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服茵茵別跟上來花了曉鐘不少時間,在連哄帶騙之後,還是他的老媽中用許多。
「我的準媳婦啊,男人總是想要自個兒聚一聚呀?來,妳就陪我這老太婆看個電視吧?如果妳願意,我可以拿鐘鐘小時候的糗事跟妳分享喔?」
雖然有些尷尬,但這十年來也頂多透過視訊跟爸媽見過的曉鐘也沒有任何怨言,即使茵茵會拿自己在加拿大的糗事跟老媽說也當真無關緊要了。再說接下來畢竟還是曉鐘自己的事,茵茵毫無插手的餘地。
當然,她也沒有任何立場。
夜幕低垂的晚上十點,街上的車潮依然川流不息,那光彩流瀉猶如這城鎮流動的血。走在路上,低頭彎腰的街燈昏黃,有時還能碰上不畏寒的罕見飛蛾在周圍穿梭打轉。
吐出一口白氣,他把衣領拉得更高。黑色的長大衣不僅可以保暖,也可以讓他懷中暗藏的美工刀不至於被人發現。曉鐘採用了建強的建議,儘管自己仍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但,這十年的變化倒也真讓曉鐘難以應對。
街道景象的改變是無庸置疑,但最讓他驚訝的則是人的變化。建強從前瘦小斯文,現在卻成了健身中心的資深教練;競超雖然仍和以前一樣愛開玩笑,但現在倒也成了網路娛樂平台的軟體開發工程師;梅麗算是不負眾望,以那出眾的外型與歌喉成了炙手可熱的藝人;但也有像芳芳那樣,即使經過十年,那低調的特質依然能讓人在路上給輕易認出。
只不過,卻有一股異樣氛圍籠罩在昔日的好友身上。
那是深埋心底的秘密,一段來自過去的深沉夢魘。就算現在每個人看似光鮮亮麗,依然難以掩蓋住那漆黑如墨的過往。曉鐘用力搖了搖頭,或許這只是自己多心了而已。
可是,芳芳與建強的態度又該怎麼說明?他們甚至還選在「老地方」碰面。
「這邊右轉……」
小小的雜貨店消失了,被一間明亮的連鎖便利商店取而代之;原本什麼也沒有的空地上,忽然憑空升起一座需抬頭才能看見頂端的高級公寓。雖說街上的建築改了不少,但路段並不會因此增加、甚至於消失。就算許久沒去過老地方了,但曉鐘仍然記得該如何前往。
所謂的老地方並不是大樹上傾斜的秘密基地,也不是空地上的三根水泥管。老地方就是「老地方」,那是它的名稱,從十年的更久之前就是如此。
老地方,是一座孩童曾經朝思暮想的電動玩具店。
然而到了現在,老地方也因為十年的時光有了不少改變。以前一台又一台大而笨重的電動機台已然消失,換成一台又一台的個人電腦進駐於此,整體裝潢較從前亦變得高檔許多。光滑鬆軟的皮沙發、數種飲料的無限暢飲、以及隨點隨到的小點心與現泡泡麵——老地方不再是印像中的電動玩具店,它成了一間高檔的大型網咖。
「嘿,這裡!」
一進門,建強高大的身影就對曉鐘招了招手,競超也在一旁,但其他兩位小姐卻不見蹤影。
「芳芳跟梅麗還沒到嗎?」
「梅麗臨時有錄影的通告要過去,芳芳則是說她不想在這麼晚出來。就算我說會去接她也不願意。」
建強聳了聳肩,苦笑之中透出幾分無奈。而競超此時則是頭都不回,人正埋首於螢幕之前。他正了接下來要展現的東西做些準備。
雙手在鍵盤上飛躍跳動,螢幕上則閃現著各種大小的視窗與難解字碼。競超神情嚴肅,與平時愛開玩笑的他簡直判若兩人,舞動的十根手指與螢幕就像是一場表演,令人看得目不轉睛。
「好了。」
隨著嘴裡這麼輕聲一句,競超俐落停下手中的動作,並從座位上一躍而起。
「抱歉,就算在這裡我也沒辦法太過安心。」
競超皺緊了眉,這讓曉鐘更加疑惑許多。而眼前那空出的位子上,螢幕已然開啟與方才截然不同的畫面。
那是一個未曾見過的網頁。
墨黑的頁面緩緩浮動,其中還點綴著幾分斑紅。說也奇怪,那畫面雖然看起來怪異,但卻又有種說不是來的熟悉。望著競超,曉鐘的困惑可說到了難以想像的境地,而對方也只是靜默不語。他用滑鼠在網頁的角落點了點,畫面赫然又有了改變。
猶如淹沒在墨汁之中的東西被緩緩拉了出來一樣,一張張照片漸漸浮現,但那卻不是會讓人血脈噴張的煽情玩意兒。沾染泥沙的破衣、變色流汁的皮膚、腫脹腐爛的身軀,全都記錄在網頁浮出的照片上——那,是某具明顯被河水泡爛的男性屍身。
「唔……」
因為太過於突然,曉鐘差點把晚餐給吐了出來。但瞧見身旁兩人如此認真的神色,這明顯不是一個惡作劇……難道這就是芳芳口中的網站嗎?
