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她離我而去的日子,是在三年前的一個冬天。
那記憶非常的深刻,好像是不會壞的老舊膠捲,每個夜晚不停的重複播放,所有細節都太清楚,每當凝視窗外,總覺得這世界的冬天過不完似的。
十二月十四號的上午九點吧,我的手錶是這麼顯示的,但這玩意是便宜貨,總是無法即時收到國家電塔的電波,常常慢個幾分鐘。
因此當我於九點到工廠工作時,事實上已經九點十分了。
而總是抓我遲到的,是陳場記,恕我忘了他的本名,我對這個人僅有的印象,就是場記的職位,和他的尖酸刻薄。
「你又遲到了羅先生。」陳場記身材潤胖,說起話來不留情面,喜歡把手插在哈瑪牌牛仔褲。
「抱歉!真的抱歉,我遲到了!」一如往常我只能拼命陪罪,腰都快彎成九十度了,前幾次有拜託過他別扣我薪水,倒不是我無賴,而是家裡真的需要錢,但如果沒記錯,這次已經是這個月第四次。
「該怎麼說呢羅先生,你也是高學歷出來的,我實在不願意質疑貴校的讀書風氣。」陳場記語氣略高,「也許我該寫封信,請國家時間配合您這位只有一份工作的忙人!」
「我不會再犯了,你看看我真是粗心,太不小心了,我也真是的。」我陪笑說道,心裡不大滋味。現在回想起來,真懊悔沒給他一拳。
「快打卡吧。」他讓出位置,我幾乎是縮著脖子鑽進去,趕緊打卡。
先介紹一下這工作,好聽一點我是濾淨器組裝技術師,正常一點就濾淨器組裝作業員,直白一點就是工廠工人。
這是間過濾器整合工廠,在這個世代有很多這種工廠,而且非比尋常的重要,能夠掌握越高層級的濾淨技術,這個國家就越好。我們這間不管是太陽能過濾器或核能濾淨系統都是負責項目,但很可惜只是組裝廠,未能擁有核心技術。
工廠是純黑色,黑到完全融入四週景色,一般人在外頭移動很難發現工廠,除非開工時外頭的高熱燈有開,否則一片漆黑。
現今大部分的高科技工廠都是用特製黑金剛石製造,因為科學研究指出,這種石頭能隔絕百分之九十七的噪音,自從五年前的噪音法案通過,政府對音量控制近乎苛求。
我是總組裝部門的技術師,把其他部門整合出來的零件做合併,出來的東西就是客戶購買的產品。
記得那天比平常還忙錄,因為美國下了個大單,要用於密西西比河的河底清洗運作機,正好那天是出貨日。我穿著防塵衣,推開大門走進去,裡頭一片明亮,四十坪的空間很乾淨,二十多個人在裡頭忙碌,清洗運作機擺在最中間,我忘了那台玩意還缺些什麼,只記得我負責抽送引擎。
我們的服儀、操守得向場記負責,而工作內容則向督察負責。督察當時五十歲上下,人很親切,高高瘦瘦留著一撮白鬍子,幾乎是場記的對比。
「羅先生來啦。」他走過來向我說話,「就差一點點了,加油吧。」
我點點頭,走向我的小組。抽送引擎不難,只需要三個人就能在一個禮拜內完成,同組的有楊義桓先生,和另一個姓黃的。義桓至今仍是我的朋友,閒暇之餘常常出去釣魚、爬青。
「你來啦。」他們打招呼,並大略介紹目前的工作到哪了。
我仔細的聆聽,清楚以後開始在周圍找工具箱。由於這些小零件都很精密,必須要有好的手套和鉗子才能接合,但我找了找,卻沒看到。
「今天很多工具箱被拿去維修了,你恐怕得回更衣室拿別的部門的箱子。」黃先生提醒我。
「好吧。」我起身走回更衣室,看看哪個部門今天休假,借來一用。
磨合部門今天似乎休假,整排的防塵衣和工具箱都掛在那,我走上前拿了一個工具箱,正好遇見巡視的場記。
我點點頭表示招呼,準備轉身離去,誰知他喊住我,說道:「您又做什麼?」
「我的工具箱被拿去維修,我出來借別人的。」我這麼回答。後來想想,其實我可以有更好的說詞,只要搬出督察或部門,也許就可以免去一場風波。
「噢!」場記一臉恍然大悟,聲音做作說道:「工具箱都維修去了,大忙人沒東西可用,得偷偷摸摸的摸走另一個倒楣鬼的工具箱。」
