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面來講，我都很慶幸我沒把那句話發給王天正。
因為隔天起，謝紫心開始會找各種藉口和理由跑來和我聊天，我的座位頓時成為教室的焦點。
如果我戴上耳機聽歌或看影片裝忙，謝紫心就會坐在我前方跟其他同學交談；如果我收起耳機開始寫下堂課要交的作業，她就會順便把她的作業拿過來要我教她；如果我跑去上廁所……這個她倒是不會跟，但是我回來發現她還是坐在我前面。
我沒有笨到再向她提出抗議，天知道我抗議的話她會不會更有興致……捉弄也罷，別真的影響到我就行。
「雨寒，一起走嗎？」放學鐘聲剛打完，謝紫心走到我旁邊低聲詢問，黑色毛線圍巾垂落，纖白的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放下整理到一半的書包，抬頭看著她。
「妳不是要補習嗎……」
「今天沒有，可以讓妳跟我一起走回家，或者去吃個飯。」謝紫心嘴角揚起，擦了護唇膏的嘴唇透著淡淡光澤。
「我頂多跟妳走到校門口……吃飯什麼的我沒先打電話報備，以後再說。」
「行，就校門口。」
關於謝紫心在堅持什麼，我不大想管。
外頭的風比前幾天還小了些，雲層透著陰藍的光影，照射下來的光線寥寥無幾，鋪上暗色紅磚的走廊變得更暗，石柱上的照明燈光已開，卻還是有種昏暗到幾乎無法視物的錯覺。
我走在謝紫心後頭，她心情愉悅的哼著歌。
「文雨寒，妳知道為什麼我會是全班的焦點嗎？」下樓梯時她停止哼歌，意味不明的提問。
「……不知道。」
「唉，好吧，妳肯定知道，只是妳不想講對吧。」她略帶無奈的回應，目光專注地看著腳下，留意步伐，「我說呢，這就是個人特質，有些人天生具有吸引人的魅力，在人群裡扮演領導的作用──而我就是這類人。我靠著這份氣質吸引到大家注意，讓大家即使摸不清我的本性，依然想跟我做朋友。」
「是喔。」
謝紫心猛然回頭，盯住剛走下階梯的我。
四目交會，我無懼於她炯炯有神的打量目光，回以自認為不帶挑釁意味的眼神。
「那妳呢？我看人的眼力應該也不差，努力掩飾本性想扮作普通人，對妳有什麼好處呀？」她的聲音在樓梯間迴盪，形成微小的回音。
「所以妳就是好奇這個，才老愛在我旁邊嗎？」
「當然不是，就問問嘛。」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我輕聲回應。
「文雨寒，妳看起來好嚴肅。」
「妳剛剛說的話才嚴肅吧？我聽不懂妳的意思，可以繼續走嗎？我想早點回家。」我歛下眼眸，踏出一步恰好站到她旁邊。
眼看她張口還想說點什麼，一道熟悉的聲音如橫空出世，驚醒我們，我跟謝紫心不約而同朝聲源看去。
「紫心？」這時間點學校裡的人所剩不多，王天正不知為何出現在這邊，他穿著淺黃色的外校制服外套，從穿堂那頭走到人群稀少的這頭，眼底滿是驚愕與惱怒，語氣添了些不滿。
謝紫心瞥了我一眼，逕直朝他走去，用我也聽得到的聲音說話。
「王天正，你過來幹嘛？」謝紫心單手插腰，同樣也帶上不滿的情緒回話。
「謝紫心，妳在幹嘛，妳怎麼跟文雨寒在一起？」王天正皺緊眉頭，「我還沒把事情給搞清楚，妳就要讓問題愈來愈複雜嗎？」
「我說過了，梁音跟我之間的事情不用你來管，我不想談！」謝紫心口氣強硬的說，她迅速轉頭，黑色長髮這麼一甩差點打到王天正，「雨寒，我們走。」
「喔。」我應了聲，剛想往前走又被王天正的話叫住。
「不准，謝紫心妳今天一定要把話說清楚。什麼東西不能談的？好啦，妳們大概是吵架了，可是妳覺得妳有辦法處理嗎？」他沉聲低喝，大概想裝出氣勢意圖威脅謝紫心，但效果不彰，最起碼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你是來堵我的？臉書私訊沒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就來堵人真是勇氣可嘉。王天正，這事你沒得介入。你如果真的擔心梁音就自己去問她，問不出來你的事，別在這丟人現眼，這可是我的學校。」謝紫心嗔怒的說，她所言不差，這附近已經有一些比較晚放學的高三學生出入，他們的爭吵引起少數人的注意，路過的無不伸長脖子往這頭湊過來。
