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檐,裁杏梁 (文杏木, 一種名貴木材),俱燕也。
「常傍畫檐飛,忽委空梁去。」
在陽平,連小孩子都知道,這裡的燕子是與其它地方不同的。夏初,有燕子拂水帶風,飛舞於葛藤紫花之間,年輕的繡娘站在雨中,怔怔地看了許久。
恍恍惚惚,暑盡秋來,葛葉凋盡。繡娘拿著柴刀,將木架上旁逸斜出的藤條盡數砍去,一個年輕男子在一旁收拾砍下來的葛條。修剪得差不多後,繡娘回頭,只見那男子握著手裡的葛條發呆,斷裂的葛條中,一條白白胖胖的蟲子正蜷在木心不動。
「怎麼了?」繡娘問道。
男子將葛條紮成一捆,平靜道:「無事。」
繡娘卻是一臉乍喜,蹲下身將成捆的葛條拆開,對男子道:「三郎,幫我取個竹篩來罷。」男子依言而去,繡娘則用柴刀將葛條一根一根劈開。當男子拿著竹篩再次回來時,繡娘已經從劈開的葛條裡抓到四五條蟲子。見男子歸來,便笑盈盈起身,把一捧白胖子都放進了竹篩裡。
「這是做什麼?」男子困惑道,眼底在秋日裡泛著碎金般的光彩。
「吃啊!」繡娘答道。
「你們也?」男子透亮的瞳仁似乎大了許多,不經意問出口,又覺不妥,頓了頓,才道:「這個能入口嗎?」
「當然。」繡娘抿嘴一笑,一邊在藤條裡翻找一邊解釋:「小時候在鄉下,村裡的小孩都喜歡捉這個打牙祭。爹也給我抓過,用竹籤穿起來,放在火上烤,很香的。」
青年男子也蹲下身,幫著劈葛條。竹篩裡的白胖子越攢越多,繡娘鼻尖的薄汗和鬢角的碎髮,似乎都被秋日的暖陽勾上了金邊。
「不過,三郎可能沒吃過這些鄉下的東西……不要勉強。」繡娘又道。
「不……」男子的眼睛都亮了起來:「我也很想試試的。」
霜降雪落,冬去春來。
一個輕吻落在繡娘的髮間。她仰起頭,看見她的未婚夫婿眉間亮起了一枚金印,對她笑道:「且等我歸來,歸來就成親。」
巨大的焦憂湧上繡娘的心頭,卡在她的喉間,讓她說不出話來,只能一眨不眨地看著男子。
光影倏忽,流光變幻。
繡娘垂下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身著嫁衣,坐在床邊,屋內紅燭高燒。她的三郎向她走來,為她卸去了珠飾鳳冠,然後打水洗漱淨面。最終,紅鸞帳下,三郎扯過被子蓋著兩人,溫和地說道:「娘子,你大病初癒,我們就不行周公之禮了。今天你累壞了,早些睡吧。」繡娘看見男子說這話時兩頰紅透,不知是醉酒亦或是燭光。
結夙世鸞交鳳友,盡今生燕侶鶯儔。
燭火被吹滅,黑暗中,繡娘握著樹枝,顫抖著坐了起來,淚水滾滾而下。
「怎麼了?」男子也欲起身,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按住了胸膛。
「三郎……你且等等我……我會來陪你的,等我安置好雙親……」黑暗中,男子聽見自己的新婚妻子這樣說道。然而,他的注意力都被那隻柔軟而冰涼的手給纏住了,明明那麼涼,卻燒得他身似火炭,心如硫磺。他連呼吸都熱了起來,努力抓住自己的神思回道:「沒關係……你未必要隨我去烏衣國,我們在哪裡生活都是一樣的……只要你喜歡。」
父母之恩,云何可報,慈如河海,孝若涓塵。
更多的淚水滾下,繡娘搖了搖頭,埋進了男子的懷裡。
男子只覺得自己腦中的弦斷了,轟然作響。下一刻,一股劇痛刺入心頭,驅走了他所有的遐思。
很多年後,越三郎即便養好了傷,可他心口的刀疤卻始終難以平復。那一刀太深,差點要了他的命。
在烏衣國養傷的三年裡,他想通了前因後果。原來都是假的,那繡娘從未對他有情,所有情深的模樣,只是她為了取他心頭血而一針一線織成的網羅。她是他渴求白首的眷侶;而他於她,不過是殺之可得的藥材。
胸膛痛了三年,但那也沒關係,正如烏衣國的大長老所言,他們烏金燕還會活很久,遠比人族的壽數要久,總有一天,過去的種種都會平復。而他只需要將之視作一個教訓便好了。烏金燕四十載成年,修煉途中,哪隻燕子不曾歷劫呢?只要不死,便能活下去。
終有一天,不管是屋後無垠的湖水,還是房前蔥鬱的葛藤,那個影子或許還會明滅其間,卻再也勾不起他任何感受了。
終有那麼一天。
天是紫紅繚繞的天,山是不生草木的山。茫茫大霧聚在山谷之中,偶有珠玉光芒從霧氣裡透出來,又轉瞬即逝,宛如流螢。
在霧氣的深處,有三棵與四周環境格格不入的樹。玗琪樹上結滿了赤玉,佩之可禦火,使人不焚;沙棠樹開黃花結紫實,味似李而無核,可禦水,食之使人不溺;瓊枝樹的枝幹都是黑色堅石,可以結出琳瑯,鳳凰以之為食。這三株樹在天界或許尋常,然而生在此處卻是怪異極了。流溢的清氣隔絕了濁氣,在三樹中央形成了一處與外面不同的小天地。
玉葉瓊枝間,立著一座冰棺,裡面沉睡的人低眉闔目,皎皎如月,像是只到水窮天杪處方可得見的雲端人。冰棺立在一池清潭上,潭中有一紅一白的兩尾魚。那魚狀如鯉,在人間傳說裡還生著鳥尾、六足。不過,其實那魚的腹底只是普通的六鰭,倒是尾鰭比身子還長,輕紗薄幔,徜徉在水中光華流轉如鳳尾。這種魚稱為鮐鮯(唸作台閣),亦不是凡物。
冰棺的正前方,沙棠的樹梢上,是一團散不開的白霧。霧氣絲絲縷縷,將一個魂魄繡在其中。那魂魄身陷禁錮裡,重複著生前的悲喜,日復一日,終成了一個有趣的擺件,被放在沙棠上討人歡喜。
隱在白霧中的寶物非同一般,但卻沒有什麼魔物敢覬覦,只因這片白霧的主人是一隻龐大的異種魔。異種魔的實力僅次於天魔,卻不具備天魔的智慧,更不能化形。白霧中的異種魔長年隱匿身形,僅在領地被犯時,才會伸出一條觸手,將來犯之敵擊退。
山谷出現異變的那一天,白霧比往日都要濃郁。一條滴著血的觸手伸進玉林,又被清氣所炙,傷上添傷。那觸手抖了抖,似乎忍著極大的痛苦,堅持爬上冰棺,摩挲了片刻,便如電一般縮回了霧裡。下一刻,清氣激盪如潮,一道白光自冰棺中破出,大霧湧動,凌厲的劍氣從天而下,一下子擊中那隻隱匿的異種魔。異種魔慘叫出聲,巨大的身軀掙扎著逃出山谷,九條觸手遮天蔽日,異常可怖。
水窮天杪處的雲端人破棺而出,容貌之盛,令滿月無光。異種魔的嘶吼震動大地,帶著洶湧的怒氣衝向了那人,與之纏鬥在一起。山崩雷隱隱,地裂雪微微,腥風掃沙棠,琳瑯墜滿地。異種魔漸落下風,便一口氣吸乾了方圓幾里內下等魔的力量,呼嘯著向雲端人殺去。
良久,雪花悠悠落下,雲端人提著一柄羽狀長劍,緩緩走在廢墟中。儘管那人衣衫染血,面容上也沾了灰塵,卻無損半分風儀。若是人間太華山的赤霞老祖在此,當認得出來那長劍名為片羽,劍主喚作吉光,傳說中早已飛升,卻不知何故不登天門,不受神位,行走在紅塵的散人。
谷中冰棺支離破碎,三株靈樹寸寸斷裂,與亂石混在一起,埋住了大半個水潭。紅色的鮐鮯早已在廢墟中氣絕而亡,白色的鮐鮯擱淺在一處淺窪裡,身上滿是劍氣和魔氣形成的傷,餘溫尚在,似乎才剛殞命不久。而那個被繡在霧中的魂魄,此刻也脫離了禁錮,徘徊在碎瓊枝上。