「我不是偷偷摸摸……」我辯駁,「這很平常……」
「工具箱拿去維修也很平常。」場記俾倪的看著,「也許你該學著打電話,就是一個小金屬上頭有按鈕的玩意,打給工具箱的主人問候一下人家。」
「我當然知道電話,我雖然不是都市人,但……」我有些情緒,過去工具箱借來借去很平常,流程上需要通知,但實際上根本沒人這麼做。
「你還看過腳踏車呢。」場記諷刺說道:「至今大家仍平安無事,是神明保佑我們逢凶化吉,不代表你可以四處溜達,留下你的……手印或味道什麼的。」
我內心深深感到一股無力,無奈說道:「情況根本不像你想的這麼嚴重,事實上……」
「我知道我知道。」場記無心聽我解釋,「電視上多的是這種言論,一面替你們辯護一面節制人口出入,你幸運我可不幸運,中林市的一百多萬居民也不幸運!」
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歧視,多年以後回想起還是忍不住全身顫抖,那種被打入地獄,一世不得翻身的壓力,有許多道理卻有口難言,無法抗衡的生態。
幸好楊義桓先生聽到爭執後趕緊跑進來,擋在我的前方陪笑說道:「場記您就別為難新人了,再者羅先生的老家已經通過認可,放心啦。」
「如果政府值得放心的話,也不會搞到今天這樣。」場記見到楊義桓後氣焰減弱,不過還是唸了幾句才離開。
後來他還是幫我拿了一個工具箱,一起走回去。
「這種想法的人很多嗎?」回去的路上我問道。
「老實講並不少。」楊義桓無奈地說:「那是因為他看過你履歷才有這種偏見,除非你告訴別人,不然看起來和都市人還是一樣的。」
「我知道一些鄉下環境很糟糕,但也不是我們願意的,至於病毒什麼很多是以訛傳訛,再者又不是都市人才有權力生存……」我不滿的喃喃自語,走回小組繼續工作。
雖然心情不好,但還是全力投入工作,照進度把我的部份給組裝起來,除了迴路比較複雜以外,其他都輕鬆上手。
幾個小時慢慢過去了,應該接近中午時分,抽送引擎大致上完成,但剛才的爭論仍在我腦海裡喋喋不休,也讓我有些新的想法,覺得應該要改變些什麼。
「唉!」我大大的嘆了口氣。
「E組!」督察大喊,朝我們走了過來,手上拿著一些資料。
楊義桓脫下手套起身走過去,簡單寒喧後接過資料,討論些什麼,黃先生也走了過去。
事情就是在這時候發生的,照理來講我也應該起立去討論,但我的畫面就定格了,剛才嘆氣後過了幾分鐘,我竟然一口氣都吸不上來。
這不是單純的呼吸不順暢,而是短短幾秒內感受到很強烈的阻礙,彷彿鼻腔被人掐住。大家發現我不對勁,通通跑來我眼前時,我已經兩眼昏花,腦袋快被擠壓成泥似的,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站著還是躺著,突然後腦杓一痛,我整個人就失去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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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想,我不確定醒來是不是個好選擇,如果我就這麼嗚呼哀哉,也許一些事情還是會發生,但我不必面對。
我睜開眼睛,五官漸漸恢復知覺,許多吵雜的聲音傳來,同伴們圍在我身旁拼命的說話。我覺得四肢無力,整個人昏昏沉沉,呼吸很順暢,吸的氣也很新鮮。
這其實很奇怪,這種空氣是我小時候的記憶,距今也有近三十年了,已經三十年沒聞過這樣新鮮的空氣,等我寧神一看,才發現我正在吸氧氣瓶。
「完蛋了!」這是我當下的想法,我趕緊起身想擺脫,一股畏懼在我內心發燙,但大家群起而上,把我又壓回去,並嚷著:「拆都拆了,好好的吸吧!」
