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夢,鮮明的五感卻說明一切都不可能是假的。
說是現實,飛逝的畫面無法捕捉,彷彿在嘲笑他微小的盼望。
之後凱恆明白到,那是自己的記憶。
去娼妓區的時候,凱恆沒有特別的喜好,從成為工人開始,區內的女人他幾乎都拜訪過。反正誰有空,誰家門口燈泡就亮著,或者說誰家就特別地安靜。
二十一歲那年某晚,他一直走到娼妓區邊緣,才找到空的一間。貨櫃屋門口按妓女們的習慣掛有一盞燈泡,貼著紅色玻璃紙。進門前他注意到,門邊除了燈泡還有個鐵架,放了盆手掌大的花,在燈泡的亮光下,花瓣是淫艷的紅色。
物質區並沒有什麼綠意,那盆花令他下意識留了心。他先是敲門,在等門打開時取下那盆花,左右端詳幾秒,聞到了不熟悉的土壤氣味。
「啊,歡迎。」
門像是自己打開的,門後沒有半個人。他一皺眉頭,視線下移,不得已又下移了點,這才看見那個來應門的女人。她身穿紫色的廉價絲質睡衣,外披一件長及赤腳的大衣,原本抬頭看他,但瞥到他手上的盆栽,就瞇起眼笑了出來。
看見對方的笑容,他不注意怔了幾秒。
女人捲著頰邊的金色長髮,笑問道:「那個是裝飾品而已。您喜歡嗎?」
她伸手招呼他進屋,一邊切掉牆上的燈泡開關。門口燈泡沒有亮表示裡面有客人,他今天一路走到這裡,燈泡都是暗的,而隔音效果甚差的貨櫃屋每間都傳來床架搖晃時的咿呀聲。
「您喜歡的話帶回去也可以,每天澆兩次水就夠了。」她背對著他脫下大衣,攏起頭髮,露出白皙的脖頸跟肩頭,因為膚色的緣故,上面的菸疤特別清晰。「好好照顧的話,還能再活一陣子。」
「不必了。」
進屋時他順手將盆栽擱在門邊的桌上。就著室內的燈光看,花瓣其實是白色,只是上邊有些象徵凋萎的斑點。物質區環境太差,不管它至今已存活多久,肯定很快就會死亡。看了一會,他掏出半袋「鹽」,放在那盆花旁邊,那是這個區域的人們慣用的貨幣。在娼妓區,一單位時間價值半袋。
然後他解起皮帶,說:「出去的時候我會放回去。」
脫長褲時,凱恆微微皺眉。右大腿上一條長長的撕裂傷才結好薄痂,跟布料摩擦時隱隱帶來痛楚。傷口是幾天前被掉落的鋼筋給劃破工作褲割出的,這傷令他想起十四歲時,右耳被用「鹽」用到腦子壞掉的老爸打得半聾──那時他從鏡中看見,在自己發紅怨恨的眼神旁,有道血痕從耳朵蜿蜒到頸子。
女人轉過身,似乎注意到他腿上那個邊緣黏著血塊的傷口,連忙蹲下查看。然而他不管那傷口還在作痛,便拽起她的上臂,想將她放倒在床上。她推拒著讓他暫停,小小的手拂過那道傷口,就像羽毛飄到泥潭面。
「停──不,我是說真的,停一下,客人。您受傷了,我找點東西幫您貼上。」
「那沒什麼。」
「這樣子會不盡興的。來,我有很有效的藥,不用多久傷口就會癒合了。」
她坐起來將滑落的肩帶勾回原位,趴在床上拉開床邊的抽屜。
他任由女人趴在他腿邊,用棉花棒一點點碰著傷口邊緣,不時吹上幾口氣,好不容易上完藥再貼上紗布,態度殷勤得讓他感到有些奇怪。
「我可不會付這些東西的錢。」
「不付也沒關係,這是別人送的,已經快用完了。」她把剩餘的藥膏跟紗布繃帶收進乾淨的塑膠盒,將盒子推入床邊的抽屜深處。「您受傷了,不能激烈運動,待會讓我來吧?」
她跪在他腿間,瞇著眼由下往上看,像貓那樣露出舌頭。她的手又小又冰,但很快就暖了起來,因為他的體溫向來很高。
結束後,她蹲在床尾的臉盆旁邊洗手洗臉,洗完才問道:「客人叫什麼名字?」
「……凱恆。」
「我叫尼菈。下次也來找我好嗎?只要說『我找尼菈』,他們就會幫您指路的。或是您一直往邊緣走,我就在這裡,很容易找。」
尼菈起身後,將滑下的肩帶拉好,轉身拉開窗簾,像在說「您看」。那時,她拿起那個被他帶進來的盆栽,朝他微笑。他卻沒有再回應那盆栽的事情,而是說:「為什麼?」
尼菈似乎很清楚他在問的是什麼事情,安撫似地說:「我會替您換紗布,堅持著換乾淨紗布的話,傷口幾天就會好了。」
「反正又會受傷,而且這裡也有醫生。」
話雖如此,他倒沒打算去找醫生。
「總不能因為會再受傷就不治療呀。而且像您這樣的人一定不會去找醫生。」
尼菈說中了,凱恆只好默認。看他還真的沒否認,她雙手抱胸,有點調皮地笑了。
「您真老實。」
