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錯身
距離直昇機的槳翼只有幾吋之遙,山謬森感到頭痛欲裂。他手中緊握著步槍的握把,因為用力過猛而幾乎失去知覺,在他的大腦中迴盪著槍響、炮擊、友軍的哀號與混雜了恐懼及憤怒的慘叫。
機上載了六人,沒有任何一位說話。他們面色凝重、不發一語,但讓人沉默的並不是身上帶的沙土與傷痕,而是第七個倒下了的同袍。山謬森忍受著臉頰上的大片擦傷,靜靜地望向地面那些破舊的聚落及毀壞了的載具,心中充滿了悲痛。
他們被召喚到戰場上來,橫越了大半個地球,只為了懲罰幫助了恐怖份子的「敵人」。當被劫持了的民航機撞上了紐約市的高樓後,世界改變了;山謬森注定要來到此地,並且踏入黃沙,與盟友一起並肩作戰。他在澳洲曾經看過這樣的沙漠,但不是這種充滿了血跡、爆裂物與死亡哀嚎的黃沙地獄。在他們剛來到此地的首個週末,軍車便遇上了爆裂物,讓兩名弟兄當場身首異處。
那是第一次震撼。
山謬森望了蓋著黑布的布蘭登一眼,淚水無聲的掉了下來。他們一起攻入了喀布爾時,原以為這場戰爭已經獲勝了,沒料到這才是泥淖的開始。他們事實上分不太清楚同樣留著大鬍子、包裹頭巾的北方聯盟與恐怖份子們的分別;阿富汗人也不懂得美國、英國、澳洲、紐西蘭與瑞典人究竟有什麼不同。在防守住首都的這段期間,山謬森漸漸麻木了,他對那些每過幾天就有盟友犧牲的消息無感、甚至開始不去亂想隨時可能從巷道裡射出的火箭。短短幾個月內,他的心被困在戰場上,再也不可能回到平靜的生活。
布蘭登是個來自墨爾本的小夥子,他比山謬森要瘦小,口中卻帶有著怪異的腔調。山謬森注意到了這個與自己來自同一座城市的同袍,並且懷疑這樣的人是否有資格上戰場?布蘭登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軍人該有的資質,甚至連打架都不怎麼在行;直到他們即將離開國門,前往未知的阿富汗時,由於壓力與緊張的軍人們在通鋪裡鬧事,眾人將矛頭對準了布蘭登。
山謬森不知道自己是出自於什麼理由替他解危,或許只是基於同鄉的一點情誼,或者只是自己不想看著弱小的他受到欺壓。布蘭登向他道了謝,並告訴他是自己在軍隊裡交到的第一位朋友。他望著瘦小的背影離開,心中有了其它想法。當晚,他在自己的置物箱發現了一張被塞入的小紙片,上頭寫著對他的感謝。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在阿富汗活下來,但他希望布蘭登可以活著與自己一起回家。
幾個月來,山謬森已經恨透了那些寫著扭曲線條文字的阿富汗人,他覺得那些傢伙一面上是盟友,在街角拐了幾個彎就搖身一變成為敵人。幾乎每個隊伍經過的農地上出現的人都有可能突然衝向裝甲車,然後自殺式的引爆炸彈,或者遠遠掏出一把AK-47胡亂掃射。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死在這裡,即使自己回到了墨爾本,內心依然無法脫困。
這場任務是布蘭登第一次被派往外頭,由於人手不足,他必須擔任哨衛的工作。山謬森面無表情的駕駛著軍用卡車前進,期望在天黑之前來得及將貨物送到達坎大哈基地,他一點都不想在荒郊野外裡趕夜路。從遠方望去,他分不清那些翠綠的田地中究竟種植的是罌粟還是紅薯,就像那些戴了頭巾、留了鬍子的人們一樣,他很想把他們全都殺個精光。