吉光嘆了口氣。
困在冰棺中的時候,他已看了無數遍這魂魄生前的悲歡,像皮影戲一般。尋常人死後七魄消散,三魂一縷歸天一縷入地,最後一縷命魂輪迴往世。而這個被擄來的魂魄,居然三魂七魄俱全。異種魔大概也察覺自己弄到了一個少見的玩意兒,遂做成繡品,納入寶庫,聊以打發漫長的歲月。這算是這異種魔造的孽,而牠盤踞此處多年,造的殺孽遠不止這一樁。
吉光凝神思索了片刻,蹲下身,施個術法收斂了白鮐鮯身上的傷口,又牽引著那團魂魄進了魚身。鮐鮯在渾濁的水窪裡猛地甩個尾巴,遽然轉醒,牠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詞句,只有一聲啞啞的「鮐鮯」。這種水族的叫聲,正是牠名字的來源。
「余夢之,醒來罷。」
雲端人柔和的六個字,宛如天雷,一下子劈開了那團魂魄的混沌,令對方的靈臺歸於清明。她終於想起自己叫余夢之,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陽平郊外被那個騎著異獸、似乎無法視物的男子帶走的時候。之後入魔,身死,魂魄遭西陵的通道吸入魔域,又被異種魔所獲,卻是全然記不得了。
她睜大雙眼,仰視著仙人,無盡的困惑茫然說不出口,嘴裡一張一合,快要窒息而亡了,便把腦袋埋進水窪中。然而,水太淺,又渾濁,她腦子發黑。這時候,一個水泡將她包裹起來。余夢之緩了過來,大口喘氣。
水泡飄到吉光手中,他看著鮐鮯,悲憫道:「我師父說過,世上得道的大抵有三種人。第一種,一眼便知千年前,萬年後,這種人可得道。第二種,雖不知前世今生,然遇事不慌,轉念便知緣由,處事完滿,這種人亦可得道。最後一種,沒有前兩種人的神通,做事但憑本心,做錯也不悔不恨,最終也可得道。你明白嗎?」
鮐鮯在水泡中搖了搖腦袋。
「第一種,知因果,第二種,敬因果,第三種,不昧因果。」吉光又道。水中的白魚仍然懵懂,散仙亦不多解釋,接著叮囑道:「你命不該絕,雖得了肉身,然形神相融也是不易。況魔域艱險,我再予你三百年修為罷。」一股甘霖無聲沒入魚腹,鮐鮯圓圓的眼睛睜得極大,發出的叫聲一陣比一陣急。可仙人似乎沒有看懂她的示警,只是一揮衣袖,將水泡化作一道流光,往遠處投去。
然後,轉過身,看著不知道在背後潛伏了多久的異種魔,輕喚:「霧隱。」
異種魔發出了巨大的嘶鳴。
片羽釘入異種魔的身體,嘶鳴慢慢變成了嗚咽。吉光有些不忍,轉過目光看向遠處說道:「你殺孽過重,我既脫困而出,便不能再容你這般了。」
五百年前,吉光歷劫,受天雷重創,墮入魔域,是這隻異種魔救了他。兩百年前,吉光傷癒,辭別異種魔後欲離開魔域,卻在天鹿城外光明野被襲,然後被拖回了牠藏身的山谷,困入冰棺。
異種魔霧隱的收集並不僅限於此,生靈死物,仙葩奇石,只要夠特別,都被牠拖回山谷。
白霧散盡,霧隱龐大的身軀也隨之崩潰。牠的意識尚處在混沌中,模模糊糊的心思自己不明白,旁人更不明白。只是那個好看的人要離開,牠阻止不了,急得無法,只好打傷拖回來。牠也知道那人受不了這裡的環境,便又九死一生地拖了他可能喜歡的靈樹回來。
此後,為了對方能高興些,牠又拖了更多的東西回來。
軀體的痛和心裡的痛都難以忍受,意識歸虛之前,霧隱模模糊糊地揣測,是不是自己長得太醜了。
牠從前不知美醜,自從遇見了那人,才曉得原來自己面目可憎。
包裹著白鮐鮯的水泡沿東飛行數里後,嘭的一聲破開,藏魂魚身的繡娘落入一彎淺溪裡。余夢之與越三郎相處了許久,因此對妖族的事情並非一無所知。眼下地景,必然已非人界,她雖迷茫,卻也不至於方寸盡失。
在水中靜遊了幾日,余夢之終於將前後發生的事情理順。顯然,她是死過一回了,卻不知為何未能輪迴,反而保留了前世的記憶,得那位僅有一面之緣的仙長相助,託付魚身。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託身的魚兒是何族類,更不曉得那位仙長眼下是否無恙。只知道三年前的七月廿一,她在紙上所寫,怕是應驗了。
那時越三郎出遠門,將近五個月未歸。她求醫無果,心焦難寐,世無可語。七月,房前的葛藤繁茂一如既往,屋後的湖光搖曳。她在窗下枯坐許久,最終寫下一句:「兩情不可俱得,願棄首此生,黃泉不必相見。」
如今此處既非人界,今時今朝,她也不再為人,在黃泉是不會再見面了。想到此處,余夢之的心緒平靜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對著來時的方向,發了三個願。一願那位仙長能逢凶化吉,二願這副肉身的原魂能平安往世,三願烏衣國的越三郎,能忘卻前塵過往,萬歲無憂。
因擔心那位仙長,余夢之在淺溪裡呆了很久,希望能等到他平安的消息。淺溪裡的水族都是些與人界不同的小魚蝦,余夢之的體型在這裡算得上是龐然大物了。餓的時候,她會在水裡找些別的魚蝦都在吃的水草果腹,味道竟也不錯。後來,她在溪邊發現了一些小花,蕊心的花蜜吸引了她,讓她忍不住蹦出水面嚼下花朵,再忍著窒息蹦躂回河裡。雖然頗為艱難,但與花蜜的甜香一比,也算不上什麼了。如此嚼了半個月的花,余夢之方才驚覺,自己的食性已經與尚為人身的時候完全不同了。
月虧月圓六次後,余夢之還是沒有等到任何與那位仙長有關的消息。那人給她的三百年修為,也如泥牛入海,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蹤跡。俗語說樹挪死,人挪活,當然魚挪也活,她便想著離開這處淺溪,去別的地方,尋找修行的法門,等到有朝一日能上岸了,說不定事情會有轉機。
打定主意後,余夢之便搖著長尾巴順流而下,十來日後抵達了下游的一處大澤。一路上她看到了許多前所未見的生靈,有的與人界相似,有的全然不同。當然,以她的體型而言,在新的環境裡自然不是稱王稱霸的大魚,故而免不了戰戰兢兢,時刻警惕那些食肉的族群。
大澤上方的天空不是以前谷中的詭異紫紅色,而是澄澈的蒼藍。要是天氣好,她就藏在離湖岸不遠的水草裡看天。天上流雲變幻,時時令她想起前生在陽平做刺繡養家的那幾年。
余夢之的家鄉在離陽平不遠的鄉下,她對那家鄉卻讓生不出懷念之情。她是她雙親唯一的孩子,因為是個女孩,所以與母親一道,吃夠了祖母那裡的苛待。她的父親自然是愛她,但又如何能違逆自己的母親呢。
五歲那年,祖母要給她纏足。那個時候她還小,卻已經見慣了村子裡那些小腳的姑娘媳婦跪在田裡幹活的情景。若是碰上些酗酒打老婆孩子的,更是連跑都跑不動,只能哭天搶地,生生硬扛下來。每當那個時候她便想,一定不能纏足,一定不能。但這個事情,又怎會是她能決定的呢。