他聽著尼菈說話,心裡一點不開心的感覺都沒有,那於他而言是很稀罕的──跟他工作的人都知道:不要輕易惹凱恆,那傢伙連自己老爸都殺了,哪天就會腦子一熱操起傢伙幹掉某個不長眼的蠢貨。甚至這區的娼妓們也知道,曾有女人在凱恆那隻幾乎聽不見的耳朵旁邊發牢騷,之後她脖子上的掐痕幾個月都沒消。
他像個引線特別短的炸彈,點了火便很難不引爆。他也知道自己這性格,便不打算跟誰深交,省得麻煩。
原先他以為,只和一個女人做遲早會變得無趣,畢竟在有許多選擇的情況下,人容易因為習慣而覺得平淡,平淡最終成為膩煩。他不喜歡煩人的東西,所以沒有像尼菈要求的那樣隔天再去找她,也壓根沒有把傷口的事情放在心上。他的身體素質一向優秀,即使不理會,傷口也復原得很快。
然而這次,腿上的傷口不知怎地沒有好,幾次都因為他的動作而迸裂,突來的疼痛往往令他興致全消。終於到了不看醫生不行的地步,他只得去醫療所包紮,還被醫生說了幾句,叮囑他除了工作以外就不能激烈運動,至少得休息兩天。
晚上躺著無聊,凱恆這才想到要去找尼菈。
出乎他意料之外,尼菈看見他時,並沒有像第一次那樣笑咪咪的,反而踮起腳尖衝他皺眉頭,隨即叫他快點進屋。
「把褲子脫掉。」尼菈的口氣就像個責備人的護士。
「少用那種口氣說話,老子討厭被女人命令。」他沉聲回應。
他理不直氣依然壯,被這樣一回嘴,尼菈反而懵了,捲著頰邊的頭髮囁嚅道:「因為、因為您的傷口一定沒有好,我這幾天都在擔心,也不來找我,不知道有沒有去看醫生……」
「我今天去找醫生了。」他脫下工作褲,指著下午剛貼的紗布。「這樣行了?還有,別叫『您』,聽著彆扭。」
「那便好了。」尼菈彎下腰檢視他指的地方,露出寬心的微笑。「這樣一定很快就能復原了,今天也由我來吧。」
結束後,尼菈見他沒有要立刻離開的意思,就和他並肩坐著。
「想待在這裡嗎?」
「……這個,」他比著那個傷,然後穿上長褲。「明天我也過來,妳幫我換藥。」
「讓醫生換的話比較好不是嗎?他們的手法比較專業,我是比不上的。」
「太粗魯了,很痛,像妳上次那樣換的我比較習慣。」
這個回答讓尼菈捲著頭髮,再次露出他從未在娼妓區看見過的笑容。
「帶傷工作不疼嗎?」
「廢話。」
「那為什麼不把傷照顧好呢?」尼菈說話的口吻裡,有某種柔軟的情緒,他不熟悉。「光看就覺得很疼,沒有人那樣跟你說過嗎,凱恆?」
「習慣了。」他仰頭看著貨櫃屋內唯一一盞燈泡,還有燈泡周圍的飛蟲。「誰會去管別人的傷口。」
「但我會的。」尼菈刻意轉過來看他,他感覺得到那股視線。「所以我才給你擦藥,但是凱恆,只有你一個人回來找我,說你喜歡讓我擦藥。」
「老子哪是那樣說的?」
「聽起來就像那樣。」尼菈笑咪咪地回答。
就像尼菈說的一樣,堅持著換幾天乾淨紗布,傷口終於完全好了,自此凱恆也習慣了尼菈──習慣了她的笑臉、她冷冷的四肢、她捲著頭髮的表情、她說「我來吧」時的口氣──而這最終沒有成為膩煩。即使去找她時她正在工作,他也不去找其他女人,只是雙手抱胸靠在門邊等待,除了床架搖晃的聲音外什麼也聽不見。尼菈的聲音如同她的一切:小小的,彷彿可以只用一隻手掌蓋住。
「下次再來哦。」
一個客人推開門,雙手插在口袋裡離開。很快地,淫艷的紅光再次亮起,照亮門邊那盆花瓣邊緣已經開始泛黃的花。他走過去卡住剛要關上的門,垂首對上尼菈的視線。
「──啊,凱恆?」雖然經常見面,尼菈卻每次都像是很意外的樣子。「床單得整理一下,再等我幾分鐘好嗎?」
「不在床上也可以。」他逕自進屋。
完事後,尼菈拖著身子把弄髒的被單拿到貨櫃屋角落,拿出新的放在床上,這才讓渾身沁著汗的他稍事休息。平常她都會蹲在角落整理需要清洗的被單,但今天她過來依偎在他身邊,像是很滿足那樣,吐出一縷輕煙般的嘆息。
「其實結束以後就應該請你出去了,不過今天好冷。」
尼菈湊到他胸前,親吻心臟傳來鼓動的位置,喃喃自語著「好冷」。物質區所在的荒漠裡,日夜溫差很大,雖然妓女區的每間貨櫃屋都有配發的改裝暖爐,但氣溫偶爾還是會低得讓人不能忍受。他的體溫一向高,不太能理解為什麼尼菈的手腳總是冰冷冷的。
「……幾分鐘就好,幾分鐘我就會起來了。」
他側過身環抱住她。「很累的話睡一下也行,我會叫妳。」
「不能那樣,如果偷懶的話……會被罵的。即使你花了錢買下我的一部分時間,但交易結束後就要結束了。」尼菈越說聲音越模糊,指尖滑過他的上臂。「但是再幾分鐘、就好……」