「所以……這網站除了圖片很噁心之外,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你仔細看看就知道了。」
雖然話是這麼說沒錯,但要盯著如此不堪入目的照片仍需要莫大勇氣。深呼吸幾口氣後,曉鐘這才克制住體內反胃的衝動。
可是,競超的要求仍是難如登天。
雖然五官不至於腐爛到血肉模糊,但膨脹變形的容貌卻也好不到哪去。鼓脹的雙頰慘白且浮著青筋,任何一處孔穴亦流著漆黑的膏狀物。瞪著那死狀悽慘的傢伙,別說指認出誰,曉鐘的腦袋根本是一片空白。
然而,當他一看見屍體脖子上掛著的東西時,一段畫面赫然閃過眼前。
那是哪裡?畫面之中的景象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但無論如何,自己肯定身在此地。
噗通、噗通、噗通……心跳沉穩而清晰,但卻又有一股悶在胸口的濁氣。雖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但曉鐘卻對那時的感受記憶猶新。雙手不自覺緊握,彷彿捏住了十指的脈動、捏住了差點流出手心的汗。
接著,那東西又在眼前閃動了一下。不尋常的銀光吸引著注意,讓他一時忘了自己身在此地的原因。
一時忘了,那時的自己聽漏了什麼話語。
嗡嗡——嗡……
那是雜訊一樣的聲響。
嗡……嗡——嗡……
出自於對方口中的聲響。一切,全都隨著晃動的銀光,發出異常的電波鳴聲、蓋過一切……
「他……難道就是王仁?」
銀幕上,那引人注目的光似乎又閃了一下。即使同樣染上斑駁的時光,曉鐘還是能一眼看出那原本早已為遺忘的東西——那,是王仁,也就是國中時的班導、芳芳口中日前死去的王老師,他從不離身的十字架銀飾。
突然,名為記憶的書本緩緩翻開,並來到了灰塵厚重的一頁。輕輕一吹,泛黃的書頁一角,是用手寫的時間:西元兩千年,皮膚為之焦黃的九月之夏。
不同於螢幕中的嚇人之姿,王仁在新生入學第一天,便以爽朗的笑容博得了全班同學的好感。對曉鐘而言,他與其說是老師,反倒更像是一名朋友。只是他高大了一些、成熟了一些、還有對數學得心應手了一些。
但,誰又知道呢?再一次見面,昔日恩師早已成了一具泡爛的死屍,要不是因為認出了對方身上的十字架,曉鐘搞不好還真認不出這具屍體就是王仁。再怎麼說,他也只知道老師不久前死了而已。
之所以回國也是為此。
「沒想到會變成這種樣子……」
出國之後就再也沒有與王仁有過任何聯絡,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也被曉鐘甩道從前、甩到那深埋於十年之塵的過往裡。那不會是個開心的原因,現在回想也總令人憤恨難平。但對方都已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誰又會把當時的理由再次提起?
再者,當他繼續往下看時,疑點不減反增。
隨手點擊,裡頭的相片不僅拍得非常清楚,其中還有幾張細部的特寫,甚至還不乏穿梭的人影、與令人介意的數字立牌。從這明顯不過的跡象顯示,網路上這些照片並不是偷拍,而是警方用以作為記錄之用的證據呀?
「喂,如果我猜得沒錯,這些照片難道是……」
「你沒有猜錯,就算是蘋果日報也拍不出來這麼好的角度。」
競超這句話很像是在說笑,但他嚴肅的神情卻沒有半點變化。搶過滑鼠,又是迅速的一陣連點。隨著畫面一次又一次的改變,曉鐘原本就不算好看的臉色也跟著難以復原。畢竟,眼前的事實就是如此驚駭。
「……這些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儘管神情依舊嚴肅,但競超的話音也藏不住顫抖,建強也跟著別過了頭。剩下曉鐘,他盯著眼前二十八吋的黑框,對於這驚人的一切久久無法自己。
屍體、屍體、屍體,打開的照片全都是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有的肝腦塗地,有的血漿四溢。瞪沒有幾秒,曉鐘再也忍受不住,連連乾嘔就差把晚餐全都吐出!