田邊的樹下,走出來的是個小女孩,她看起來瘦弱不堪,似乎營養不良、還遭受過毒打。她眼裡毫無精神,只是默默的走到路中央停了下來,看著行進的部隊。山謬森踩了煞車,讓卡車停下,並且隨著同袍前去檢視她。
隊上唯一會說普什圖語的是個剃了大光頭,並且在後腦勺上刺了耶穌基督像的美國大兵。他面帶微笑的探視這個小女孩,詢問她的狀況。她先是哭了起來,然後緊抓著自己的衣角,那身長袍對她來說太大件了,不但被拖行在地、還充滿了沙塵。
山謬森走上前,她正好開口說了話。
「她說什麼?」
「她問你來自哪裡。」美國人看了他一眼。
「我來自遙遠海上的國家,叫做澳洲,那是個美麗的地方。」
當美國人替他翻譯時,小女孩望了他一眼,並且從乾枯的臉上擠出一抹微笑。這讓他感到安心了點,至少在這種地方還能遇上一位天真無邪的兒童,而不是神出鬼沒的游擊隊。
小女孩再次開了口,美國人笑了。山謬森知道她問了什麼,並且期望他能夠向敵人的孩子解釋自己的國家、以及來到此處的理由,締造未來和平的基石。
「美國!」得到答案的她大叫了起來。這似乎是她唯一聽得懂的外國辭彙,她口中呼喊了一大串沒人聽得懂的語言,似乎是咒罵著。
「美國?」那大兵退了一步,「美國人,冷靜,孩子!」
天真無邪的孩子臉上的表情變得猶如鬼魅,她冰冷的微笑表情深深的烙進了在場所有人的心中。當她拉開罩住自己身子的長袍時,山謬森覺得自己週遭的時間彷彿全都停住了。場面如此安靜,靜得幾乎能讓人聽清楚自己動脈裡的血流以及每一響心跳;他默數了幾次,這成了自己生命之火的倒數鐘響。
她身上綁滿了火藥,是個自殺炸彈客。
在還沒反應過來時,山謬森向後仰倒。在發出巨響的前一刻,他發現布蘭登躍過了自己,將那名女孩撲倒在地。塵土、血花與骨塊在瞬間迸裂開來,那名美國大兵受了重傷,躺在地面掙扎與哀嚎,口中先是罵了髒話後呼喊天父之名。
山謬森愣住了,他不明白布蘭登為何有這樣的勇氣,以自己的性命拯救了在場的其它人。隊上那來自英國的中士發出一聲驚呼,不斷呼喊著「我的天」,所有人都驚愕而不能理解,不但被那麼小就成為復仇化身的孩子感到震驚與惋惜,更難以接受布蘭登的犧牲。
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完成送貨任務的,每一秒,他都覺得布蘭登才剛與自己說完話。他曾經希望在返抵家鄉後,約這名男孩一起到外頭去。山謬森想過很多事,那些事支撐著自己渡過在這裡的每一天、在這裡的每一刻。
他跪了下來,輕輕拉開了黑布。布蘭登雙眼緊閉,他不忍心看其它部分,胸口以下的部位已經沒有東西,那張黑布所蓋著的只不過是一攤血跡。那張臉孔很蒼白,體內的血液幾乎流乾了,是那些鮮血讓自己與其他人可以活著回家。
他痛哭了起來,一把抱住布蘭登,並且親吻了他的臉。他還留著那張紙片,然而此刻,布蘭登再也聽不到山謬森對他的感謝了。
「你讓我的心悸動,我卻不能讓你的胸膛再次跳躍。」這封信最終送至布蘭登家人的手中。「我們曾經一起離開了家鄉,最後必會一起回家。」
As time passes by
Regrets for the rest of my life
The ones who I confide
Were gone in the black of the night
隨著時間過去,悔恨充塞了我的餘生,
那個能讓我傾訴的人,已經消失在無盡的夜色之中。
※作品出自美國樂團Avenged Sevenfold。
※第一次寫BL味題材,不過是純愛。
※戰爭打到現在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