最後凱恆仍舊讓她睡了,穿回衣服就自己走到門外,和剛才一樣抱胸,像在等著。不久,又來了幾個客人,他揮揮手說「沒有擠到都來這吧,我也在等著」,把他們打發掉。
體感時間過去快四十分鐘,貨櫃屋的門砰一聲打開,尼菈慌慌張張探出頭,兀自叨念著「討厭,居然睡著了」。
他走過去,問她好多了沒有。她愣在他面前,嘴巴開合著,卻什麼也說不出。
「凱、凱恆,你為什麼在外面?我記得今天已經見過你了呀,還是說──」尼菈不等他回答,又飛速低下頭,自言自語著他不懂的東西。「難道我也開始有幻覺了……可是明明說副作用不會那麼──」
「剛才來的人我都趕走了,這樣妳才能好好睡。」他比了比身後。「睡得差不多的話,我就走了。」
不等尼菈回答,凱恆便手插口袋轉身離去,走了十幾步才被叫住。要不是他一直在等她開口,肯定會聽漏那個細小的聲音。
「──為什麼?」
他也想什麼都不問就輕易回答,但思索了一陣子,他只能承認自己並不知道尼菈究竟為什麼問他「為什麼」,於是朝她聳肩。
「什麼為什麼?」
尼菈剛才太匆忙,連大衣也沒披就開了門,此時在夜風中瑟瑟顫抖。但她縮緊肩膀,一字一句、像是怕他沒有聽明白那樣,說道:「拜託你,凱恆,別對我太好,我……我不需要別人那樣。我只要『鹽』就夠了,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要。這次很謝謝你,但是夠了。下次叫醒我吧,好嗎?」
「如果妳不繼續做這工作,就能安心睡覺了嗎?」
「我必須做這工作,因為我沒有打算要結婚。」
物質區的夫妻關係大多建立於利益上,為了確保人口足夠,物質區鼓勵並要求居民盡量結成家庭。成家後的女性可以不工作,有小孩以後可免費獲得多餘份量的「鹽」,生愈多拿愈多。因為這理由,女性幾乎都把自己盡早嫁掉作為人生的目的,因為某些原因無法結婚的女人,便會來到這娼妓區度過餘生。
「妳不結婚?」
尼菈又笑了,然而那笑容當中沒有喜悅,而是和他見過的妓女們臉上的笑容一樣,有那麼一絲無可奈何、自我欺騙的味道。
「沒有人會和我結婚的,因為我沒法生孩子。」尼菈又捲起頰邊的頭髮,視線飄離開去。「所以就這樣吧,凱恆。謝謝你,下次見。」
他低頭組織好要說的話,默念了一次,確認這樣說沒問題,才叫住轉身準備回屋的尼菈。
她側過頭,看也不看他就說:「還有什麼事情嗎?對不起,我想快點進去,外頭實在很冷──」
「和我結婚吧,我也不打算要孩子。」
在物質區,「幸福的家庭」聽起來就像「不危險的工地」或「怡人的沙漠」,所以他從沒癡傻過分地去盼望那種東西。就他所知,這裡的父母大多是為了多領配額而生孩子,甚至他們本身是為了多領配額而結婚。這樣枯乾的土壤,不可能長出強壯翠綠的植物,所以他才會被他爸打得右耳半聾,長大後也因為徹底被他爸惹火而第一次砍死人。他跟這裡大多數人一樣,並沒有過美滿的家庭生活。他想跟尼菈結婚不是因為他想要家庭,而是因為他想讓這女人能安穩睡覺,等他下工回來。
雖然他知道這提議很可笑,畢竟無法生育的女人在物質區永遠是瑕疵品。
原本側過頭來聽話的尼菈轉過頭去,背對凱恆的方向好一會,然後仰起頭。他以為她會笑,甚至開始把全副力氣都用來繃緊身體克制自己,以免在被嘲笑時發火。唯獨面對尼菈時他不願意發脾氣,他想像不了她的脖子上有掐痕的畫面。
剎那間,一抹金色、一陣小小的風、一道輕輕的嗚咽,撲進他的懷中。
「──就算只是討我開心也夠了,真的夠了。」
尼菈踮起腳尖,湊在他右邊說了什麼。他好似趕蚊蟲般揮了揮手,瞪了她一眼。
「說過幾次了,老子右邊聽不清楚。」
「就是因為聽不清所以才要在這裡說,不然……不然多不好意思。」
「總之別隨便在我右邊說話,我會揍人的。」
「──我不會故意在那裡說使你討厭的話,也不會嘲笑你。我剛才說的是『謝謝你』。」
尼菈趴在他的胸口下方,仰起頭,用一種發現寶物的口吻向他那樣說。
「凱恆是好人呢,雖然總是裝得一副很兇惡的樣子,可是其實你是很好的。」
可是其實你是很好的。
凱恆始終不明白,那聽來明明就像謊言,為什麼他卻不覺得討厭。
不過,尼菈始終沒有答應他的求婚。那天之後,他們還是像往常那樣見面,而她表現得像是從沒有聽過他向自己求婚。