「你還真能忍,我第一次看到可是吐得一蹋糊塗呢。」
「我也是。」
眼看好友如此狼狽,競超只是苦笑一聲,旋即將那慘無人道的畫面直接關上;一旁的建強旋即遞上杯溫水,做出不符合外表的輕聲安慰。又是幾聲咳嗽,曉鐘這才得以勉強恢復平靜,但他依然無法好好說出半句話。方才的景象實在太過於嚇人,以至於曉鐘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有鑑於此,競超乾脆連說話的機會也不給。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你還是先聽我們說吧。」
一指輕觸曉鐘顫抖的唇,競超往旁看了看,確定沒什麼人在注意自己後,這才開始對之低語:
「十年的時間,我們有了改變,當然他們也不例外。你剛剛看了下來,應該對那些臉孔不陌生吧?」
曉鐘沒有立即回答,恐懼就像一池深泉,迫使顫抖由心而生。可是細想下來,競超卻也不是毫無由來的亂說話。一張張的相片、記錄著兩名男子的死,有的七孔流血,有的神情扭曲,完全透露出生命的最後一刻到底有多麼嚇人。
而且,儘管曉鐘真的想不起這兩人是誰,但他卻能依稀記得似曾相似的些許輪廓。
清脆的腳步聲跑過耳邊,那是記憶中、孩童特有的喧鬧嘻笑,但卻染著不為人知的深沉惡意。漸漸的,指尖的顫抖沒了,一股由然而生的沉靜取而代之。但那並不如水面輕盪的波光,反倒像是乾草堆中靜靜燃起的一枚火種。
名為憤怒的火種。
「他們……我想起來了,這兩個狐群狗黨也都死了啊?」
低垂的雙眼不再有任何恐懼,反倒是冰冷得不帶半點憐憫:
「王仁也就算了,畢竟身為老師的他一直非常優柔寡斷。但他們這些傢伙不同,會落得今天這種下場根本就是報應。」
「我也這麼認為,他們完全就是死有餘辜。不過……」
「不過?還有什麼不過?」
競超不再說話。他又一次打開螢幕,這回曉鐘可不再輕易被此打敗。瞪著那些照片,他凌厲的視線幾乎快要貫穿了整個螢幕。可是,當競超默默指出其中的幾個地方時,原本那道嚇人的視線也跟著變得截然不同。
那是不久前、曉鐘臉上曾有過的困惑茫然。
「我們再看看老師的相片吧。」
浸爛的屍身再一次呈現於面前。與剛剛一樣,競超再一次指出了其中幾個地方,曉鐘的雙眼也越瞪越大。最後,臉上的不再只是困惑,而是全然的震驚與不敢置信。
而競超所指的地方,則是每張照片中不尋常的縫線。
在那皺爛變色的皮膚上,那條鮮紅的粗線實在相當搶眼。但那絕對不是任何外科手術所留下的痕跡,而是明顯有人以此當作標記、刻在每一具慘遭毒手的屍身上。每一道縫線不僅將皮肉用力縫緊直至變形,其中甚至還飽含著不自然的鼓脹,一直到王仁的照片時,那鼓脹才終於獲得了解答。
他的縫線自胸膛開始、至腹部結尾,但因為屍體因水泡爛的關係,縫線也不再牢固。然而,斷開的縫線處並不是流淌內臟,而是與人體完全無關的無機體——鵝卵石。
一顆又一顆,白色的鵝卵石如今不是躺在河邊,而是塞滿了王仁的體內,潔白溫潤的外表、剎時滿是變色的模糊血肉與臟器:有人不僅將王仁給開膛破肚,更在體內塞滿了鵝卵石!
「就像十年前……」
「對,跟十年前一樣。」
又是沉默,輕易被網咖裡頭的喧鬧狠狠蓋過,但這並不會影響三人語言之外的交流。有人雙拳緊握,有人的右腳抖了抖,有人則不安的搔了搔鼻頭。雖然嘴巴不說,但共同的回憶與盤算卻在此時湧上心頭。
最後,第一個有所反應的仍是曉鐘。
「無聊!」
他站起身,也不管身旁兩位好友想說什麼,逕自就是往出口大步走去。但哪知道正當跨出店門口之際,一股力量突然緊抓著他的左肩不放。一回頭,建強那如石像一樣的鐵青臉色就正對眼前。
「現在是打算做什麼?」
曉鐘問。不同於先前碰面時的友好態度,現在面對緊抓自己不放的建強,無論眼神還是口氣都透露著嫌惡——甚至於近乎瘋狂的憤怒。
「囚禁我?審問我?還是想要就這麼出賣我?但請不要忘了,為什麼我們在這十年依然保持聯絡的真正原因!」
「曉鐘,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
「只是我們真的很難信任你。」
接著建強的話,競超走過來說道。他眨了眨眼,銳利的虎牙微微露出,但那張嘴已不是曉鐘所知道的微笑:
「那個網站的伺服器並不是架在台灣,而是在加拿大……也就是你這十年來所待的溫哥華。」
「你少胡說!難道就這樣懷疑我?要栽贓也該有個限度!還是說你們在這十年之中有了罪惡感?對那該死的渾球!」
爭吵一觸即發,很快就引來了不必要的注目,彷彿像是有探照燈打在三人身上那般誇張。每個人都群起觀看,連本該制止這一切的店員都嚇傻了眼,就因為曉鐘突然其來的怒火高聲轟炸——他無法忍受眼前好友莫名的背叛!
那是個不能說的秘密,即使經過十年,它也不應該被任何人挖掘。可是,現在五人之中的二人就在面前、直指自己背叛從前所發的誓言?這是曉鐘所不能忍受的。
而且,他也不該忍受!
只不過,就在一切變得更加混亂之前,忽然有人挺身而出。那身肌肉恰如盔甲,高大的身軀直接擋在競超與曉鐘之間。接著,他一個轉身……
「嗚咕!」
碰——一時間,砂鍋大的拳頭應聲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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