余夢之只好哭,把所有的希望寄在自己父親身上。纏足的時候哭,下地走路的時候哭,只要父親在,她就哭得格外用力。終於有一次,趁著祖母不在,余夢之一瘸一拐地走到父親跟前,把層層被血水浸得發黑的裹腳布拆下來,露出潰爛發膿的雙足,嚎啕大哭。父親終於紅了眼睛,也不知下了多大的決心,去祖母那裡跪了三天,終於令她免了纏足。只是日子越發不好過了,用祖母的話說,她是賠錢的,她母親是生不出崽的。
之後祖母逼著父親休妻,又張羅著納妾,更為了彩禮錢要把她許配給一個四十多的老男人,不一而足。十歲那年,她目睹了同村只剩寡母幼女的絕戶之家,被一群男人破門奸污的場面,之後寡母幼女被賣,再無音訊。奸污,她是沒看見,但有些人為了發這絕戶財,是無所不用其極。
此後,父親當即決定去陽平的書院當啟蒙先生,之後將家人陸續接到了城裡。母親沉默少語,但教給她一手穿針引線的本事。父親被許多人戳脊梁骨,卻頂住壓力,既未休妻,也未賣女,給她們母女撐起了一片天。
再後來,她長大了,能走能跳,還有一門手藝,既養活了自己,也養活了家人。在陽平做繡娘的那些年,是她終身最快樂的日子。
水波蕩漾,余夢之從痴望中驚醒,才發現周圍的水族驚慌失措,四下奔散,不遠處,一大群模樣駭人的怪物正在水中屠戮。她在這片異界中已生活了半年,所以一下子認出那群怪物是常見於水域的下等魔,伏流。
余夢之趕緊從水草裡遊出來,往相反的方向逃去。急急遊了片刻,迎面又是一大群伏流,她進退不得,在原地甩著尾巴,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身旁不遠處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喊道:「那個鯉魚,來我這裡!」余夢之循聲而去,卻見一大片綠茸茸的藻類,也不知是誰在講話。原地轉了幾圈,腹底的綠藻突然張開一條三尺有餘的巨口,將她吞了進去。
黑暗中,那個細細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說:「別怕,別怕。」余夢之抖了抖尾巴,於是尾巴上被刻意抑制的流光又泛了起來,照亮了一方小天地。一團軟乎乎的白泥趴在一旁,周圍還有幾隻瑟瑟發抖的凝珊蝦。
原來是一隻硨磲。硨磲的本體嬌嫩柔弱,全靠堅硬的外殼保護,絕不輕易開合。與其說是被「吞」進了腹裡,倒不如說是硨磲邀她進來避難的。
「多謝救命之恩!」余夢之感激地對白泥說道。
「小事,小事。」白泥的聲音依舊細細的:「這些伏流真是討厭極了,再來幾次,這裡怕是都要空了!」
許久之後,外面安靜了下來。硨磲張開一條細細的縫,余夢之往外觀察了一圈,鬆了口氣,說道:「沒事了。」幾隻凝珊蝦歡天喜地竄了出去。
硨磲將縫隙開得更大了一些,說道:「快出去吧,你們弄得我癢癢的,快受不了啦!」余夢之聞言,趕緊遊了出去,然後再次鄭重道謝。硨磲緩緩合上了自己的外殼,一邊合一邊叮囑:「再遇險,來這裡找我就是。」
「嗯,多謝……」余夢之用腦袋輕輕地蹭了蹭硨磲的外殼。
辭別硨磲之後,她找了些吃的,然後游進水草打算小睡。可惜還沒等她合上眼睛,幾根紅色的細線如電一般射入水中,將她牢牢地綁了起來,一個聲音從水面傳來:「竟是尾鮐鮯,這下發財了!」
之後,余夢之便失去了意識。等黑暗從她的視野中褪盡,她發現自己被關在一樽琉璃缸裡。琉璃缸被放在一間屋子的角落,屋子的中央,是一個火焰做的法陣,她記憶裡那個熟悉的人,被困在法陣中央,動彈不得。
「三郎?!」余夢之驚呼失聲。
余夢之以為輪迴之中,她和越三郎不會再見。畢竟人妖殊途,烏金燕的歲月悠長,總有一日,越三郎胸羅星斗,再不會迷失在十丈紅塵裡。
卻萬萬沒想到,眼下竟會在此相逢,她被困琉璃缸中,他被囚火焰陣裡。青年男子平伏在地上,身上的金羽烏衣還帶著血漬。余夢之撞向琉璃缸,一聲聲喚著那個名字,可那人似乎傷得太重,只知昏睡,毫無回應。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小窗外的天光暗了下來,法陣中的人微微動了一下。余夢之一震,急切地叫聲三郎。那人掙扎著想爬起來,法陣的火焰隨著他的動作突然暴漲,靈蛇一般纏上他的四肢,隨即收緊,炙烤著皮肉。余夢之潛在水裡,是聞不到外面的味道的,可她還有眼睛,所以能看見對方瞬間變得焦黑的手腕。只那麼一眼,她的雙目便一下子紅了起來。
男子最終放棄了掙扎,倒回地面,胸口一起一伏,吐出一聲壓抑的呻吟。
「三郎……」余夢之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你先別動……莫添新傷……」
男子微微側過頭,循聲看向屋子的角落。那裡原本很暗,然琉璃缸中那條鯉魚的尾巴,此刻卻有灼人的熒光從血水裡洩出來,照亮了附近。在男子看來,那確實是一條漂亮的魚,如果頭部的鱗片沒有剝落的話。
「你是誰?何故喚我三郎?」男子開口問道。
余夢之聞言一窒,沉默片刻,道:「我不過是個無名之輩,不值一提……」
「哦?」男子深深地看了余夢之一會兒,隨後收回視線,看向高處的房梁:「可我覺得似曾相識。」
聽了那話,余夢之整顆心都收緊了,磕磕絆絆道:「公……公子的錯覺吧,我只是碰巧聽到了公子昏迷時的囈語,才曉得公子的名諱……」
「是麼……」男子闔上了雙眼:「那確實是在下的表字。」
「……不知公子為何被困在此處?身上的傷可會危及性命?」
「你不明白這裡是什麼地方?」男子反問。
余夢之搖了搖頭。
「此處是辛商城。」男子有些疲倦,但還是耐心地解釋了起來。
辛商城,魔域聲名遠播的繁華之地,曾為始祖魔辛商庇護,時至今日,辛商的氣息仍在城中徘徊不散,震懾所有踏入城中的族群。城內嚴格禁武,故而雖妖魔雜糅,治安卻還不錯,大小商舖兜售著自家網羅的寶貝。
「我們這些待沽的活物,若是死掉就得不償失了,故而你不必擔心我的傷。」說完這句話後,男子沒有再開口,似乎又昏睡過去了。
得知對方的性命無礙,余夢之暫時鬆了口氣。小窗外的天光收盡,精神放鬆後,鮐鮯的尾巴也不再發光。黑暗中,萬物寂然。直到此時此刻,她才後知後覺地覺得頭殼痛,琉璃缸中的水也過於渾濁,令人憋悶。
第二日清晨,快翻了肚皮的余夢之在琉璃缸中氣息奄奄。屋子外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房門打開,一隻百盻提著一桶清水滑了進來。百盻是一種上肢生了很多眼睛的下等魔,沒有靈識,通常給更厲害的魔為僕。
百盻滑進屋子後便忙著給余夢之換水。與此同時,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跨進屋子,避開了火焰陣,把包括余夢之在內的各類奇珍都清點了一遍。發現余夢之在掉鱗片後,中年男人頗為心疼,抱怨道:「怎麼才一晚上就半死不活了?得趕緊找著買家才行,可不能砸我手裡……」