後來有一次,凱恆在貨櫃屋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為天隨時都會亮。最終他受不了想上去敲門,正好看見一個監工走出來──監工是從都城派駐過來,負責管理物質區的人,年紀往往比他們大──看見他,那個男人露出抽菸抽來的黃牙,下流地笑了笑。
「我看你不用進去了,剛才玩得太開心,她現在連床都下不了。」
他的拳頭在口袋裡握緊,但神情沒有一絲變化。不過,大概是他確實如別人說的那般有種狠戾的氣場,監工似乎感覺到他的怒意,也不多說,擺擺手走了。見那人走遠,他倒後悔起沒有揍對方一拳。他們平常被訓練得太好,深知自己不能對都城人出手,否則被趕出物質區去到沙漠,不用多久就會死。
雖然監工那樣說,但尼菈大概是看見客人,連忙又拖著身子下床來,嗓音半啞地招呼:「實在抱歉,客人,您稍等、我整理一下……」
「是我。」
他走過去接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瞥到床邊的抽屜上散亂著六七個小袋以及「鹽」的碎屑,不禁皺眉。
「這是怎樣?妳多久沒打掃了?」
尼菈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小聲說:「不是,那是剛才,用的……」
「剛才?妳一下子用這麼多?」
「我有點癮頭,只是剛才,用得更多……一點。」
尼菈推開他,用被單裹住自己沒打理過的身體,眼神渙散地坐在床邊。她把自己包得相當嚴實,彷彿只要不露出一點才被別人碰過的地方,就代表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所以你知道為什麼我只能在這裡生存了。我什麼也不會,只知道怎樣陪人睡覺。而且我還需要比一般女人更多的『鹽』,因為我被卡車撞到以後,身體就不好了,得靠那東西止痛。」尼菈閉眼仰頭,似乎那樣就可以控制住羞恥的情緒,不讓它匯聚為淚水。「……我本想瞞著你的,凱恆,所以你這下知道了,我不可能跟你結婚。」
尼菈伸手抹了抹眼睛,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說:
「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應該跟其他女人結婚。」
「老子還是那句話。」他走過去拉住尼菈本要縮回被單裡的手,那隻手的手腕處有深深的青紫,明明上次還沒有的。「如果妳不是有其他想在一起的人,那就跟我一塊。」
物質區的人不懂得什麼是同居,只有夫妻才會住在同一個貨櫃屋裡。對他來說,要讓這女人可以安心依靠自己,在他找得到的地方等著,沒有其他方法,就只有結婚。
「不行的,凱恆。雖然我很喜歡你,但你應該跟能幫你生孩子的人結婚。況且,我已經沒辦法靠著其他方法維生了,就跟其他人說的一樣,我是個沒用的懶骨頭。結婚後按規定我就不必工作了,你願意養我嗎?雙人份的『鹽』跟食物,能弄到嗎?或許我一人就需要用兩份呢。」
尼菈也沒抽回自己的手,就搖搖頭,嘲笑似地說。
「看看我,太怠慢你了。你讓我整理一下好嗎?我很快就好了。不管怎麼說,該做的工作還是得做。」
凱恆讓尼菈把身子稍微擦拭乾淨,接著像一個男人本能地要一個女人那樣抓住她。意識來到最高處時,他幻想著,這個女人有他,便不必再受苦了。
所以他決定去做鬥犬,他要向尼菈證明自己可以掙錢,可以掙到讓她不必再工作也能好好生活的錢。想到這件事的隔天,他就去通關處遞申請,不到一週後,他已經在繁華區的某幢大樓裡,看著彷彿是被拈滅的夜色,簽下契約。
在那之後過了很久,在那不是夢也不是現實的地方,他拿著沉甸甸、似乎裝了錢的行李袋,回到了那個紅色的燈光下。而在那裡,門口邊鐵架上的花朵依然開著,仍舊是白色,被淫艷的光給染紅。
他沒有敲門,門卻開了。在那門後,模樣一點也沒有變的尼菈看著他,露出微笑。
他抓了抓頭,把頭往右邊撇過去。「──我回來了。」
像在嘲弄他那個笨拙的表情一樣,尼菈掩住嘴輕聲笑著。
「不行哦,凱恆。這時候怎麼可以回來呢?」
「我已經不做鬥犬了,雖然比賽沒有贏,但是我已經不想再做鬥犬了。妳看到這些錢嗎?有這些錢,即使妳不繼續工作,也不用擔心了。我會照顧妳。」
