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前夕這一個神奇的夜晚，系上所有人都看起來光鮮亮麗，平時標準搭配拖鞋球衣的同學們，難得換上了別緻的西裝或是小禮服，每個人皆用盡了心思盛裝出席，彷彿變成另一個人。
無論女生男生都很有默契地分成一個個小團體，照顧彼此的服裝、妝容，也有一些衣櫃很深的同學，大方出借自己的時尚精品，在活動開始前就先舉行了小型鑑賞會。
大一的我們第一次參加系上舉辦的大型活動，興奮和鼓譟之情更難以隱藏。早聽過學長姐們敘述心裡也有概念，這場盛會就是要讓我們這群小大一加深感情，算是類似聯誼性質的活動，雖然也有學長姐們會來，但大多都是攜伴參加。
聖誕舞會一直是系上的年度盛事，就算我們是新鮮人，也看得出系學會努力在有限的經費裡，辦出富麗堂皇的感覺。到達大器輝煌的會場是由車隊專門接送，漫舞時間和精采表演完美製造氣氛，還有無限暢飲的啤酒及餐點，即使對跳舞沒興趣，也能端著盤子獨自快樂。
音樂燈光和酒精，加上一群歡騰的大學生，會場的氣氛一下子就熱烈起來。
男生們幾乎是抱著不醉不休的覺悟來的，一夥人在吧台圍繞著調酒的學長，笑鬧著一杯接一杯；而女孩們大多還保有清醒，手裡拿了啤酒圍成圈聊天，偶爾聽到喜歡的歌曲，拉著彼此的手跳舞。
也有一些時間，浪漫的抒情歌讓喧嘩的夜晚一下子沉靜。幾位系學會的學長姊倆倆成對，進到舞池中央，帶領大家跳事先學過的基本舞步，周圍也有學長姊鼓舞那些帶了醉意的男孩闖進女生的小圈圈中，勇敢邀請心儀的那位一起漫舞。
我和我的室友小夥伴們原本說好今天就是聊天吃東西，但興致一來，就點頭答應了男生們的邀約。身體接觸的時候仍有些尷尬，不過在漫舞中跟原本陌生的同學有了機會聊天，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只有兩人能聽到彼此的聲音，那種貼近感讓人感到新鮮。
也有原本就很熟悉，偶爾會玩鬧在一起的男生來邀請我，當我們四目相接，平常口無遮攔的他突然變得十分沉默，無論是表情還是舞步都僵硬得不行。看到他緊張成這樣，我反而心情輕鬆了不少，在他肩上輕拍，主動開了幾個玩笑，他才終於自在許多。
「難得看妳化妝還穿成這樣，我真的嚇到了，女生太可怕。」
「我當你是說我變漂亮了，認真勸你換個友善的說法。」
他朝周圍看了幾眼，確認一下自己那群損友沒有在身旁，才低下頭在我耳邊說：「好啦，妳今天真的......蠻好看的。」
「謝謝，你穿西裝也很好看。」我朝他爽朗一笑，補充一句：「不過舞真的跳得很爛。」
笑鬧間，我把他推出去，叫他去找別的漂亮女生跳舞，他好像有點失望，但還是聽話地往舞池的另外一端走。
遠遠看到我的朋友們都還在玩，我深深感受到舞會的魔力，但換了幾個舞伴之後也有點社交疲乏，於是拿了一瓶蘋果口味的啤酒就躲到了會場的邊緣。
往身旁一看，才意識到還有一個嬌小的身影倚在牆邊。
我們系上有兩個班，總共九十多人，就算不認識所有人也情有可原，不過我記得她，迎新活動的時候我們是同一團的，她是特別安靜內向的女孩子，因為長得可愛又非常容易害羞，帶我們聊天的學姊總喜歡故意逗她。
沒說過幾句話，但對她印象很不錯，如果有機會也想更認識她。
放下了馬尾，柔順的長直髮讓她看起來更乖巧，她輕輕墊在高跟鞋上，一襲黑色禮服襯出她的細緻，胸前綻放的整片雕花很含蓄的好看。只畫了淡妝的她跟其他女生比起來相當透明，眉眼輕歛，像是喝了點酒，白皙的側臉染上幾分紅暈，氣息也有些紊亂。
「呼......」她忽然長吁一口氣，用手朝自己的臉扇了扇風，也在瞬間注意到了我，側過頭看我。