中年男人往魚缸裡丟了一把水草,又伸出枯手戳了戳魚背。余夢之認出那個就是在大澤裡捕捉自己的聲音,禁不住頭皮發麻,渾身一抖。那人見這鮐鮯還能動,倒是略微滿意了一些。
之後,中年男人抽出布帛蒙住雙眼,轉身蹲在法陣面前,像檢查牲口一般,一隻手扯起男子的頭髮,另一隻手捏開他的下頜,讓旁邊的百盻給他報告牙口的成色。為火所縛的男子雙目緊閉,眉間的金印黯淡無光。
余夢之身隔琉璃,看著那個中年男人依次摸過越三郎的脖頸、腰肢、膝蓋、腳踝,心幾乎都被咬出了一個血洞。
檢查完畢,中年男人看似滿意,吩咐百盻給法陣裡的奇貨餵了點水,便踱步離開了。
房門被重新鎖上,百盻窸窸窣窣的聲音也逐漸遠去。待一切重歸平靜,余夢之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欲言又止。許久之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喃喃道:「也不曉得我身上哪裡值錢……他們買我做什麼呢,燉湯麼?」
「燉湯也不是不可以……」法陣中的男子睜開眼睛,看向余夢之:「我多年未見鮐鮯了。鮐鮯至陰至寒,食之可漲六百年修為,還可闢火禦水。」
「呃……」余夢之開始發抖。
男子輕笑,才又補充道:「當然,如今辛商城裡的大魔們,更喜歡把鮐鮯之類的妖族買回去裝點門面,以示自身強大到不屑於這區區六百年的修為。更何況……鮐鮯化形後極美,直接燉掉,未免暴殄天物。」
躺在法陣中的越三郎,說這話時神情閒適得就像是某個秋日的午後,全然沒有受困的焦灼,亦不見傷患帶來的痛苦。余夢之將眼前的人和回憶裡的人重疊起來,怔怔開口:「你說鮐鮯闢火,是真的麼?」
「自然……」男子看著余夢之,意味深長:「六丁三昧,無所不闢。」
算來生死難防,忽生或滅,恰似電爭光。余夢之閉上眼睛,腦中種種前塵,如夏日焰火,乍然盛放,又轉瞬消逝,最終交織成一片波瀾壯闊的景色。她往後退了退,再次睜眼,決絕地朝著前方的琉璃壁撞去。
一次,兩次,三次……沉悶的撞擊聲迴盪在水間,更多的鱗片混著殷紅的血,染紅了一缸淨水。青年男子靜靜地看著那尾白鮐鮯,未發一言。
不久之後,細細的裂紋如蛛網一般爬滿了琉璃壁。余夢之雙眼發黑,用盡力氣再次對著前方撞去,魚缸乍然崩裂,一缸紅色的血水流了滿地。白鮐鮯被水沖到地上,兩腮一張一合。她用盡最後的力氣狠狠擺尾,一個彈跳,終於把自己送進了火焰陣,正好落在青年男子面前。
鮐鮯闢火是真的,火焰只能在她周圍盤旋。余夢之的視野漸黑,她掙扎著,吐出了最後一句:「三郎……對不起……你把我吃掉,逃出去罷……」
「好……」男子俯身,親吻鮐鮯染血的額頭,輕輕答道。
男子吻上鮐鮯撞得血肉模糊的額頭,喉頭滾動,將一口腥氣嚥下。捆住他四肢的火焰迅速褪下,縮回了地面用硃砂畫就的法陣裡。男子將鮐鮯捧入懷中,掙扎著站了起來,一身狼狽,卻綻露丰采。
屋外,覺察到寶庫動靜的百盻匆匆開門,還沒來得及細察,一道冷冽的白光便刮過牠的面門,衝向了身後的院子。百盻急忙示警,後一步趕來的中年男人飛身擋住了白光的去路,隨即顯出了原形。
那是一隻通體血紅的大魔,脖子、腋下和雙尾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那團白光。
白光止住去勢,現出身形,冷嘲道:「呵,我當是什麼,原來是隻瞬魍!」
瞬魍嘶吼一聲,將前肢上的雙翼張開,兩條分叉的尾巴亦高高揚起,將青年男子的去路封死。在瞬魍的寶庫裡,最稀奇的便是這隻見思族的成獸,困住成獸的法陣,也是辛商城歷來對付見思族用的六丁文火,既不傷性命,又長燃不滅。這隻瞬魍從未聽說過有見思族能掙脫六丁文火,可眼前的成獸分明逃出了法陣的箝制,令他又急又氣。眼下,他既不能盯著對方看太久,也不敢貿然動武,只好笑嘻嘻地勸道:「白苧,你的買家我都談好了,那可是來自碑淵海的大天魔。你跟著她,吃不了虧的!」
「我若不願意呢?」白苧一步一步地後退,拉開與瞬魍的距離:「六丁文火已奈何不得我,你待如何?」
「你別不識好歹!」瞬魍鼓動起雙翅:「老子是顧念你的性命才用那個法陣的!你要是活膩了,我也不介意做不成這樁生意!」
紫色的陰雲不知從何處飄來,籠罩在瞬魍的正上方。絲絲縷縷的細雨從雲中落下,在磚牆上蝕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
「瞬魍,你可想好了,要跟我在辛商城動手?」白苧嗤笑,轉瞬再度化作白光,朝東南方疾馳而去。瞬魍氣急敗壞,用雙翅鼓起一陣旋風,攜裹著紫色的雲雨追去。就在鋼針一般的雨水要扎進白苧後背時,辛商城高空的大陣突然亮起電光,悍然降下萬鈞雷霆,直朝著瞬魍砸了下來。
瞬魍大駭,再也顧不得白苧,連滾帶爬地抽身避禍。誰料還是遲了一步,頃刻間被辛商大陣毀去了一翅。他痛極慘叫,慌亂中回頭,才發現自己的寶庫已經被轟成了廢墟,而那隻見思族的成獸,亦早已不知所踪了。
辛商城東南,有一處白石砌成的矮屋和小院,院中的一株巨木,葉如蓮花,身似桂樹,將整個院子密不透風地遮了起來。人間傳說曾記載燕昭王種下過一棵異樹,其花春碧夏紅,秋白冬紫,色隨四時而變,故號長春。長春樹上,一條生了冠的玄蛇在花枝間若隱若現。
白苧踉踉蹌蹌地翻過院牆,將懷中的鮐鮯放到了淺池裡。樹上的玄蛇滑下枝幹,化作了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壯年男子。男子打量著癱坐在淺池邊的不速之客,試探著開口道:「阿姐?是你嗎?」
「不是!」白苧嘔出一口黑血,面白如紙:「玄趾,你先救那尾鮐鮯!」
「白苧?」被叫做玄趾的壯年男子終於認出了來客,聞言走到水池邊,檢查那條白鯉魚的傷勢。魚掉了很多鱗片,頭部傷得很重,且離水太久,都快摸不到心跳了。玄趾將澎湃的靈力灌入水池,護住鯉魚的心脈,然後進屋翻出用長春花熬製的膏藥,輕輕塗在鯉魚的傷口上。
治理完鯉魚,玄趾終於騰出手來查看白苧的情況。白苧盤膝坐在樹下,嘴唇發青,大汗淋漓。
「你這是招惹什麼了?」玄趾皺眉。
「瞬魍,後背……」白苧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玄趾一驚,扯下那人的上衣,只見原本勻淨細膩的後背一片烏青,兩個血洞還在冒黑血。玄趾二話不說,在白苧身後坐下,扶著他肩,定了定心神,便低頭含住傷口。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湖水岸,春柳錯錯。余夢之躲在岩下,望著雨幕,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有人握住她的手,她轉頭,看見越三郎正含笑對她說:「那些嘰嘰喳喳的鷓鴣都去避雨了,此處沒有旁人了。」言罷,他在她手心寫上「加餐食」三字,她嫣然一笑,回道:「長相憶」。那首有她名字的古詩,他倆早已熟知。