「不對,你這時候不應該在這裡呀。」
尼菈跑向他,靠在他的胸口,抬起頭笑著。
「你聽,有人在叫你了。」
「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有的,你用左耳聽,不是有嗎?我會在這裡等你,我會一直一直等著你,所以別著急。說再見好嗎?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他把那行李袋放在地上,發現它沒有拉上拉鍊,裡面什麼也沒有,但尼菈彷彿毫不在意那點,一逕揮著手要送走他。不得已他退了幾步,決定往自己背後,也就是那個聲音越來越大的地方走。離開前,他想起自己忘了道別,又轉過頭。
「再……再見。」
道別的聲音在顫抖,就像宣告起死回生的初次痙攣。
刺痛乾燥鼻腔的冰冷。
刺痛赤裸背部的剛硬。
刺痛茫然大腦的空虛。
這些事物混合在一起,令他打著哆嗦醒了過來。
「醒了!」
「感謝老天,我又離加班遠了一點。加把勁,小子!」
視野中的色調是冷鋼般的青藍,極度的冰冷讓凱恆瞬間意識到自己幾乎一絲不掛。本能逼他起身尋找可以保暖的東西,但掙扎了兩三下都未果,他這才發現自己被困住了。
全身都被皮帶束縛住,就連嘴巴也被皮帶橫過,只能毫無安全感地大張著。每條皮帶都綁得很死,臉上這條緊貼著舌頭,嚐起來有血跟嘔吐物的味道,而且只要轉動頭部,皮帶邊緣就磨得他皮膚生疼。轉動頭部時他還感覺到,頸椎上方有一處莫名劇烈地抽痛,痛得他視線模糊。把意識聚集過去時,腦海中慢慢出現模糊的光影,但旋即消散。
不能說話,他索性使勁震動喉嚨,試圖讓人知道自己有意識、是清醒的,而且立刻就要知道自己到底怎麼回事。
然而房裡的人似乎不把他的反應當回事,只是逕自交談著。
「快點記下來,一五二四二號,成功──這樣是第幾個了?」
「第二個。」
「媽呀,四十多個才兩個成功……這禮拜還有多少沒用過的?」
「一百個左右。」
見對方不理會自己,他決定講話,好讓這些人確實瞭解他有強烈的交流欲望。
「呃裡……呃啊裡?」
「你先記一下剛才的劑量,待會跟……我看看,跟三十九號比較一下,兩個的體質比較接近。」
「有道理,不過三十九號對九-β型──」
「欸!呃裡呃啊裡!欸啊喔!欸啊喔!」
大概是終於無法忽視金屬床劇烈振動的聲音,其中一個人俯身拿手電筒照了照他的眼睛,跟同伴說道:「唔,好像想說話的樣子,要不要幫他鬆開皮帶?」
獲得注意令他欣喜若狂,立刻又問:「呃裡呃啊裡?喔欸啊麼哎呃裡……?」
「不要浪費時間,推走,今天至少要再有一個成果。」剛才那人的同伴看都不看他,聲音遠去。「我要去找九-α型,你跟他們說再推五床過來,這裡剩下四床失敗的都推走。然後順便再調降一度,我覺得他們沒有確實保存後面的部份,有的都──」
眼見自己又要被丟下,他也不管床可能被掙扎的力道弄翻,使起吃奶的力氣繼續尋求注意,同時頭痛得不自覺蹙眉。「欸啊喔!欸啊喔!」
「等等等!喂你過來幫忙!這──這傢伙掙扎得太厲害了!喂,來幫忙!」
即使被壓住,他仍舊不停掙扎,皮帶似乎鬆脫了那麼一點,他開始撞頭,腦後的劇痛減輕了。
「靠,皮帶鬆了!這皮帶平常很管用的啊!」
「麻醉劑!上麻醉!安全劑量應該還有兩支,給我一支──算了兩支都拿來!」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該死的傢伙,給我安分點!」
青筋暴漲的手臂感覺到一絲刺癢,他瞪著眼睛,眼前卻陷入黑暗。
這裡的人似乎沒有興致也沒時間勸他溫順服從,而是在那次大鬧後火速更改對他的處置方針。從那之後,凱恆的意識就像泡在水裡,朦朦朧朧、使不太上勁。
他憑著自己對醫院跟醫生的理解,判斷自己應該是位於某種類似醫院的地方。他肯定是在鬥犬比賽落敗後因為重傷而被送過來的,但這些人跟以前那些醫護人員不同,他們專注於為他注射藥劑、觀察他的反應,而非在他身上進行手術並盡量令他恢復到可以回去比賽。除此之外,這些人也壓根不在乎他的反應,他沒有真的跟誰對上過視線,提出的疑問更是毫無回音。
他們只是逕自在他身上扎針,把奇怪的東西注射到他體內。
思及此他有些混亂,這裡真的是醫院嗎?約翰曾說過絕不會救活他的,難道他的雇主又心血來潮,發了一次善心?