在她尷尬之前我先起了頭，稍微靠近了一些朝她問道：「妳還好嗎？」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小聲說著：「有點不太習慣喝酒。」
「要不要先到外面坐一下，透透氣？」我看她面色不太好，可是周遭沒有其他人，稍微有點擔心。
「我在等我朋友們，待會就去休息，謝謝妳。」她朝我微微笑，目光稍微往舞台中央的位置看去，那裡正在舉辦配對拚酒活動，氣氛正熱烈中。
我皺皺眉，等那活動結束可能還要二十分鐘，可是她看起來像隨時都會倒下。
她大概連跟我說話都很吃力，沒多久就低下了頭，閉目休息。
不敢放她一個人又想請求支援的我內心焦急，幸好室友小夥伴來找我，我請她幫忙跟那些在拚酒的友人們講一聲，我先帶這個酒醉的孩子去外面透氣。
她身上沒什麼酒味，反倒是很清新的洗髮乳香味，攙扶著她，柔柔軟軟又散發香氣，我才突然明白為甚麼男生跟女生接觸都會覺得緊張。
我們在通往大廳的階梯上休息，我遞了一瓶礦泉水給她，她喝了之後稍微清醒，又是難為情的語氣：「抱歉，麻煩妳了。」
「沒事，我也想稍微呼吸一下。」我拉了拉領口，用輕鬆的語氣說著：「還好妳只是有點暈眩而已，不像我朋友她們一喝醉就到處發瘋，每次要收服她們都得要耗個整夜。」
我信手拈來幾件朋友喝醉做的蠢事，鉅細靡遺地描繪那些荒唐的事件。她起初靜靜聽著，越聽越有興致，神情逐漸明朗起來，一時間笑得開懷，甚至也分享了她朋友因為喝酒而鬧出的笑話。
正巧我的室友小夥伴走出會場來關心我們，我絲毫沒有要幫忙維護形象的意思，伸手指著室友就是爆料：「喔剛剛說的，喝醉之後在地上前滾翻的就是這個人。」
「喂！妳給我閉嘴！」不愧是我親愛的小夥伴，走過來就是一巴掌打在我的後腦上。
「咦？拚酒大會結束了嗎？」
不只我的室友，她的朋友們也都出來了，四個人一瞬間圍繞在她身旁，像小孩失而復得的家長們一樣急切地開口：「沒事吧？沒有被男生騷擾吧？抱歉我們剛剛玩得太過頭，沒注意妳不舒服。現在身體還好嗎？」
「就說了，她一滴酒都不能沾，妳幹嘛讓她試味道。」其中一個朋友輕輕打了另外一個滿面愧疚的女生。
還有一個女生抱了抱她後也開口：「對不起我去廁所太久了，讓妳落單了。」
看她們這樣，我稍微放下心，她非但沒有被排擠，大概還是寶寶般被百般照料。
在她朋友們過分的寵溺跟關懷之中，我們突然視線交會，一瞬間默契地笑了起來。
從那天之後我和她才開始熟稔起來，偶爾遇到的時候會多閒聊兩句。
她是那種在人群中不特別顯眼的人，可是親近了之後，會讓人覺得純淨無瑕的類型。無論跟她聊甚麼話題，她都聽得聚精會神，跟她相處很容易感覺到那些善良單純，卻也很明白她無論在學業還是人際相處上都比所有人成熟更多。
她是我的人生中，遇到第一個近乎天使的人類。
我完全明白，她的朋友們會這樣特別珍惜她的原因。
而我也偷偷懷了點優越感，我知道她對我與他人有一些不同。
在我們短暫的交流之中，內向的她會主動跟我提及她近期想旅遊的地方，巧妙地詢問我的意願再提出邀約，甚至有時透漏了她的期待，在我隨口答應之後，展露出萬分欣喜的笑顏。
她每次都是約我單獨出去，細心把一切規劃得盡善盡美，當有意外發生時，還能拿出第二套應急方案，我第一次可以跟一個人相處地那麼放心，也第一次知道，自己不用每次都負責當最可靠的那個人。
她是如此踏實的人，卻對小小的驚喜沒有免疫力。無論去哪裡玩，任何一個不重要的時間點，就算只是順手給她，拿到小禮物的她也像孩子一樣整天開心連步伐都輕快。