他也笑了,輕輕地吻上她的額頭。
古辭《飲馬長城窟行》( 漢 無名氏)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展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河畔的草又返青,綿綿無盡地思念遠行的丈夫。相隔遙遠,思念又有何用,只能在夢中相見。夢見丈夫在身旁,醒來才知仍在遠方。在遠方飄泊不定,輾轉不得相見。桑樹枯,天吹涼風,連海水也知寒意。別人各自相聚相愛,誰又來問候我呢?有客人從遠方帶來鯉魚狀木盒,內有丈夫的素帛書信,叫僮僕打開盒子取出,恭敬地拜讀,信中究竟寫什麼?首先囑咐添飯保暖,然後傾訴無窮思念。)
那個吻如火炭,燙得余夢之連連後退,可她的影子卻留在了原地,羞澀閉眼。於是她想起來,這是三年半前的二月廿七,她與越三郎相約遊湖。
余夢之甩了甩頭,轉身跑入雨中,腳下一空,跌進了陽平的湖裡。湖水溫軟,讓她四肢百骸都輕了起來。她閉眼平躺良久,再次睜眼,只見越三郎不知何時坐到了湖邊,望著水中的倒影,對她說道:「你終於醒了。」
余夢之一動不動,半天沒說話。
白苧又往池子裡扔了一把新鮮的花朵,用指尖攪了攪水波,再次開口:「你昏迷了大半個月,總得吃點東西吧?這花可是我跑了大老遠摘來的,你嘗下,看合不合口味。」
鮐鮯在水中游了好幾圈,終於浮上水面,銜住一朵小花嚼了嚼,悶悶開口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呢?為何變作越三郎的樣子?」
聽到那話,水畔花下的男子頗為意外地挑起了眉。
「首先,我不是人。」白苧撐著自己的下頜:「其次,是你將我認錯了。」
「最後……」白苧嘆了口氣:「我確實將錯就錯,利用了你脫身。」
一朵白色的長春花落下,驚起一圈漣漪。白苧在池邊坐正,認真道:「我是見思族的白苧,累你差點丟了性命,是我的錯。」
見思族,是生活在魔域的一支妖族,精神力強大到可以動搖其他妖魔的心神,帶來種種幻象。只是這種力量卻無法為他們自身所控,大多數妖魔眼中的見思族都是他們心中深深懷戀的對象,很少有誰能看到這一族真正的模樣。且見思族雖精神強大,卻並不善戰,故常被捕捉販賣。
「畢竟,這世上總有諸多遺憾,若不得圓滿,買一個影子來聊以慰藉也是不錯的。」懷著對那尾鮐鮯的歉意,白苧將自己的來歷娓娓道來。
余夢之扯下花瓣入腹,偷瞥一眼對方跟越三郎一模一樣的容貌,盯著池底的卵石,也認認真真說道:「你說得對,是我自己認錯了。況且,你也把我捎出來了不是?咱們這是兩兩相幫,誰也不欠誰的。」
白苧聞言,輕笑出聲:「你好好養傷,想要什麼就告訴我。一個月後是拒神節,屆時辛商城會很熱鬧。你若是養好了,我就帶你去逛逛。」
「……」余夢之擺了擺尾巴,猶豫片刻,赧然道:「我能要點花蜜麼……」
「小事一樁。」白苧眉眼彎彎,一躍而起,對余夢之揮手:「稍等片刻!」
一個月來,余夢之把白苧丟進來的花花草草嘗了個遍,最後覺得還是長春花的味道好。每天早中晚,白苧定時把余夢之撈出來上藥,他說是免得留了疤,影響鮐鮯以後的容貌。玄趾大部分時間隱在長春樹的花葉裡,不是在睡覺,就是在聽樹下的兩隻小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拒神節那天,白苧尋了個中空的寶珠,注入靈力灌滿水,捏訣把余夢之縮成一節尾指的長度藏好,再用絡子把寶珠繫在腰間,搖著折扇出門。
大街小巷果然熱鬧,各種奇怪的妖魔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余夢之目不暇接,問題不絕。白苧掩笑,耐心給她介紹著所見各類妖魔的種族來歷,末了都會加一句:「絕不能在辛商城以外的地方碰著,不然非得打個你死我亡」。
於此,余夢之才對這個追求絕對力量的魔域有了更深的認識。
不知不覺,兩人就到了辛商城的主街。白苧雖然刻意以扇遮面,但仍擋不住一些欲言又止的目光投來,分明是在看他,卻又像是在看什麼其它的影子。白苧對此早已習慣,料那些妖魔也不敢在辛商城動手。
突然間,整條主街上大小妖魔都躁動起來,紛紛朝著一個方向望去。寶珠中的鮐鮯很是敏感,在強大的威壓下瑟瑟發抖,不安道:「怎麼了?我要喘不過氣了……」白苧低下頭,安撫道:「應該是一隻天魔在靠近。」
很快,主街的各類妖魔如潮水般自動分開,不少修為淺的族群扛不住天魔的靈壓,蜷在地上連頭都抬不起來。
「天魔很少見,僅次於始祖魔,平常多盤踞在碑淵海,不常現身此處。」白苧望向街東頭,又道:「機會難得,若還受得住,我們悄悄看上一眼?」
「嗯。」余夢之點頭,雖然難受,但她確實很好奇。還好在這座城裡,看一眼天魔也不會少塊肉,若是換了個場合,怕是要灰飛煙滅了。
不久之後,一群飛羽魔率先飛過天空。隨後,主街的東邊緩緩走來一隻獍獸,獍獸上坐著的應該是個女子。只見那女子全身的膚色都是水藍的,靛青的長髮一直垂到腳踝,一雙寶藍色的眼睛裡看不到瞳仁,卻有破碎的星辰閃爍其中。女子的身旁與身後跟了不少僕從,都是大魔或真魔。
白苧也不敢打量那隻天魔太久,差不多了便低下頭對余夢之介紹道:「那便是碑淵海的大天魔,青災陰。」
余夢之盯著大天魔的方向,目光卻落在旁邊的一個僕從身上,一字一頓:「青災陰……左手邊的那個,是什麼?」
白苧复抬頭望去,只見天魔左邊跟著一個藍底白衫的青年男子,眉目細長,一臉陰鷙。白苧閉上眼睛,感受了一會兒,篤定道:「那應該是一隻魘魅,更多的就不清楚了,你若是感興趣,我可以去打聽下。」
「那……那就勞煩你了……」余夢之恍然開口。
白苧因著自己天生的能力,與人套近乎這種事情簡直是手到擒來,故而很快就打聽到,青災陰身邊的魘魅名叫夜長庚,是隻修為不淺的大妖,如今歸附在青災陰帳下,受其驅使庇護。
「魘魅也以精神力見長,比見思族要強大得多。他們可從心所欲,任意化形,以生靈的七情六欲為食,也可侵入生靈的意識,實乃妖中近魔者。」白苧低下頭,看著寶珠中的鮐鮯說道。
白鮐鮯懸停在水中,失魂落魄。白苧撫上寶珠,輕撫了片刻,轉身離去。
當天夜裡,長春樹上的花朵由白轉紫。白苧提了盞螢燈,照例到水池邊把鮐鮯撈出來上藥。余夢之靜靜趴在他的膝上,眼睛睜大,可心思卻不知道落到了哪裡。白苧上完藥,把她放回水裡,看她仍是魂不守舍的,一指彈向她的尾巴:「喂,醒醒。」
余夢之愣了愣,終於回過神來。
白苧清了清嗓子,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當初誆你的時候,我問你的名字,你說不值一提,結果到現在了,仍不知道你叫什麼。咱們也算共患難了,你就告訴我吧?」
