還弄出人命，自殺的都有……於是，我得在傷害造成之前趁早跟你道歉。」
「謝謝……」阿澤突然說。
「謝我？」
「嗯，謝謝妳告訴我。」
「這是我應該的。」
「還有，我沒有憂鬱症也不可能自殺，你們放心啦，哈哈。」阿澤釋懷地笑了起來，看一眼藝寧。
藝寧還是那樣的文靜，長長的髮絲一樣是那麼流暢，簡單又整齊的襯衫與百褶裙依舊是那樣襯她的身材，感覺全身上下沒什麼不同，唯獨那雙明眸內的波光閃耀，那是一切都按照自己規劃進行的驕傲神采。
她知道在班上滿懷惡意的人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的人都跟詩涵、恩維、邵宏相同，只不過是被影響而已。
抬起頭，藝寧和阿澤的視線剛好接觸，兩人相視一笑，什麼都沒有多說。
創作內容
《終端少女》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