我喜歡她對我展現單純，也喜歡她只在自己面前表現出略顯嚴肅一面。那是她沒有防備的時候，彷若隨口提起那些她內心深處的事情，或許連她最好的朋友都沒想過的，她對於這個社會的觀感，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的沉重。
她的低落僅僅是片刻的事情，我想她很擅長隱藏，同時也是個過分體貼的人。
我隱約感受的到，她想相信我，又害怕依賴我太多。
對她而言，我是相當特別的人。
「我可以，牽妳的手嗎？」當她這樣問我，我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
今天晚上是我第一次約她出來散步，我查覺到她最近很低落，但對她低落的原因沒有頭緒，我們共同的友人們慫恿著我，看帶她到河岸邊走走能不能問出端倪。
「恩......好呀。」我除了傻笑之外不知道該說甚麼，常常跟其他朋友牽手或摟摟抱抱，可是跟她一直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感，親密的接觸於我們的關係而言相當陌生。
她牽起我的手，跟我比起來她的手小小的，掌心異常滑嫩。
實在太怪了，我們就像網友忽然見面，一下子變得拘謹，連順暢呼吸的方法都想不太起來。
河岸邊還有許多情侶漫步，他們夾帶細碎的言語掠過我們，我和她的手緊緊牽著，心臟怦然得厲害，我們之間的寂靜讓這份微妙無限放大。
我悄悄側過頭看她，她跟那天一樣把頭髮放下了，也跟那天一樣散發著一種透明脆弱的感覺。
她望了過來，欲言又止的神情，瞬間我們靠得非常近，她眼裡的焦急彷彿能夠觸及我。
「怎麼了？」下意識我朝她一笑，一如既往的爽朗笑容。
我似乎一點都沒安撫到她，她蹙起眉一下子避開我的視線，只有握我的手又更緊了幾分。
講了數個笑話都沒辦法讓她有回應，我有些急了，拉著她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
鬆開手的瞬間，我感覺到她的訝異，但沒有太多的阻礙就把手抽了出來。
她大概以為我生氣了，於是開口就先道歉：「是我的錯。」
「妳才沒有錯。」我馬上接了她的話，也轉過身抱住她，緩緩說著：「我都會聽的，妳想說甚麼我都會聽的。」
愣了半晌，她終於也回抱了我，埋在我的懷裡，從沒有過的親近貼合。
「我想為妳分擔。」我真的很氣自己的無能為力，我願意為她承接那些難受的事情，可是我甚麼都不知道，甚麼都做不到。
她輕輕揪住我的衣領，抬起頭看我。從她的眼眸裡，我好像漸漸明白了甚麼，可是就在謎底要揭曉的瞬間，她竟退卻了。
她跟我拉開距離，唇邊漾起了笑，告訴我：「我喜歡一個人，但她只把我當朋友。」
我正要講些甚麼，她阻止我，直說我的安慰讓她覺得好多了，也向我保證她不會再繼續低落下去，她以後有甚麼事也不會憋在心裡了。
「妳......還會繼續喜歡他嗎？」我......我也不知道我在想甚麼了。
我的焦急太顯而易見，於是她看著我，給我一個今晚最美的笑顏。
我想她是個安靜的人，她連喜歡也是安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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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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