「余夢之……」鮐鮯將腦袋露出水面:「我叫余夢之。」
「好的,我記住了。」白苧眼波一轉:「那麼,余夢之,你跟我說說,那魘魅和你有什麼過節?三郎又是誰?」
聽到「三郎」兩個字,余夢之覺得全身骨頭似乎又裂開了密密麻麻的縫。她沉入池底,轉了許多圈,才重新浮到水面,苦澀道:「都是將近四年前的事了,我原本也不是這副模樣……」
夜深花正寒,池上與水邊。幾點流螢小,難忘復可憐。
余夢之絮絮叨叨講了很久,講到最後嗓子都啞了:「我今天一直在想,那叫夜長庚的魘魅,為何要算計我……前生我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族,是哪裡得罪過他麼?或者,是我的前世再前世?你也說過,魘魅未長成的時候十分弱小,也許那個時候我傷害過他?又或者……魘魅是把我當成食物了?你說他們以七情六欲為食,若我大喜大悲,夜長庚就能飽餐一頓……可我也沒像你說的那樣,精神被吞噬後,衰弱枯槁而亡啊?」
「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余夢之痛苦得閉上了眼睛。
「張嘴。」白苧突然開口。
「啊?」
白苧將一大勺蜂蜜送進了鮐鮯的嘴裡,溫和道:「這可是長春花釀的蜜,玄趾都捨不得拿出來招待我的。」
長春樹上花葉婆娑,黑黑的蛇腦袋探出來,辯解道:「我沒有那麼小氣。」
花蜜的馨香與甘甜浸入五臟六腑,沖淡了所有的苦澀。余夢之閉上眼睛,深深吸氣,吐出了大串大串的泡泡。待心情平復後,她睜開眼睛,對著池邊的白苧和樹上的玄趾說道:「謝謝你們。」
「不必言謝。」白苧往自己嘴裡也送一勺蜂蜜,甜得他眉頭都皺了起來。
「雖然很想問夜長庚,我跟他究竟有什麼仇怨,可魔域強者為尊,我這個樣子,是無法站到那隻魘魅面前的。」余夢之苦笑。之後,她收起笑容,看向白苧,堅定地開口:「從今以後,我會好好修煉,強大起來。終有一天,我會走到夜長庚面前,好好問問他,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余夢之說這話的時候,一朵紫色的冬長春恰好落入池中。鮐鮯輕紗般的長尾亮了起來,散在水中,如積霧滄波,縹緲無窮。那一刻,白苧終於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這種水族的美,難怪辛商城的大魔喜歡豢養鮐鮯。
「我們一起去天鹿城吧……」白苧冷不防地開口。
「天鹿城?」余夢之疑惑道:「那是何處?」
「是辟邪們的城。你要是想潛心修煉,那裡最好不過了。我聽說這兩代的辟邪王對小妖們很親厚。」頓了頓,白苧又道:「白天,我在青災陰的隊伍裡看到那隻瞬魍了,斷了隻胳膊,但畢竟沒死。他當初提到的買家,應該就是青災陰。畢竟是大天魔,我也不敢久留於此。」
「嗯,好的。」余夢之點頭:「那就一起去天鹿城吧。」
高處紫花微動,玄趾從樹上爬下來,游走到池邊。整棵長春樹霎時間化作了漫天星光,盡數收進他的冠中。於是那原本黑漆漆的冠,頓時流光溢彩,赤碧白紫明明滅滅。
「你們何時動身?帶我一個。」玄趾盤在水邊開口。
「你也去?」白苧詫異。
玄蛇看了看白苧,又瞧了瞧余夢之,無奈道:「你們兩個,大概走到哪裡都會被妖魔垂涎。我不跟著,被吃得骨頭渣子都沒了怎麼辦?」
「好好好。」白苧喜笑顏開:「我半點意見都沒有!」
第二日,白苧寶珠繫腰,玄蛇纏腕,蒙上面巾披上大氅,離開辛商城。
天鹿城相當遙遠,魔域也遼闊無邊。這一路上,有時候十天半個月都見不著任何生靈,有時候又群魔亂舞,險象環生。正如玄趾所言,若沒有他,余夢之和白苧早不曉得填了哪家妖魔的五臟廟了。
晝行夜宿,三個月後,終於趕到光明野的邊緣。白苧找了個避風的水潭,把余夢之放到潭裡透氣,牽下腕上的黑蛇,臥倒在地,如釋重負。
夜色已深,玄趾在周圍遊走幾圈,查看好地形後,就把冠裡的長春樹種到了土裡。之後又生了火堆,耐心烤起乾糧。紫花落入水潭,余夢之浮上來,扯下花瓣嚼得津津有味。白苧枕著手臂,看了看火邊的玄趾,又瞧了瞧鮐鮯,開口道:「過不了多久,你就能吃到綠色的長春花了。」
「綠色的?」余夢之奇道。
「是啊,雖然魔域無四季之分,但玄趾的這棵樹原本是人界的。開了綠花,就是春天到了。」
「真好……」余夢之想像著長春樹開碧花的樣子,期待不已。
「明天應該就能走到光明野的結界外了。」白苧側了個身,打了個哈欠:「等春天到了,我在天鹿城請你們吃酒。」
「酒不烈我不來的。」玄趾用尾巴把乾糧翻了個面,認真道。
「那我就要甜一點的吧!」余夢之從水裡跳起來,翻了個水花。
「你倆的要求可真多!」白苧嘴裡埋怨著,可眼尾的笑意卻如春水,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
這一段旅程,是余夢之此生為數不多的好日子,如果不是夜半冷風驟起,就圓滿無憾了。
當蜃氣遮蔽住天空的時候,余夢之心臟抽了一下。玄趾陡然驚醒,小身軀瞬間暴漲成一條狀如黑龍的巨蛇,將白苧和余夢之牢牢護在腹底。
翻湧的蜃氣中,一隻魘魅若隱若現,下面有十幾隻現了原形的大魔,正虎視眈眈。其中一隻,只有半邊前肢膜翼,正是當初傷過白苧的瞬魍。
雲頭上,夜長庚懶洋洋道:「瞬魍,你要找的見思族我也幫你找到了,辟邪的地方我可不想多呆,這就回去複命了。」
「您請便。」瞬魍舔了舔嘴角,面目猙獰:「抓到這隻成獸,青災陰大人想必會很高興。」
巨蛇腹底,余夢之被收進寶珠,和白苧一樣,被這突然出現的十幾隻大魔壓得喘不過氣。長春樹化成光,流進了玄趾的冠子。
「去光明野!」玄趾一聲長嘯,朝著十幾隻大魔衝前。白苧當即扭身,化作白光往後疾奔,一刻不停地離開了此地。
天長夜永,曠野森森,一輪皎潔,寒光萬頃。
白苧穿過茫茫荒原,一刻不歇,終於在晨光熹微之際趕到光明野。光明野的結界只防魔不防妖,他順利穿了過去,然後朝卻邪之門飛馳而去。
一道寒光猛然襲來,白苧急退了十來步才穩住了步子。站定後,他發現一支披冑帶甲的小隊攔住了去路。小隊只有五人,可對方身上那獨屬於辟邪的強橫力量,壓得他不敢妄動。
「嵐相大人?!」五人小隊中,三個年輕的少男少女驚詫出聲。一位年長一些的女子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遲疑道:「羽林?」
「不對!」領頭的中年男人將自己的下屬護在身後,長槍一挺,厲聲呵斥:「來者何人?」
「在下是見思族的白苧!」白苧大喊:「光明野以西,據此千二百里,有大魔八隻,真魔七隻,魘魅一頭!吾友正斷後與之纏鬥,恐將不敵,求各位大人相救!」
中年男人聽了那話,一言不發,似乎在考慮著什麼。
白苧閉上眼睛,結了個手印探入自己的心口,將一枚金丹剖了出來:「白苧願獻上內丹,若我有詐,各位可將內丹毀去,白苧絕無怨言!」言罷,一口血再也忍不住,生生嘔了出來。
