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去打球了，只剩我們兩個。」這是我的記憶中，她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高一的時候，我和她不但不同班，也不同社團，所以自然一點交集都沒有。而上了高二，我其實也沒有主動去注意她這個人，再加上我們的交友圈完全不同，所以後來會變成好朋友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們第一次真正完整的對話，是在高二上學期的期中。忘記當時因為什麼原因，我被調到外掃區去負責回收場附近的區塊。而除了我之外，其餘的負責人之一就是她。
除了學期初，班上所有的人都有上台自我介紹之外，她出眾的外表和第一次段考稱霸的表現都加深我對她的印象。因此，我不但知道她是誰，甚至可以說到那個時間點為止，我都刻意避免和她有任何接觸。
不過就算被分派到同一個掃區，我也不擔心這種模式會被打破，因為怎樣都想不到她有什麼理由和我說話。畢竟我長相不會特別帥氣、沒有什麼特殊專長，成績也只不過在班上十一、二名而已。
好死不死的是，即使她的個性還算害羞，比起和不熟的人說話，她還比較害怕尷尬。所以在歷經五分鐘靜默的折磨，她就試著拿其他負責人偷懶、跑去打球的事情來跟我開啟話題。
對於像她這種在大家眼中幾近完美的人，我其實還滿害怕。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那絕大部分是因為心裡的陰影還沒化解，所以才會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反應。但是當時我的想法就純粹只是覺得跟漂亮女生說話很可怕，所以不想和她扯上任何關係。光是站在附近，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我就緊張到雙手開始顫抖，不自覺把竹掃帚的手把越握越緊。
不過，她並沒有因為我看似冷淡的態度而放棄，繼續說話。
「其實我有點害怕這種場面。」她說。
「什麼場面？」我原本不想回答，但完全不理人實在滿沒有禮貌。
「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但什麼都不說又很奇怪的場面。」
她的語調有點緊張，劈頭就承認自己其實也不擅長面對這種狀況。
「嗯……剛選組不久，你會不會擔心念不來啊？」等不到我的回應，她只好又擠出一句話。
「還好。」我依然沒有抬頭看她。
這下她真的有點驚慌失措，或許是很少遇到像我這種話題終結天賦極高的人。接下來，她又嘗試用不同的主題開啟對話，但過程中我還是都只給一些非常簡單、難以接續的回應。最後，她所有的努力都以失敗收場，而掃除時間也在氣氛凝重的沉默中結束。
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想起那麼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只覺得越是抗拒那些記憶，畫面就會愈加鮮明地顯現在腦海中。
反覆思考究竟要怎麼得到更多的線索，思緒卻一直回到「主動接觸」這個選項上面。我在心裡一直不斷想要說服自己這實在太過困難，但不論怎麼絞盡腦汁，又都完全得不到更好的方案。最後只好認清我八成想不到更好的點子的事實，乖乖擬定接下來的策略。
如果直接從正面下手，走到她面前說：「欸，我們私底下談談！」她絕對不會答應，所以要找一個合理的藉口；或至少，一定要有個「聽起來」合理的藉口。
我用力在腦中挖掘記憶，看有沒有可以借題發揮的事件。過了半天才想到一個有點半吊子的理由：「為了搶她的便當和她道歉。」
但這時候我又開始擔心，我們認識這麼久，她早就知道我不是那種遲鈍到不知道人家為什麼生氣的人。所以要是聽了這個理由，她八成會察覺到我另有意圖，進而提高警覺，讓我套不出話。
不對，照理來說，如果我把她約到比較隱密的地方，就等於給了她一個可以對我洗腦的天大好機會。要是我先前的猜測都正確，那她應該會答應和我談話才對。沒錯，況且中午的時候她會那樣看著我，八成就是因為在思考要怎樣才能找到機會對我進行「催眠」。
再說，或許她會因為太過專心在「催眠」的意圖上面，而沒有發現我其實也有其他的目的。
對於計畫的開頭，我還算滿意，接下來就是思考對話內容的部分了。
我開始在另外空白的紙上列出一些關鍵的疑點，然後思考要怎麼套出相關的線索，讓我能夠再更進一步抽絲剝繭。過程中，我畫了很多樹狀圖，然後寫下各種話題方向的可能性。
不久，下午最後一堂課也結束，鐘聲響起。
我觀望了一陣子之後，看到空檔就趕快走過去叫她的名字。
她沒有抬頭，繼續整理自己桌面上的東西，然後拿出行事曆的冊子開始抄抄寫寫。我又叫了一次，但她還是沒有任何回應。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她是故意不理我。
我再度叫了她的名字最後一次，沒有任何意外地，還是沒有回應。所以我就用只有她能夠聽到的音量說了一句話，然後就轉身走掉。
回座位的途中，我被好姊妹拉住。「你剛幹嘛？」她用狐疑的表情看著我，帶著質詢意味地問。
「沒什麼啊，我只是想為昨天的事情跟她道歉，希望不會把氣氛搞得很僵而已。」我小心翼翼裝出一個不會太過戲劇化的無辜表情。
好姊妹的表情稍微緩和，雖然感覺沒有完全相信，不過至少有把我的手臂放開。我鬆一口氣之後，就回位子上把東西整理好、背起書包，然後走出教室。
我盡可能低調，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回收場附近，在草地中間野餐桌的長凳上坐下來。兩隻手攤在面前，我不斷翻動著手指，耳朵開始對周遭任何聽起來像腳步的聲音變得很敏感。
這說來也實在是挺諷刺，當時百般不願意和她聊天的我，現在居然想盡辦法都要讓她願意和我談話。真是命運的捉弄、我們的立場完全調換了，然後什麼什麼輪流轉的……我想不到其他用來形容這種狀況的老套說詞了。
反正就只是個不幸的巧合罷了，再說運氣也不過是種謬論，把不論如何都一定會發生的事情，解讀成上天對自己的祝福或是詛咒。管他是從高樓掉落的鋼筋；還是彩券的號碼排序，他們的本質都是中性的，因為對宇宙而言這些東西都沒有意義。只有人才會事後解讀，將自己的被害妄想投射在自然現象上面。
遠處離校人潮發出的噪音，經過這麼長的距離已經變得柔和，在這個角落也只能隱約聽見。而這種細碎的背景音，更加突顯了塑膠鞋底擦過柏油路的聲響。
上天到底對我是祝福還是詛咒根本就不得而知，所以老是計較那種事情完全是在浪費時間。能知道的就只有人的意圖，不論善惡，肯定都有發掘的辦法。
而隨著帆布鞋底踏在草地上的聲音越來越接近，我身上的寒毛也開始一根根豎立。她將書包放下，在我對面的長凳上坐下。那張只差沒有發出塑膠光澤的虛偽笑容底下，我感受到蠢蠢欲動的黑暗。
然後，就在我們眼神交會的那一瞬間，我終於開口。
創作內容
食 一-9
小說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