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夢中的過往

　　我做了一個夢。

　　那是在深夜之際、圓月高掛、鐘響足有十二下的夜晚。夢中的我正如往常，躺在溫暖而柔軟的床鋪上、笑得老甜，正如我一如往常的安心熟睡，彷彿躺在母親懷中那般安穩，又像趴在父親的背脊一樣令人心安。

　　雖說，這是相當古怪的體驗。

　　夢到自己在睡覺的夢，還能有什麼內容會比這還要古怪？夢之所以為夢，正是因為天馬行空到可笑不只、正是因為恐怖駭人到不寒而慄。無論是閉上雙眼在那邊格格竊笑、亦或是一聲驚呼之後不斷直流冷汗。夢，應該是出自於一反往常的不凡體驗，才能稱之為「夢」。

　　但，正當我還未此感到好笑時，一陣輕柔音樂便從困惑的彼端緩緩響起。

　　那是一聲又一聲的甜美弦樂，起先只是近如細語似的低吟，接著漸漸由緩至急，轉為輕快活潑的交疊小曲。我恍如能看到一個個透明的小小人隨樂起舞，並慢慢越變越多、直至百人之多的喧鬧舞團！音樂也於此同時，變成了喧騰滿天的華麗旋律！

　　這，可終於有夢的感覺了——正當我沉浸在如此奇妙的氛圍中時，身邊一切正超乎想像的進行著。

　　啪喀……啪喀……櫃子像是打顫般的抖了起來，裡頭裝著我曾經遺忘的夢，在那厚厚的歲月之下塵封已久……忽地，抽屜應聲彈開！

　　深處之中，似乎有著什麼在隱隱閃動，寶石似的雙眼不斷眨著、且直望著我。然後，它們一個接著一個跑了出來。沉睡已久的過往歲月在我面前一一展現，它們隨著樂曲放聲高歌、它們也因此手舞足蹈——那些玩具們。

　　「一起玩吧！一起玩吧！」

　　帶著友善的微笑，它們紛紛對我如此嚷道。不管是毛茸茸的泰迪熊、或者是由各個零件拼湊而起的小機器人，全都無一例外的邀請著我。

　　面對這樣的盛宴，我有些望而卻步。我很清楚自己正處於什麼樣的年齡，一個大人眼中成熟的年齡、一個不再擺弄玩具的成熟年齡。之所以沒有丟掉這些玩具，只不過出自於一點點的懷舊之情、一點點的不捨之心罷了。只不過，當我如此對自己感到惋惜時，帶著可笑妝容的嚇人箱小丑湊到我面前高聲問道：

　　「你還在猶豫什麼，小朋友？」

　　在我回嘴「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之前，我已經驚訝於自身正發生的變化。一道道流光環繞於身體周邊，它們綻放出刺眼且多變的炫目光芒。而被如此光芒包圍的我，則像是吃了回春藥般不斷縮小！成長的痕跡正逐漸離我而去，眨眼之間，我已經回到了過往！回到了當年還在把玩玩具的男孩年齡！

　　「來吧！宴會可是不等人的哟？」

　　「我們將要玩遍所有的遊戲！從最好玩到最夢幻的都要！」

　　「喝不完的飲料！吃不完的點心！看不完的把戲！」

　　玩具一個接一個高聲尖笑道，從恐龍模型到玩具車皆無一例外——緊接著，畢生最為熱鬧刺激的夢境便這樣開始了。

　　一會兒，我跟著樂高小人一同搭建城堡、抵禦小綠人士兵的攻擊；一會兒，我隨著鯊魚玩偶遨遊四海、搶奪拔牙鱷魚口中的大秘寶；又一會兒，我連同飛機模型一起登上宇宙、拯救被邪惡章魚所擄走的長髮娃娃。每一段旅行都是一次嶄新的開始，亦是一次懷念的過去。在過去的我，也曾經如此編織著各式各樣的故事，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探險旅行、一次又一次的冒險事蹟！

　　這是個我曾為高貴之王的年紀。

　　這是個我曾為邪惡霸主的年齡。

　　下一步該做什麼？我說了算，因為這是我的故事、我的主宰。再怎麼可怕的海盜，他都能透過我的言語成為正義之士；當然，再怎麼帥氣的騎士，也能經過我的口說成為邪惡之徒。只因為它們是我的玩具——而我，正是它們的主人！