余夢之撞開寶珠的機關,從裡面蹦出來,落到金色的草地上,對辟邪們誠懇說道:「我是水中的鮐鮯,在此向皇天后土立誓,若我們有一句虛言,願自烹為羹,為列位漲修為六百年!」
「馳翀,你立即回城,禀明此事,調援兵前來!」中年男人拎起地上的鮐鮯,扔回了白苧懷裡:「其他人隨我一道除魔!」
「是!羽盛大人!」四隻辟邪齊齊應聲。隨後,裡面看起來年歲最小的那隻辟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地。
羽盛走到白苧面前,抬手,將他的內丹按了回去:「你還有力氣帶路嗎?」
「再疾馳三天三夜也是小事……」白苧嚥下又一口湧上來的腥甜,若無其事地說道。
臨近正午,白苧終於帶著眾人趕到昨晚遇險的地方。可那裡除了滿目瘡痍,並沒有什麼大魔,也不見玄趾的踪影。羽盛立即安排幾個下屬在方圓百里的範圍內跟他一起搜尋,白苧走到昨晚夜宿的位置,雙目通紅。
「玄趾……」他以手覆眼,仰頭啞道:「是我害了他。瞬魍本是衝著我來的。」
「那隻魘魅則是衝著我來的……」寶珠之內,余夢之黯然道。
「先別灰心……」白苧將眼中的澀意壓了回去:「我們仔細找找。」
「嗯……」
這一找,就是一個半時辰,白苧尋遍了百里內的每一個角落。黃昏時,一道紫色的蜃氣由東而來。羽盛幾人見了,紛紛停下動作,對著蜃氣行禮:「參見王妃!」
蜃氣散盡,一位身著華裳的女子緩緩落下,羽盛剛想說什麼,女子將食指豎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寶珠內的余夢之看見那人,睜大了眼睛。白苧低下頭,撫了撫寶珠,說道:「那位是妖族中赫赫有名的霒蝕君,如今的天鹿城王妃。」言罷,彎下腰,向那位女子深深行禮。
「我見過她,四年前……」余夢之說道:「她和另外兩位將我從夢裡帶了出來,還解除了我與三郎的血契,是我的恩人。」
霒蝕君站在原地,紫色的蜃氣絲絲縷縷盤繞輾轉,向周圍延伸開去。一刻鐘後,雲無月霍然睜眼,看了白苧一眼:「跟著我。」
白苧趕緊跟了上去,朝著西北方向疾奔。五十里後,雲無月止住身形,在一片黑色的裸壤前停了下來,對他說道:「你的友人應該就在這下面。」
白苧二話不說,伸出雙手去掘土,隨後趕來的羽盛幾人也上前幫忙。
夜幕降臨後,馳翀才帶著二十人的援兵姍姍來遲,找到了羽盛等人所在的位置。白苧在原地掘了三丈後,土壤開始變得黏濕,冒出濃重的血氣。他心中大駭,顫抖著又挖了會兒,終於挖出了一隻浸在血泥裡的右手。
「玄趾……」白苧摸到他口鼻的位置,哆哆嗦嗦地把他的臉扒了出來。之後,又在羽盛等人的協助下,將他的整個身子挖了出來。
玄趾的軀體傷痕累累,筋肉外翻,白骨外露,眼眶也變成了焦黑的洞。
雲無月在一旁蹲下身,將靈力注入玄趾體內,開口道:「眼睛的傷,當是瞬魍的毒液所致。」
白苧抬起頭,臉色灰白,看了看天鹿城的王妃,又看了看懷中的人:「多謝……霒蝕君援手,大恩難報……」
「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雲無月收回手:「將你的朋友交給我吧。我腳程快,即刻帶回天鹿城醫治,或許還有救。」
「好。」白苧順了順玄趾的額髮,站起來讓到了一邊。就在這個時候,玄趾的嘴張了張,似乎說了什麼。白苧趕緊蹲下身,側耳傾聽。
「白……苧……」
「我在……」
「我……把自己,埋在……」
之後的話,寶珠裡的余夢之就再也聽不清了,她看見玄趾變成了一條小蛇。那位霒蝕君將小蛇收起來,瞬間消失,紫色的蜃氣劃過長空而去。
白苧癱坐在原地,失魂落魄。不久,那個叫馳翀的少年將他扶了起來。少年難為情地撓了撓頭,說道:「跟我們回天鹿城吧,外面不安全。」
「嗯……」
「那個,不好意思,一開始認錯你了……其實我現在看你,也跟嵐相大人一模一樣呢。大人以前救過我,我沒齒難忘。不過我會牢記王妃的告誡的,你是你,他是他……」
「謝謝……」彷彿用盡了力氣,白苧才能撐住自己的身體,不至倒下。
天鹿城,一座琉璃孔雀城。
玄趾的命,前後耗費了半個月才被保住。只是他的一身修為散盡,眼睛也盲了。半個月裡,白苧和余夢之都守在城內的醫館,寸步不離。
白苧守在醫館的時候,吸引了不少妖族來圍觀。許多妖族都是第一次與見思族打交道,完全控制不住心神,一個個望向白苧的目光飽含深情。
醫館的大夫嫌他們佔地方,統統攔在館外,他們只能遠遠望上一眼。於是,天鹿城內頭疼腦熱的妖族暴增,紛紛往醫館跑,最後還是羽盛領了辟邪王妃的令才鎮住場子。
如今天鹿城的辟邪王不在城內,城中大小事務都是王妃在決斷。在這期間,雲無月也來過一次醫館,查問此次魔族乍現光明野邊緣的事情。畢竟此事涉及天鹿城安危,雲無月問得很細。白苧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問清緣由後,雲無月撫上自己的長髮,藍紫色的眸子微微泛光:「想不到夜長庚竟得青災陰庇護,大概是那顆魔核的緣故。」
「魔核?」白苧不解。
「赤厄陽進犯光明野的事情,你可有聽過?」雲無月問。
「嗯。」白苧點頭:「此事整個魔域,無人不曉。」
當然,一旁琉璃缸內的余夢之並不知。琉璃缸是白苧尋來的,裡面養了些水草,就放在玄趾的床頭。余夢之日夜守住玄趾,稍有不對就喊大夫。
「那顆魔核正是赤厄陽的。北洛將它嵌入了夜長庚的身體,要叫他吃些苦頭,沒想到引了青災陰的注意。」
「青災陰也看上了魔核?」白苧疑惑:「聽說她的力量還在赤厄陽之上。」
「確實。」雲無月點頭:「只是,她是赤厄陽的妹妹,據說關係不錯。也許她本意只是想庇護兄長的魔核,但夜長庚確實因此有了靠山。」
「另外……」雲無月停了一會兒,這才開口:「白喬是你什麼人?」
「她是我的堂妹。」白苧答道。
只是他們已經很多年都沒見過面了。白喬原本也寄身辛商城,後來聽說庇護她的大魔與人比武受了傷,不知所終。之後,白喬也不見了蹤影。
「難怪……你們長得很像。」
聽了那話,白苧猛然一驚:「霒蝕君,能看到我的……樣子?」
「嗯。」雲無月點頭,之後,她又看向鮐鮯,開口道:「余姑娘,百年未見了。看你這個樣子,似乎所歷頗豐。」
靜水之上,青陽之下,天鹿王城萬年不倒。王城下城區的南端,一溜白色的石階沒入湖水中,若隱若現。石階之畔,是兩間新造的矮屋。長春樹花葉凋盡,光禿禿地立在矮屋前。
玄趾情況安穩下來後,白苧就在湖邊造了這兩間矮屋,作為他們在天鹿城的棲身之所,余夢之則被放進了天鹿城下的迴廊大澤中。玄趾雖保住了性命,卻久睡不醒,長春樹自他睡後,再也沒開過花。白苧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都和余夢之一樣,躲在無人的地方修煉。只有每逢望日夜晚,滿月高升時,他會帶著沉睡的玄趾候在石階邊,等余夢之前來小聚。