「妳幹嘛不講？拜託，就算妳跟梁音是為了感情問題起爭執，或者女生間的誤會，我都可以幫忙啊！」
「我不需要回答你。」
「更何況啦，梁音人很內向、溫柔，怎樣都不會惹妳生氣吧？謝紫心，我也不相信妳會沒事找事做，把欺負她當樂子，妳看看她都傷心得在寒假──」
「閉嘴！誰跟你說梁音人很好？她很溫柔、很善良？我這輩子沒看過像她一樣這麼噁心的人！」謝紫心勃然大怒，聲音剎那變得尖銳，她大步跨到我旁邊不顧我的意願拉起我的手，「文雨寒，走！」
在我被半拉半自願的拉離圍觀現場前，陰暗燈光下，我看到王天正比來時更加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神色莫名的看向我，而我只能回他一臉無奈。
謝紫心直到校門口才甩開抓緊我的手，衣服下的手腕皮膚殘留痠痛感，她一言不發朝公車站走去，沒有再回頭和我道別。
「從來沒有看過像她一樣噁心的人……？」
我拉上制服外套走回家，心裡默默重新審視梁音這個人。
梁音臉上戴著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瀏海幾乎遮住半邊臉，瘦瘦的看起來很弱不禁風，班上名次穩定維持前十名，就是個乖學生。她講起話來聲音細小溫吞，沒出聲時就一副生人勿近的鬼樣，因為被全班排擠的關係很少看得她的笑容，實在很難判斷她實際上是怎樣的個性……
我以前只粗略認定她是個無辜被欺負的弱女子，比如現在輕小說裡被大家欺負的女主角，看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嗎？
謝紫心跟梁音之間到底有什麼難言之隱，還讓梁音不惜忍受謝紫心的欺凌，並替謝紫心脫罪，嫁禍於我？
不得不說，這下就連我也好奇了。
回到家關上銀色鐵門，正想脫鞋鑽上二樓，我方踏上玄關，立刻被爸爸叫住。
「雨寒。」他身上穿著媽媽昨晚燙好的淺藍色襯衫，應該才剛下班回家，理論上會坐在沙發看電視等著吃晚餐，怎麼跑來樓梯間堵我？
我都要以為是王天正叫我爸有樣學樣……
「什麼事？」我壓下自己詫異的情緒，用平板單調的聲音開口詢問。
「那個啊……」突然被反問讓他有點手足無措，猶豫的搔了搔頭，似乎在苦惱怎麼表達。
「沒事的，爸爸，你說吧。」
「爸爸聽妳導師說了，班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爸爸想問妳心情有沒有受影響？」他將眼神撇到我旁邊的鞋櫃去，忐忑不安的模樣落在我眼底，看得我有些難受。
我嘆口氣。
「沒有，我跟你說過了，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只是不想讓老師煩惱這個。」
他皺著眉，走到我眼前似乎想抬手安慰我，卻在抬起的瞬間放棄。
好尷尬。
好想趕緊離開現場。
「我知道……雨寒啊，妳不用擔心，我會請老師再查清楚──」
「別老師老師的念。」我繞過他，揹著書包踏上樓梯，目光直視前方，「你就叫他張清吧，我說了我不會介意。」
※
第一次段考將至，這個禮拜謝紫心變本加厲，天天拿國文的問題來問我。她的數理還不錯，但國文成績是全班倒數的爛，她永遠搞不懂課本裡的古人是怎麼想的，對新詩背後真正的涵義更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但會考的東西就是會考，再怎麼沒興趣都得讀。
「所以說！為什麼這題答案是三個？『為』的意思只有這邊跟這邊的一樣吧？」謝紫心啪的一聲把剛發下的平常考考卷拍到我桌上，毫不客氣地坐在我對面，一臉理直氣壯。