但不管怎麼說,自己肯定是活著,這些身披白大褂在純白房間裡操弄儀器的人也肯定是醫生,所以他的結論是「得救了」。之後肯定會有什麼變化,既然目前無法掙扎也難以逃脫,就只好靜觀其變,等到康復得差不多再打算。
他不再躺著,而是被安置在金屬椅,仍舊沒有衣物可穿,只在重要部位擱塊白布聊以遮羞。此刻,他的右臂被三條皮帶綁在扶手上,至少連接了五條軟管,光看軟管裡顏色全都不同的液體他就作嘔,然而真切感覺到那液體進入手中的感覺,卻讓他硬生生把反胃出來的東西又吞回了肚子裡。
左手上只有一條軟管,裡頭的透明液體據說是鎮定劑。
他的嘴還是被皮帶橫過,劇烈打顫的牙齒不時碰到口中的皮帶,嘴唇也抖得像抽搐。然而他並不清楚,那究竟是因為室內溫度太低,還是因為對未知的惶恐。
每次看見穿著白大褂的陌生人走進來,他就會勉強收拾起浮沫般的神智,懷著一絲希望搭話。
「呃裡……呃啊裡?」
對方沒有理會,只是偶爾抬起頭,觀察他身後發出無機質聲響的儀器,又在夾板上記錄什麼。他搭話、對方抬頭卻不回應、他倆沉默,這種模式以幾乎完全相同的時間間隔持續了好幾遍。
「是哪裡很重要嗎?」
那人嘆了口氣將夾板收在腋下,似乎願意回答,是因為紀錄也剛好告一段落的緣故。這樣反問以後,他轉向門口喊了聲「羅娜多」,一個黑髮護士當即開門進來,像是早已等候多時。
叫做羅娜多的護士看了凱恆一眼。只那一眼,他立刻改變搭話目標,改為拚命向羅娜多說著「欸、欸」──進來這地方直到剛才,正眼注視過他的只有一個人,而且還是為了確認他瞳孔放大的情況。
但羅娜多沒有再理會他,逕自俐落過分地撕起固定軟管用的膠帶,一撕一條,好似她正在處理的是塊生肉,而非有情緒、有思想的活物。值此同時,結束記錄的人走到他旁邊,好像在調整儀器上的轉盤與旋鈕,嘰嘰吱吱的聲音教凱恆下意識湧起冰水般的不安。
「凹嗚喔……呃裡,呃啊裡?欸啊麼……喔、哎……呃裡?」
「你也是鬥犬吧?」調整儀器的人確認道。
「喔呃。」凱恆點點頭,這動作讓他被皮帶磨破的嘴角隱隱生疼。
「也有簽合約吧?那個死了以後,雇主把你們交給我們處置的合約。上面寫的是『其身體之合法使用權將無償轉移』,所以你已經被賣了,就這樣。」
「喔……噁了?」
凱恆的腦袋空白了幾秒鐘。
「曾經死了。」那人修正了凱恆理解到的東西。「你確實在鬥犬賽裡被判定死亡,然後立刻送到這裡來。被判定死亡的那一刻,你這個人在法律上就已經消失了,送來這層樓的都是屍體而已。」
但他還是不懂。人死了以後會無知無感、身體會被細菌跟蠕蟲進駐、會在被埋葬的地方腐爛,然後被其他活著的人遺忘。他的邏輯很簡單:死人不會痛、不會冷、不會恐懼、不會絕望──所以此刻的他絕無可能是個死人,而死亡是不可逆的,所以他也不可能曾經死過。
「死了,又活了。」
像在嘲弄認知淺薄的人那般,調整完儀器的人退回原本的位置,看也不看他,就只是無可奈何似地重複這句話。
「別那副表情,你應該覺得自豪,像你這種人,死後居然可以造福這座都城,那可是諒你們打贏幾百場鬥犬比賽都不可能達到的成就。不管你本來是誰,是哪裡來的……都已經不重要了。」
換作以前,這番話可以令凱恆忘記羅娜多正往他的右臂扎針、連接新的軟管,也不顧針頭會斷在肉裡面就掙脫皮帶衝上前,把那個冷笑的傢伙揍得滿地找牙。
但他僅是楞楞地讓羅娜多接完全部六條軟管,像咀嚼嘔吐物那樣咀嚼著那個字。
合約。
他反覆默念這個字眼,渙散的思緒游離許久,才緩緩讓他想起另一件事。
瑟林諾也簽了那合約。
他反弓背部,仰起頭,直到額頭幾乎貼上背後的椅背,企圖用那動作所帶來的劇痛麻痺自己的想像,然而制止不了──他想像著瑟林諾往腹部施力好忍住尖叫聲的姿態、想像著那個傻瓜看見全都是要接在自己一邊手臂的針頭的眼神、想像著那傢伙如他一般張口想哭喊卻只能發出不著調嗚咽的模樣、想像著期望門打開而又不期望它打開的心情。
被騙了,他們被騙了,約翰騙了他們,都城騙了他們。
而他們騙了自己。
研究所裡沒有晝夜,只有冷鋼藍一般的色調,充斥著凱恆所在的地方。陪伴著他的東西,從鐵爪、撲克牌、「鹽」、瑟林諾,變成皮帶、針頭軟管、不明藥劑、面容模糊的研究人員,以及比醫生還冷漠的護士。
明白到自己已不再是「凱恆」,而是「一五二四二號」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中好像就有什麼悄悄熄滅了。自己已經不再是常勝的鬥犬、不是強健不屈向生活發起挑戰的年輕人,不可能回到約翰底下,也回不去繁華區或城外了。其他人一定都以為他死了,誰也不會來找他,但尼菈是不是仍舊等著他,她會知道,他已經不可能回去和她結婚了嗎?