　　噹、噹、噹、噹——突然間，四響鐘聲敲起。

　　轉頭一看，時間流逝之快真會讓人嚇一大跳。就在玩樂之際，轉眼間已是凌晨四點。然而，這四下鐘聲卻響得出奇，渾厚沉重的聲響彷彿能喚醒任何沉睡之人，無論是多麼美好的夢境，都能因此將之狠狠拉起。

　　同時，音樂也停了下來。玩具們的動作亦然。

　　「時間到了。」

　　靜默之中，其中一個玩具如此說道。本來，我以為自己也會因此跟著醒來，但事實卻告訴我，夢境依舊進行。我愣了愣，望著眼前的玩具們，因為相較於方才的歡樂，此時此刻卻有著幾分多餘的陌生。即使不願意看到如此，現實仍在提醒我——夢境依舊進行。

　　「是啊，時間到了。」

　　「時候到了呢。」

　　「歡樂的時光總是特別短。」

　　「對，一直都不長。」

　　「想要永遠下去，不可能的。」

　　「嗯，不可能，真的。」

　　「好想要繼續玩下去。」

　　「繼續玩、繼續玩……」

　　「可是，不可能。」

　　「嗯，不可能。」

　　「不可能的。」

　　「對，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這根本就不可能。」

　　「是啊。」

　　嘆息聲此起彼落的吵嚷著，有的聲音高而尖、有的聲音低而厚。但無論是哪一個玩具，語氣都有著共同的傷悲。就連一旁並非玩具的我，也不禁暗自傷感、落下圓珠似的淚。

　　那是個不願意長大的年齡，即便時常會對大人的任何事物感到好奇、羨慕、甚至巴不得自己快快長大。可是，當自己長成大人時，卻又不得不懷念起小時後的種種、恨不得回到幼時的自己——這，是每一個大人共同的願望。

　　突然，一隻毛茸茸的手臂拍了拍我的肩膀。回過頭，那是我幼時第一個玩具，咖啡色的它、永遠是我最初且最為懷念的童年。小迪，那隻大泰迪熊玩偶正以我所熟悉的微笑望著我。

　　它沒有說話，它也不需要說話。從前，我只要能抱著它，便能心滿意足。不論開心還是憂傷，我總是能在與小迪的擁抱之中、安穩入眠。於是，我輕輕抱著它。正如我從前抱著它一樣。

　　輕輕的擁抱，我感受到了小迪的溫暖。就像從前一樣。

　　令人心安的牛奶味輕輕傳來。就像從前一樣。

　　當然，長長的毛也同時搔弄著我的鼻頭……就像從前一樣。

　　「為什麼要哭呢？」

　　我意識到的時候，原本幾滴的眼淚再也把持不住、滂沱而下。但，這不會阻止我當下的驚訝。因為，小迪說話了。

　　「為什麼要哭呢？」

　　小迪又說了一次，像是男孩一般的活潑音調，與其說跟我想像的一樣，倒不如說那就是我所想要的聲音。這是我的夢、它是我的玩具，所以，它用我所想像的聲音開口說話：

　　「時間，總是會到的。不管它到的多麼緩慢、不管我們再怎麼做好心理準備。當時間到來之時，我們總是會對此慌張失措、對此悲嘆惋惜……」

　　「可是，我不想這樣。」我哭喊道：

　　「不管時間來得多慢或是多快，我都不想要這樣！我不想繼續下去、我不想長大……我想待在這！永遠跟你們在一起！」

　　玩具們一個個垂下了頭，雖然它們只有鈕扣縫上去的雙眼、塑料裝上去的雙眼、甚至於塗料畫上去的雙眼，但這並不代表它們不會感到傷感。一滴又一滴無型的淚水落下，滑落冷硬的光滑表面、沾濕每一根毛以及布料。小迪也因此抱我抱得更緊了：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呢？」

　　「不！只要我不醒來，就能繼續待在這！就能繼續跟你們在一起了！」

　　「不對，不是這樣的喔，因為……」

　　……是我聽錯了嗎？

　　風兒踉蹌的跑了出去、並狠狠關上了窗，月亮也旋即黯淡無光——而小迪的聲音，就在此時變得低粗沙啞：

　　「……你，已經長大了啊？」

　　小迪溫暖身軀變得冰冷無比，就連原本豐盈的長毛也跟著飛散飄落。我眨了眨眼睛，當我再次看到小迪的臉時，雙手不禁將之用力推開——那，根本不是我所知道的小迪……根本連泰迪熊也不是！