我低頭瞥過一眼被紅筆畫得亂七八糟的考卷，從鉛筆盒裡拿出藍色的圓珠筆輕輕劃記題目。
「還有這個，妳看翻譯就會知道，這邊的為也有被動的意思。」
謝紫心不滿的鼓起嘴。
裝什麼可愛啊？
「我沒有翻譯。」
「老師不是有發補充講義嗎……」
「丟了。」
「蛤？」
「不見了。」她雙手一攤，無辜的大眼盯著我看，像是要沁出水似的。
「我找給妳，等我一下。」我嘆口氣，把吊在桌側的書包放到腿上開始翻找之前塞進去的補充講義。
教室裡吵雜的人聲成功填滿我們之間的沉默。
「欸，文雨寒，段考完我們去玩好不好？」謝紫心突然提出邀約，讓把補充講義放到桌上的我頓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去玩？」
「去逛街、看電影、吃飯，怎麼樣？還是妳想去哪裡？」謝紫心湊到我面前，露出調皮的笑容。
那天她跟王天正大吵過後，我沒向她問起梁音的事，而她也沒向我說明，只有王天正三不五時用臉書私訊我，硬拉著我玩聯想遊戲，要我推敲謝紫心跟梁音之間的秘密。
「我比較想待在家看影片、聽音樂。」我拿起放置在桌角的手機晃了晃權作示意，她眼珠一轉，伸出拇指和食指夾走我的手機，好奇的開始翻看。
「妳都聽哪些音樂？畢書盡？韓團？還是……這什麼？」她滑過我的音樂曲目，將手機螢幕轉向我。
「不就是《雙拋橋》嗎？這首歌是取材自《閩雜記》的──」
「停停停，怎麼又是國學常識，煩死了。」
直到上課鐘響前謝紫心都拿著我的手機在翻閱我的音樂曲目，當我狠下心一把搶回手機叫她回自己的座位坐好時，她又鼓起嘴裝委屈，我白了她一眼，然後轉到側邊把書包跟手機放好。
那個瞬間，我看到事件後幾乎不曾開口發言的梁音，用一種絕望而失魂落魄的眼神盯著我。
倏然被浸入冰水浴的驚愕，寒意伴隨雞皮疙瘩爬上腦際。
僅只須臾，她避開我的目光，慢條斯理的從抽屜裡拿出物理課本，彷彿我們的眼神從未交會般泰然自若。
※
新竹的陽光總算回來了，剛考完試的大家無不興奮衝向校門，爭著跟太陽打招呼。在喧鬧擁擠的人群裡夾雜下課鐘聲，陽光無力的攤倒在街上，濕潤的空氣依然消散不去。
謝紫心走在我身前，她把書包放在教室，只留為了逛街特地從家裡帶來的淺藍色側背包在身邊，那套醜醜的制服外套和制服，早在她考完試跑進廁所時就換掉了。
相比她身後的我，自然要賞心悅目的多。
「走吧！首先去車站逛一下衣服！然後是吃飯！最後是看電影！」謝紫心朝著晴朗的天空興奮大喊，三步併兩步走到公車站等車，旋身向我打招呼，「快點，妳有悠遊卡吧？沒有我可以借妳。」
我無奈地從書包裡掏出方形格菱紋皮夾，「我有，不用麻煩。還有就是，我能去書店等妳逛完衣服嗎？」
「不能。」
「那我可以邊等妳邊聽音樂嗎？」
「可以。」
我淪落到連聽音樂都要謝紫心允許了。
反正也沒什麼事，我這麼說服自己，今天才會答應謝紫心出來晃晃。她身旁原本有一群要跟著去的同學，在我的堅持下她拒絕其他同學隨行的要求，單獨和我逛街。
謝紫心的活力十足，她連續逛了五家服飾店，強制把衣服往我身上套不說，套完也沒有要買的意思，倒是幫自己買了不少衣服──自然提東西的粗活就得是我做。
看著她悠然自得的穿梭在人群中試衣服，好不容易拒絕她再拉我試穿的舉動的我站在服飾店店門旁，吹著殘陽下氣勢強盛的冷風。
老實說，我實在不確定再陪謝紫心玩下去，還能有什麼收穫。
謝紫心確實漂亮，而梁音也長得不差，如果引發爭執的是男女情事，那一點也沒有我跟王天正介入的餘地。這麼說當然不是因為她們都長得很好看，只是情愛這種東西……不是什麼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事情。
「要不要吃冰淇淋？」她從最裡頭殺出血路後，丟給我一袋粉色的紙袋，抬手指向最近主打新口味冰淇淋的超商。