「這……」我想問問題,卻沒辦法開口說話,喉嚨還有些是腫脹,連口水都很難吞嚥。
又過了一陣子,等喉嚨也消腫後才在大家的幫助下起身,我趕緊把瓶子轉過來看,這一看如五雷轟頂般打在我腦袋,差點又昏過去。
「百分之六十純度的……」我整個人都傻了,不敢想像接下來的事情。
楊義桓在旁邊安慰我說:「我們原本還想開百分之九十純度的,只是考量到你的經濟狀況,用百分之六十賭一賭,好險你醒了。」
我一臉垂頭喪氣,並沒有活過來的喜悅,家裡想過新生活全靠我第一份工作的薪水,但第一個月就出這種事情。
「我沒記錯的話,這東西……」正當我徬徨時,一股近乎尖叫的聲音傳出:「天啊你們還接近他!」
這個在我往後人生造成重大陰影的場記出現,他拿著單子邊走邊說:「我早說過了,鄉下人啊,何止有問題呢,也許構造和我們已經不同了。」
「別胡說。」楊義桓反駁:「都市人也會感染菌囊症,中林市上禮拜才三個人因此走掉。」
「是是是。」場記將單子交給離我最遠的工作人員,他的語氣敷衍隨便,顯然這些事情對他來說是偶發事件,不足以改變他根深蒂固的觀念,離開時還高哼說:「每天鄉下又死多少人,誰知道呢?反正新聞從不報導。」
「你最好就天天燒香,保佑你平安無事!」我碎唸道,但他原本就離我很遠,我說什麼他也聽不到。
單子慢慢傳過來,最後到我手上,我抖著手將單子接過,只見我這個月的薪水原本是七百塊福沙幣,遲到四次共處罰六十塊福沙幣,而百分之六十純度的蛋白氧氣藥瓶……五百七十塊福沙幣!
「不可能!上禮拜新聞才說四百塊而已!」其實不管四百還是五百七,對我來說都是重創,比挖了我身上的肉還難受。
楊義桓感嘆地說:「大氣層的空中工廠發生爆炸,氧氣產量重跌,從禮拜三開始氧氣瓶全面調漲,尤其你這是醫療用的,價格當然……」
在場只有義桓知道我家裡的情況,對我的悵然若失深表同情,在一整片冷漠又事不關緊的表情中,只有他是替我著急的,我能感受到那溫度。
「誰來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我心裡還在掙扎拉扯,現實和逃避的拔河賽,但紅線似乎越來越靠近現實,我也一點一滴接受了自己剛感染菌囊症的事情,開始考慮往後的生活。以前遇到大挫折,我是會呼吸困難的,但氧氣瓶的效果還在,我的呼吸異常順暢,空氣在我鼻子裡快速的流通,快到連鼻腔都痛了。
督察則是第二個靠我很近的人,他還蹲下來,用很同情的語氣說:「你的情況比較特殊,我略知一二,可以的話我盡量幫助你,但這事情滿算嚴重的,和場記討論過後還是決定呈報上去。」
我心臟幾乎漏跳一拍,吱唔一會後才問:「呈報上去會如何?」
「根據我國的規定,凡感染菌囊症的患者都必須在家休養一個月,由政府派人稽查,確保沒有基因突變,不會傳染他人後才能復工。」
「可是我家這麼遠,也非常需要這筆錢……」我想起家中的妻子和房貸,一陣壓力鋪天襲來,輕輕的囁嚅著。
「我知道,所以我也有可能讓你提早復工,看檢查狀況如何,你家中總還有一些積蓄吧?或值錢的東西什麼的。」督察嘆了口氣,「我還得讓大家繼續趕工,義桓會幫你收拾東西。」他說完後就轉身離去。
「走吧。」楊義桓幫我拆掉鼻子的軟塞,扶著我回更衣室。
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心情沉重連身體也跟著沉重,四周好像不比之前光亮了。我腦海中全是數字,關於剩下的薪水、車錢、飯錢、醫藥錢等等等,這些零碎的數字累計起來,大到我不敢再算下去。
楊義桓一面幫我收拾行李一面說話,試圖轉移我的注意力,我偶爾回答幾句,但聽的出來心不在焉。
他開車送我到車站,我背著行囊,想到一個月前才風風光光的來到這裡,如今卻狼狽落魄的離開都市。