可以盼望的東西只剩下研究的終結。現在的他已不再擁有很高的體溫、曾經自豪的肌肉也慢慢失去了彈性、如果面前有鏡子,他肯定會注意到,自己已經再也做不出有股狠勁、可以嚇退別人的神情,因為那些研究消滅他的反抗,把他變成可以為了減少疼痛而出言哀求的窩囊廢──而在那個終結來臨時,他看起來又會是如何呢?
代替他高興起來的是那些人,他們拿著他的實驗數據低聲熱烈地討論,這意味著他應該是比較特別的研究成果。然而在這裡,這並不是可喜的事實,躺在金屬床上被推過走廊時,他總會看向和自己錯身而過的床,躺在那上頭、慘白僵硬的失敗品,嘴角似乎都泛有一抹解脫的微笑。
從凱恆體內被抽走的,是令以往的他能挺身對抗一切的東西。如今,那些東西都被藥劑取代了,他的意識越來越混沌,能夠感覺到劇痛跟噁心,卻無法抵抗那些感覺進入他的身體並瀰漫開來。見他終於不反抗,有人主動為他鬆開臉上那條皮帶,模模糊糊的痛楚讓他稍微知道,自己的嘴角磨傷得非常嚴重。
「是因為看你很安分才幫你卸掉皮帶的,你不要找事,懂了嗎?」
「……懂了。」
說完後他也沒合上嘴,畢竟他已經習慣了張口,任由口水滴下。
能夠明確立刻感覺到的只剩下疼痛:切割痛、撕裂痛、穿孔痛、藥劑燃燒血管的痛、皮膚被揭掉以後接觸空氣的刺痛──他的思緒完全慢了下來,一點一點,直到完全停滯,腦海中剩下的只有那些說不出口、本能的哀求。
不要連那裡也扎針,求你們了……如果說我什麼也願做的話,不要再往我身上……我、我、我、我……尼菈、在哪裡……我們……我……好痛、很痛、很痛……
由於知覺渙散得太過度,他對來來去去的人影視而不見。終於因為重複出現太多次,而在他眼前凝聚出輪廓的,是一團黑色;又過了不曉得多久,他辨識出那團黑其實更應該說是一片黑,並且是人的頭髮;然後他逐漸回想起,那片黑髮屬於一個女護士,那個女人,曾看過他一眼。
從那一眼後她直到現在也沒有看過他,但他緩慢而確實地察覺,那女人的動作似乎在說:我等著你開口。
所以他開口了,又花了好一段時間。
「喂。」
「我叫、」
「叫、妳啊。」
「喂。」
「聽到嗎?」
「能聽我……」
「有事想請妳、」
「聽我說──」
「拜託……」
「求求妳……」
冰冷的指尖擦過他的眼角,帶走了一點濕潤與溫度。
那女人完成更換藥劑的動作,站在他面前問道。
「──什麼事?」
純白的室內沒有其他影子,猶記得似乎很久以前開始,就只剩這女人會定期過來,更換接在他身上的管子,與預定要注射的藥劑了。
「這裡是哪裡?」
視野早就不甚清楚,凱恆勉強自己聚焦在眼前的影子上,一字一句像個剛學說話的幼童那樣發問。嘴角的痂很厚也很硬,讓說話的動作變得很艱難,他說得很努力,雖然害怕那女人聽他一句話老半天說不完會嫌煩,但只剩下這方式可以傳達出自己僅剩的想法。
「他們也跟你說過了吧,這裡是一個研究所。」
「研究……什麼?」
「就算講了你也聽不明白。」
那女人的聲音就如同這房間裡所有醫療用具那麼冰冷,跟儀器發出的聲響一樣毫無波瀾。但至少是一個人的聲音,而且是可以給予他少許答案的聲音。
「那,什麼時候結束?」
「我以前第一次見鬥犬的時候,以為你們這些人都很勇敢,但現在我發現你們只是很笨而已。」那女人沒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這樣說。
他晃了幾下頭,表示自己聽不懂。
「對你的研究會結束的,」那女人接著說:「只要你對他們再也沒有任何研究價值,研究就結束了。只要被研究的個體死亡,研究就會結束。」
「但我,死不了啊……」
又有更多的濕潤溫熱從眼角淌出,這次女人已經不幫他擦拭了。她模糊的臉上,看不清究竟是憐憫還是厭惡的神情。
「你叫什麼?」
「一五二四二號。」
「在那之前的名字。」
構成自己名字的音節只有兩個,卻落在無涯的腦海裡,他抓了很久才終於抓齊。
「──凱恆。」
「我叫羅娜多。」
羅娜多似乎等著什麼,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對這名字做何反應。
「怎麼了?」
「不,沒什麼。」
對話差點就這樣結束了,他相信如果沒有叫住羅娜多,她會就這樣轉身離開。
「殺了我。」
背向他走往門口的影子停了下來。儀器不會嘆息,所以他多少可以確定,羅娜多嘆了口氣。
「──那樣違反規定,答應你的話我要受處罰的。」
凱恆沉默,他想那就放棄吧,反正他也沒有期望過羅娜多真的會答應。那句「殺了我」脫口而出,純粹是因為他早已沒有餘力,管住包括嘴巴在內的器官往外排出什麼而已。