「不好吧？等等不是要吃晚餐……話說妳已經買了五袋衣服，我連塞好耳機的手都沒有。」我艱難的換手提袋子，試圖空出手把快掉出來的耳塞式耳機捅回耳裡。
謝紫心回頭打量我，噗哧一笑。
「我來弄啦。」她的手伸過來將耳機塞回原位，抽手之際，鼻尖飄忽著她身上散發的淡淡玫瑰香。
「……妳香水擦得有點多。」
「這款很好聞啊！我為了今天特地挑的！」謝紫心挑眉，露出滿意的笑容，帶上專屬於羞澀的色彩，「很棒吧？既然妳注意到了就代表挑得好！」
「什麼說法……還要不要去吃飯？我手很痠。」
學生能拿出來吃大餐的錢不多，即使如此謝紫心依然挑了間價格稍高的義式餐廳，還是套餐的那種，有前菜與湯品以及甜點。如果我是男人的話，今天的行程估計就算是約會了。
晚餐過後看了下時間，也差不多要八點，走出餐廳後隔著一條人行道就是小型的親水公園。我向謝紫心揮了揮手正想走過公園去等公車，左手被突如其來拽住。
「做什麼？」我不悅的回過頭，對上謝紫心整個人貼過來的舉動和視線，頓時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她的胸口貼緊我的手臂，一般情況下我應該心跳不止，甚至誤以為她想跨越性別障礙跟我告白。但那雙眼睛卻恍如瞪視敵人般凝視著我，敵意深入眼瞳，剎那奪去我言語的能力。
太陽早已消失在空中，晚風吹拂過身畔，而我竟感受不到一絲寒冷。
情緒丕變如陣雨，好像在我轉身之際，她便遭遇什麼重大打擊。
「謝……」
如雛鳥輕啼，膽怯而軟弱，我機警地望過去那片公園的黑暗，沒來得及看清來者何人，身旁的謝紫心率先發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妳這傢伙一定會跟來！」謝紫心咬牙切齒的轉頭朝那個人大吼，完全不要面子的發洩方式嚇跑一票過來散心的情侶。
那個人大著膽子走向我們，昏黃路燈下，我總算看清她的模樣。
是穿著便服的梁音。
本來綁起的黑髮散落在肩頭，眼鏡下的眼神未明，她死咬著雙唇，血色全無，搭配她一身印有白兔子的黑色帽T顯得特別蒼白。
「梁音？」我下意識開口。
謝紫心雙手抓緊我的手腕，指甲狠狠嵌進我的皮膚。
「謝、謝紫心……妳為什麼要……妳明明就……」梁音身上穿得不多，冷風讓她微微發顫，她目不轉睛盯著謝紫心，而她愈是靠近，謝紫心抓得我愈緊。
「怎樣？妳有意見嗎？」謝紫心憤怒地大吼，試圖裝出高傲的笑意卻徒勞無功。
「妳明明……妳明明就……」梁音再度露出失魂落魄的神情。
「兩位，有什麼問題好好講，或者不方便的話我可以先走一步……」
「不准！」謝紫心死拉著手的程度差點能把我的一隻手臂卸下來。
梁音突然轉移目標。
「文、文雨寒。」她結結巴巴的開口，又是前幾天那副絕望的模樣，這次雙眼甚至泛起淚光。
「幹嘛？」
她猛然往前跨了一步，謝紫心意欲將我向後拉，卻反被我壓制住。
「我對、對不起妳……可、可是……」梁音開始哽咽，泛紅的鼻子讓她的臉上多了點血色，「妳、妳從來沒注意過我……」
「夠了！妳這噁心的東西，離我們遠點！妳又要像那天一樣搞一齣委屈落淚的戲碼嗎？妳滾！文雨寒我們走，不要理這瘋婆子！」
高分貝的尖聲鶴唳，不由得使我情緒浮躁起來。她們兩個就像在一場拉鋸戰裡拉扯著我看不清的對錯，彼此傷痕累累的堅持在戰場上，態度卻大相逕庭。
「冷靜點謝紫心，好歹我有權利知道妳們在搞什麼吧？」我冷聲阻止謝紫心的行為，朝梁音踏出一步。
謝紫心憤怒的在原地跺腳。
「文……」
「梁音，妳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梁音身形微縮，原本就不高的她此刻看來特別渺小。
她放開咬出牙印的下唇，伸手抓緊自己的左手臂似乎想平復自己發顫的本能。
「文、文雨寒──」
「我喜歡妳。」
創作內容
小說 - 魔墜未名(停更中)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