「唉。」他下車到我身旁,塞了幾張福沙鈔到我手心。
我輕輕一捏,覺得份量不少,恐怕有三四張這麼多,我低頭一看,是淡紅色的,也就是三四十塊左右,我心頭震驚,趕緊想推回去,這是我甦醒後第一次清醒,認認真真的看著他。
「你收著吧。」他滿臉善意,眼神非常真誠,「我這麼說可能有點都市人心態,但我真的很同情你們鄉下人。你很幸運的得到工作證,想趕緊在都市立足的心情我能理解,一切都會好轉,你很快的又能回來了,不要擔心。」
我點點頭,從事發到現在,第一次有點坦然、有點心安。我想就是在這瞬間,堅定了我要好好生活的信念。
上了火車,帶著百般無奈的心情回家鄉。
整台車廂只有我一個乘客,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望著外頭漸漸模糊的風景,匆匆穿梭在中林市的腹地。
「也許這只是我人生中短暫的挫折,很快就過去了。」我開始慢慢安慰自己,也想了許多面對妻子的說詞,希望一切能平安渡過。
經過三個小時的車程,我終於回到記憶中的老家,它位在比較偏遠的村里,屬於乙級地區,也就是人類適宜居住第二等級,甲級是都市,丙級則是無法住人。那是我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房子最高只有二樓,泥磚牆四面圍起來,比對中林市的環境,這裡灰塵比較重,路燈把一切都照的很明亮。
老家生活步調很慢,大家走起路來都慢吞吞的,需要使用口罩,但款式是比較舊的,合金垃圾桶都密閉鎖緊。街角的電子面板顯示了氣溫、污染指數、健康指數、股票走勢等畫面,螢幕角落則是更小的螢幕,許多廣告輪流播放,大部分是醫療健康和政府宣導的廣告。
我的家跟其他村人一樣是兩層樓的小房子,圍牆攀爬了一些紫色藤蔓,稍有裂痕,我翻出鑰匙轉開鐵門,踏上方形的拼石步道,站在灰色木門前。
小時候那木門其實是米白色的,經歷三十年的風霜,完整見證了我們家的歷史。
門被輕輕打開,見到了妻子瓊恩,她依然是美麗的金色頭髮,眼神深邃,雖然憔悴但露出難得見到的高興神情。
「你回來了。」他勾住我的脖子,我也靠上前擁抱她,兩人一起進屋。
我和她是在舊雲林的貿易公司認識,大約是八年前的事情,那時候我才剛進公司,是她帶著我熟悉環境,兩年後才開始交往,又過了兩年決定結婚。這八年的時光是我最常回憶的片段,即便到了面目全非的今天,她依然是我最無法忘懷的人。每當夜裡想起她的晚年,我都會痛不欲生、眼淚直流,趕緊把時光拉回到最初,幻想那如童話般的生活,讓她活在我心中比較快樂的地方。
「吃過飯了嗎?」她將客廳的燈打開,收拾了一下桌面。
「嗯。」我看他似乎瘦了些,問道:「你身體還好嗎?應該有按時吃藥吧。」
「有。」她坐在我身旁,嘆氣說道:「都照常在吃,不過藥效越來越差。」
我主動牽起她的手,感覺比我離開前又更冷了些,這不是個好狀況,但我沒多說什麼,又問:「這裡情況還好嗎?」
「更差了,各項數據越來越高,有些節目收不到了。」瓊恩皺眉,很認真的看我,說道:「你怎麼會回來?」
「放了兩天假,想說一個月沒回來了,回來住幾天,順便陪陪妳。」我注視著她,邊說邊聽自己的語氣,深怕露餡。
「這樣也好。」她摟著我,閉上眼睛呢喃:「我想快點離開這裡,不久後我們都可以去中林市對吧?比較健康的環境、好的醫療什麼的。」
「當然。」我額頭盜汗,內心有很深的不安感。
接著我幫她整理家中環境,除了洗衣拖地外,還有更換濾淨機的垃圾袋,我希望她能多休息,而她煮晚餐的時候,我帶上口罩去外頭晃晃。
現在已經沒有所謂的商店了,只剩下招牌架子在空中搖曳,現在販賣產品的地方都稱作販賣部,舉凡日常生活的每樣東西都賣。隨著時間越晚,路燈也會漸漸暗下,大約七點一片漆黑,沒有月光時甚至伸手不見五指。