　　「唉哟，怎麼啦？」

　　像是被人惡意捉弄過似的，原本柔順的長毛已不復存，取而代之是剃刀無情摧毀的雜亂短毛，有些地方甚至有燃燒過的焦黑；泰迪熊的耳朵與眼睛都各缺了一只，留下紅色縫線在原處傷心飄盪；它的手腳也不齊全，殘缺的地方被人隨意捆上剪刀與刀片代替，身軀更到處有敗露而出的死灰棉襖。小迪早已不是從前能讓孩子歡心微笑的大泰迪熊玩偶，反而成了一隻劣質人性之下的惡作！

　　……而且，還不只有它！

　　小綠人士兵玩偶四肢彎折、機器人從斷臂裸露的電線霹啪作響、玩具汽車發出高聲悲鳴且車體凹陷、拔牙鱷魚玩具的嘴裡更被釘滿了鐵釘——放眼望去，每一個玩具都是破舊殘缺，且被人經過極為惡劣的改造……這……這是……

　　「……難道，你忘了嗎？」

　　雖然小迪的嘴仍在微笑，但扭曲的嗓音卻正發出沉痛抗議。而我，也在此時恍然大悟。

　　那是我童年裡的影子，直到現在依然能嗅出裡頭發酸變質的霉味、自那最為陰暗的童年末尾。喜新厭舊的積累、再加上邁入青春期的叛逆無處發洩，所有壓力便化成了一顆威力十足的炸彈——而且，將我童年的一切全炸成了碎片！

　　不管當時幾歲，我依舊是玩具們的主宰，只不過純粹的幻想與角色扮演再也無法滿足我，除了暴力與破壞才能令玩心得到暢快。一會兒，我化身成劊子手、將看不順眼的玩具無情斬首；一會兒，我化身為邪惡的整型醫生、令所有可愛的玩意兒全變得恐怖駭人；一會兒，我又成了變態科學家、實驗這些可憐的白老鼠直至死亡！

　　——一切，只因我是玩具的主宰！

　　「對不起……對不起……」

　　遲來的道歉不斷脫口，但早以贖不了任何罪惡。我不再是當年天真無邪的孩童，身心不單隨著歲月成長，更隨著歲月恣意狂妄。我光明磊落，我也曾經墮落。每一個大人的心中不再有單純的白與黑，只剩下廢棄般的灰煙不斷兜著同樣的圓。

　　「時間到了，也該換換遊戲了。」小迪低聲說著，冷酷無情。

　　「行刑遊戲！」

　　「改造時間到囉！」

　　「舊玩具，掰掰——！」

　　「罪大惡極的傢伙，就要有罪大惡極的樣子！」

　　「裝上刀子！裝上叉子！」

　　「眼睛裡面要有雷射！」

　　「肚子裡藏有機關槍是一定要的！」

　　「恐怖！恐怖的模樣！」

　　「已經沒有遺言了，對吧？」

　　「火刑！電刑！五馬分屍！」

　　玩具們一個個尖聲怪叫，它們都不再保有原本和善的嗓音，一個接一個都被砂紙磨擦的粗糙刮搔聲所取代，不僅難聽，更是駭人至極！只不過就算是這種時候，現實依然在提醒我同一件事，夢境依舊進行。

　　我想跑、我想逃、我高聲求饒，但當我意識到時，這一切早已無法如願。即使這是我的夢、即使我是玩具的主宰，可是，在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全都不再隨心所欲。我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小男孩，我變回了我、變回了原原本本的自己。

　　原原本本、長大成人的自己。然而，我卻無法因此甦醒。

　　巨大的老鼠夾將我完全固定，力量之大將我夾得皮開肉綻、骨骼盡碎；粗大的鏽蝕鐵釘、穿過我身上任何一處，玩具們在我身上打洞，對於遍地紅液流淌嘻皮笑臉；早已鈍了許久的瑞士刀、正笨拙的切割身軀，我親眼看見自己肚破腸流、肝腦塗地；視線，隨著「波！」的一聲滾落在地，我的世界轉了幾圈，接著停在不遠之處、繼續看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酷刑。原來，我的眼球已被擠出了眼孔。

　　我能聽見玩具們的高聲大笑。

　　我也能聽見自己的淒厲哭喊。

　　但，現實仍然在跟我提醒、提醒一件我已經知道的事——

　　——夢境，依舊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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