「不過既然你這樣說,我便答應你。雖然你其實是一個軟弱的可憐人這件事使我很失望,但看在我們的緣份上,我會幫忙你的。」
話雖如此,羅娜多離開了房間。
凱恆的心底就此萌生出小小的希望,儘管那帶來的副作用是提高他的注意力與感知能力,對周遭的知覺進而清晰起來,可以讓人忘記自我的痛楚也重新回歸。然而他依舊等待著、期盼著,哪天羅娜多進來時會帶著一把手術刀,直直走過整個房間,迎面把刀刺入他的喉嚨或心臟。他的思考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夠用,又過了很久才想到,研究人員或許可以將他復活,就像他們已經成功過的那樣。
但他想要相信羅娜多可以確實殺死他,可以幫助他徹底脫離這個冰冷的純白房間。
那一天到來的時候,藥劑剛好打完了。他在痛覺形成的海中浮沈,被疼痛嗆得反胃卻無力咳嗽、從外耳直至耳蝸都被疼痛灌滿、理光了頭髮的光頭上,滿是因為皺眉和痙攣而浮出的青筋,就連他自己的體液也受不了絲毫不減輕的痛覺,紛紛往外流出,腥黃鹹紅苦綠澀白,只有從眼睛流出的液體是無色的。然而,他總覺得自己不應該流眼淚,越流他腦中的記憶似乎就越透明,但他不想完全忘記尼菈。
缺乏安祥所以無法合上的眼皮抽動著,他的眼球轉了轉,注意到一片黑影。
羅娜多又像上次談話時那樣,站在了他的面前。
「可能你覺得很久吧,但時機是需要等待的。」
「……嗯。」
她的身子矮了些,似乎是半彎下腰湊向他,明顯有別於藥劑臭味的一絲香氣沁入鼻腔。如果現在可以笑,他可能會笑一下,因為他以為自己早就聞不到什麼美好的東西了。
「可能會痛,但我想你大概也習慣了。」
左耳勉強聽見了一道甩動的聲音,凍結似的針尖抵在他脖子的剎那,羅娜多開口。
「你應該也沒有什麼可交代的,但姑且還是問一句,還有什麼事情想說的嗎?」
就像在永遠離開某個地方前徹底整理那樣,他收拾起腦中的記憶殘片:人名、畫面、理由、約定、命令、承諾、謊言。
「……如果妳以後遇到一個金髮的女孩。」
他嚐著鼻血跟膽汁的味道,滴著口水,望著眼前的黑影。
「一個金髮灰眼睛,叫做瑟琳娜的女孩──她其實是女孩,但頭髮很短像個男孩,可能會自稱瑟林諾,但其實叫作瑟琳娜。她也是鬥犬,所以或許也會來。」
「然後呢?」
「如果她說『讓我去死』,請妳幫她。」
「她是誰?」
「一個不應該活在這種世界的人。」
「她是你的誰?」
「……我唯一一個同伴。」
「好,我答應你。」
針頭慢慢扎進他脖子裡面時,羅娜多說不會痛太久,他相信了。羅娜多值得信任。
「跟原本那些比起來……好多了。」他感覺到她又拂過他的眼角,帶走一滴溫熱。
她的聲音平靜得如同緩緩歸零的心電圖讀數。「不會太久的。」
注射完畢,針頭離開了他的身體。她背靠著金屬椅坐在他左邊地上,哼著歌。那首歌很輕快,是他這輩子無論如何都再也趕不上的輕盈愉快,聽起來像某個陽光普照的地方,那裡沒有物質區、沒有鬥犬、沒有痛苦。
「很遺憾我們是在這裡再見的。」
唱到一半,羅娜多彷彿突然想到那樣,跟他這樣說。
他想問「再見」是什麼意思,眼前卻突然一片黑暗。
看見凱恆出現,尼菈熟練地切掉了燈泡開關,門邊的紅光頓時消失。
「這次……不會再趕我走了吧?」
他不大明白怎樣笑才夠自然,但還是想讓尼菈知道,看見她令他很高興。看見他笑得笨拙,尼菈摀住嘴咯咯笑起來,像個純真的少女。
「不會的。這次你可以留下來,該做的事情已經完成了,所以留下來吧,凱恆。」
把他迎進屋內時,那個他思念了三年的女人再次露出笑容,宛如一朵努力不枯萎的花。
「睡吧,凱恆。」
最終他看見的畫面,來自於那個安寧的夢。
自己曾想過擁有的女人在夢中安慰著他,讓他睡下。
尼菈親吻他右耳上的舊傷,就像不願他聽清這個約定一般,在那隻聽力不大好的耳朵旁悄聲說道。
明天早早醒來,再看最後一次日出吧。
等你成功以後回來,我就會就跟其他人說,我已經永遠屬於你了。
戦いの日々で時として僕らは 一人で立ち上がらなきゃいけない
在每天的戰鬥中 有時候摔倒了 我們必須自己一個人爬起來
そんな時も君のどこかで この歌が流れて
當這種時候 希望在你的內心某處 能想起這首歌
強く生きてほしい
希望你能堅強地活下去
-from UVERworld〈白昼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