晚上回家跟瓊恩吃飯,就像平常一樣聊天,但已經沒辦法像以前一樣打鬧,她也吃的不多,幾口以後就停下筷子。
「有點累了。」她苦笑說,起身到櫃子拿藥,一連吃了三四顆。
「你藥吃的比飯多……」我內心咕噥,記得我離開前她只需要吃一顆。
剛交往時她身材很好,那細腰充滿彈性,婚後也保持著,但這幾年來,不僅僅是她,大部分人都日漸消瘦,摟起來能清楚感覺到那被骨頭撐起的皮膚。
我們吃過飯後打開電視,沒多久門鈴響了。我起身去開門,只見是兩個穿著防塵衣的傢伙。
「羅先生?」他們問道。
「你們是?」我有些驚訝,隨後想到督察說會派人來稽查,看這模樣應該是稽查人員。我沒想到他們來的這麼快,我怕被妻子知道,想請他們到花圃,並順便關門,但他們的的眼神突然產生質疑。
我愣了一下,才驚想到去年通過新法規,凡面對稽查公事或突襲檢查,都不得妨礙工作人員,也不應該有躲藏或掩蓋的行為,如果我關了門,可能會被誤會家裡有腐爛的屍體,但我又不希望驚動瓊恩,一時間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請配合我們做些檢查。」他們不由分說的拔走我一根頭髮,並放入像是筆記型電腦的機器裡,機器讀取的同時他們拿出手電筒,照了照我的眼球、看了看舌根,最後聽了聽心跳。
「四十下的標準,屬22-24年數值。」他測了剛好一分鐘,同時機器也出現症狀診斷,稽察員看了一會,並互相討論,幾分鐘後才對我說道:「大致沒有問題,這段時間請盡量別外出,多喝水、少操勞,建議吃些C-9號的維他命,後天下午我們還會再來,請務必在家,告辭。」說完後轉身離開,還幫我把鐵門關好。
我吁了口氣,慶幸好險沒發生什麼事情。
但是我一轉頭,就看見瓊恩皺著眉頭,靠在門旁問道:「為什麼會有稽查人員?」
「那是……」我腦子突然很混亂,想扯其他話題,但又想不到。
「你生病了?」她原本就憔悴的面容更加哀戚,連珠炮似的問:「是很嚴重的感冒嗎?還是新流感?」
我再三猶豫後,還是決定跟她說實話:「菌囊症。」
瓊恩整個人差點腿軟,我趕緊衝上前扶住她,將她移動到沙發上躺好,接著去廚房拿藥。
走路的過程我腦袋一片空白,想的已經不是如何瞞她,而是休息的這個月我該如何度過。
回客廳時,瓊恩竟然翻出我的提款卡朝手機一刷,按了幾個按鍵,接著顯示了一串數字。
「八十元?四十七角?」瓊恩撥了撥粗糙的金髮,搓揉著臉頰,悶著說道:「你說你領薪,薪水呢?」
我原本想回答還沒匯到,但她隨後又說:「是不是看病花光了?」
最後我只能無奈的嗯了聲。
她身子一軟,直接橫倒在沙發上,手機叩的一聲摔落在地。我跑過去扶著她,牽起她冰冷的手,見她還有點氣息,趕緊將熱毛巾蓋在她頭上,餵她吃了兩顆藥。
「怎麼辦?」她靠著沙發扶手,眼神看起來空洞迷茫。
我只能安慰說道:「錢可以在賺啊,這段時間省著點,或和隔壁的鄰居借一點,都還過的下去,我很快就能復工,到時候就能搬家、看病了。」
看她這病厭厭的模樣,我越說越小聲,漸漸失去信心,眼眶不自覺的溼了,畢竟我連她是否能平安活過這個月都不敢保證,又如何保證未來?這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太虛弱,才會演變成這樣。
「對不起……」我靠著她手臂,無法止住悲傷的情緒,以及美好未來的夢碎。
我抬頭看著她,只見她瞪著天花板,不知道是不想哭,還是連哭的力氣也沒有?我起身從恆溫箱拿出僅存的一些純水,慢慢的餵她喝。瓊恩只用嘴唇輕碰幾下,說道:「怎麼辦?你得休息多久?」
「一個月,但只要這段時間沒出事,半個月就能回去了。」我牽起她的手,「等等我就去隔壁借些錢,借個二三十元,撐到下個月中應該還可以。」我安慰說道,一種未知的恐懼感油然而生。
她沒反駁我,只是發著呆,一會後突然將頭埋進我胸膛哭泣,直喊著:「我好累……」
「你要堅強的活下去。」我摟著她,「我當妳的依靠,我們會平平安安度過的,平安度過。」
「可是我真的很累!」瓊恩如說夢話般的呢喃:「我不要再看病了,我也不要吃藥了,我好累……隨時都會死掉一樣,是不是死掉比較好?」她越說越大聲,孱弱的身體不斷的扭動。
「別亂說話。」我將毛巾拿走,「再忍一下下就好,這麼多風雨都過來了,還記得我剛拿到工作證嗎?那時候妳多開心,跳的好高呢,現在我們只是晚一個月才開心啊,但遲早都會開心的,對不對?」說著說著,嘴唇有些濕潤,舔了舔是鹹鹹的眼淚。
接下來幾天我其實沒有出去,而是一直照顧臥病在床的她。瓊恩時醒時昏,昏睡時會說些夢話,除了呼吸還在以外,我沒辦法判斷她是昏迷還是睡覺,有機會醒來時她就抓著我,一口氣說很多事情,例如她夢到小時候在田納西州的生活,那些赤腳踩在金黃麥穗上奔跑的日子,看夕陽融化、騎馬玩耍、穿梭在玉米叢,她說著說著就笑了,但她沒辦法看著我說,她眼神無法聚焦,像是失明。
幾天後我才決心去借錢,我打算去熟識的隔壁鄰居那借,他們一家人很好,如果能把瓊恩的情況跟他們說,也許能借到足以請醫生來家裡的費用。
我確認瓊恩睡著後,穿起大衣和口罩,到隔壁的鄰居家按門鈴,站在鐵門外候著。
只見屋子一片漆黑,此時是晚上六點,晚餐時間應該有人吧?我又按了兩下,但整個屋子看似完全沒人,不知道是去哪了,我嘆了口氣,又想了幾戶人家,準備去別處借時,一個老婦人從遠方走來。
「您好!」我轉身看著她,她也狐疑的看著我。
「請問您認識王家嗎?他們好像不在,你知道他們去哪嗎?」我指著他們家說。
「王家早死光了,你妻子沒跟你說?」老婦人看著那空蕩蕩的黑屋説道。
我一愣,整個人全傻了,問道:「請問怎麼會這樣?」。
「王小弟上次太過靠近政府的垃圾回收車,被黃黴纏上,跑回家去自己泡澡,他家人也沒注意,一家人泡同一缸水。黃黴這玩意很恐怖,會讓人多癢你也知道,第二天全家人死在二樓的走廊上,全身都是抓痕,連眼珠都沒放過。」老婦人聊起來滔滔不絕,神采奕奕,還說:「這事情上報了呢。」
「我知道了,謝謝。」我感到有些錯愕,只好離開這裡,繼續往下一戶人家走。
此時街上的人非常少,只有某幾戶住家的燈開著,我不知不覺走到街角處,看見電子面板依然在運作,此時換成政策宣導,只聽見政府官員不斷呼喊口號,告訴國人會維護大家的生命安全,維持生存的基本底線,並搶救環境,而面板角落的國人健康率卻是一個陡峭的斜坡。
我硬著頭皮去找了幾戶不認識的開口,不論我怎麼講怎麼求,通通都吃了閉門羹,有點交情的也婉轉拒絕,最後還是口袋空空的回家。
客廳的溫度計顯示攝氏六度,是個寒冷冬天,回到瓊恩房間時,一切都冰冷了。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來面對,儘管我早該料到,但我不願面對。
我到瓊恩旁邊將她扶起,趁她還有點餘溫的時候緊緊摟著,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後悔什麼,消逝的靈魂不會回來,空殼也不會與我對話。
在我有限的生命中,上帝悄悄的奪走了她,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貼心的祂來過了,帶走我的另一半生命。
導致往後的日子裡,我始終用殘缺的面貌來迎接僅剩的時光,每個夜晚心碎的回憶那美麗容顏,多年以後才學會接受,接受自己活在看不見光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