兩人見面時,首先談起的總是玄趾的情形,接下來便是各自修煉的境況,最後是一些瑣碎的見聞。有時候,白苧還會給余夢之帶來幾本論述修行之道的書,多是人間傳來的法門,並不適合妖族修煉,但也聊勝於無。
這期間,天鹿城的王妃曾到湖邊,單獨見過余夢之一次。這是自初入天鹿城後,余夢之第二次與這位霒蝕君見面。她想起醫館中對方對她說百年未見時的樣子,一時不知道是詫異那位大人一眼就把自己認了出來,還是詫異人間竟已經過去了一百年。
小時候,她曾聽父親講過很多故事。其中一則,說晉朝信安郡的王質前往石室山伐木,見童子數人或弈或歌,王質駐足聽之。俄頃,童子問他:何不歸去?王質回過神,才發現手中斧柯早已爛盡。歸鄉後,亦無復時人,只餘他一個往昔的影子。如今,她成了那個爛柯人,父母早已不在。
霒蝕君站在月光下,將前塵過往娓娓道來,末了,補充道:「我本想早些告知你。只是後來回到陽平,你已離開。西陵再見,你又變成了那副模樣,說與不說,都是無益了。」
「西陵是何處?我們還有在哪裡見過嗎?」余夢之望著雲無月問道。
「你不記得了?」雲無月微側頭:「罷了,便忘了吧。最後還有幾句話。」
「霒蝕君請講。」余夢之輕輕擺尾。
「夜長庚當初蠱惑你時,還用上了夢魂枝。後來我與如今的辟邪王一道,在無人處查看那根夢魂枝時,即便是我,也一時為之所迷,未能及時示警。辟邪王更是被困在了幼年的回憶裡,半晌不得脫身。夜長庚也好,夢魂枝也罷,都不是當初的你所能抗衡的。」
聽到這裡,余夢之終於聽明白,霒蝕君是在寬慰她。
「我話已盡。」雲無月撫上自己的頭髮:「這便回去了。」
「謝謝……」前塵過往,昨日今生,都化作清淚,從鮐鮯的眼眶裡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她跳出水面,衝著那個背影大喊:「謝謝您!霒蝕君!」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余夢之在修煉的時候,都會想起那位仙長曾對她說過的話。一種人知因果,一種人敬因果,還有一種人,做事但憑本心,是謂不昧因果。而她既不能一眼便知千年前、萬年後,也不能遇事不慌,轉念便知緣由,更不能從心所欲,做錯事也不悔不恨。她不在那三種可以得道的人裡。她原本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凡人。她在一個進退不得的岔路裡做出了選擇,不管怎麼選,都要辜負自己心頭的人。
如今想來,前世種種,還是怨不得別人。
或者,用魔域的道理來說,是她太弱了。那個選擇看似無解,只不過是因為做選擇的恰好是她。若是換個人,換成霒蝕君那般強大的人,必然能一眼看穿因果,絕不受困。
之後,羽盛傳來辛商城的消息,說是光明野外一役,令青災陰折損了數隻大魔。白苧聽後,長嘆。又一個滿月,他坐在石階上,雙足浸在水裡。
余夢之游到石階上,一半身子露出水面,陪著他發了很久的呆。許久後,她看見白苧摸了摸懷中玄趾的腦袋,低聲呢喃道:「吾非長夜魂……」
吾非長夜魂,墮此寂寞鄉。
鍾情憑誰訴,空山草木長。
剩下的那幾句,雖然對方沒有說出口,但余夢之是知道的。
高處的城裡傳來歌聲,琉璃城的倒影映在湖水中,燈火粲然。余夢之看著瀲灩水光,突然開口:「白苧,我想了很久很久,還是不專攻攝魂了……」
攝魂,是她當初決定在天鹿城內潛心修行時,白苧從城裡的一隻妖族那裡打聽來的法門。用白苧的話來說,魘魅天生擅長迷人心智,若余夢之要找夜長庚的麻煩,就須專攻精神,在這方面強過他才行。聽說人界還有滅身寄靈的法門,那是磨煉精神到了一定境界後,捨棄肉身的族群。
白苧從渺思中回過神,問道:「為什麼呢?」
「我可能終其一生,也比不上魘魅天生的能力。我不需要在這方面強過夜長庚,我只要打得過他就好了。」
「也是……」白苧點頭:「那想好了以後往哪個方向走了嗎?」
「想好了。」余夢之答道:「先把那位仙長與我的修為消化掉,然後學習水系殺法。」
「也好。」白苧用指尖輕碰她早已癒合的額頭:「鮐鮯陰寒,水系殺法正是你的長處。」
之後三百年,天鹿城下的湖中多了許多花鳥蟲魚,飛禽走獸。若細看,會發現那不過是水流凝成的幻影,觸之即散。余夢之在水中,一開始所能感受到的,不過是周身一隅。之後,她所能感受的範圍越來越大。如花開花謝,潮起潮落,如天鹿城中無數竊竊的呢喃,如光明野之下四通八達的暗河。
又五十年,余夢之心有所感,怕傷及無辜,便順著暗河離開了城下湖,來到了光明野之外的一處淺溪中。那條溪流中沒有什麼生靈,正是余夢之尋覓的所在。她在溪底潛了三日,終於等到了她的雷劫。
雷劫是大部分非人生靈的化形劫,熬了過去,便能修得人身。據說人族渡雷劫時,通常會用法器護身,不然輕則修為散盡,重則灰飛煙滅。余夢之沒有什麼護身法器,只好躲在水中。在水裡,她是最安全的。
黑雲聚,雨聲粗,殷殷其雷,地滅天誅。
第一道天雷劈下,整個淺溪的水流被瞬間蒸發,余夢之咬緊牙關,用六百五十年的修為牢牢護住了自己幾處要命的地方。第二道天雷後,方圓十里內都燃起了大火。第三道天雷則直接在大地上劈開了一條裂谷,其下是地底翻滾的熔岩。余夢之連受三道天雷,力竭後直往熔岩裡掉。掉落的過程中,她在空中翻了個身,將鮐鮯背部最為堅硬的鱗甲朝下,硬生生落在岩漿之上。岩漿很稠,沒有立即將她吞沒,只是逐點將她的鱗甲烤得通紅。而她尾部的羽紗就沒有那麼耐熱了,很快被燒出幾個洞。
余夢之喘了幾口氣,拼命調動自己的靈力,把身體從岩漿裡拔了出來,往高處彈去。一道白光沖天而起,整個曠野的水汽都往白光處匯聚。白光衝入黑雲中,水汽隨之凝結,化成雨滴簌簌而下。在滂沱大雨裡,白鮐鮯終於修成了人形。
天鹿城,又一個月圓夜。白苧在湖邊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余夢之。這是三百多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
夜色一點一點變深,城中的燈火也漸次熄滅,白苧仍沒有等到那尾鮐鮯。他站起身,回到矮屋裡翻出螢燈,點燃後立在湖岸,繼續等待。
當月亮快要沉下西山時,水光蕩漾,一道白影由遠及近,朝白苧潛來。他站起身,沿著石階走到湖裡,急切道:「余夢之!你去哪裡了?」
白影停在離白苧十步遠的地方,水中冒出了半張陌生女子的臉。那女子的容貌,是白苧從未見過的好看,長長的白髮在身後散開,水草一般漂浮徜徉,纖細的脖頸下,鎖骨在水中隱約可見。
「余夢之?」
「讓你久等了,白苧。」女子用雙手護住前身,將整張臉都露出了水面,赧然道:「你能給我找件衣服麼?」
白苧驚得連退五步,慌張地撇開了目光:「你等等,我這就去!」言畢,順著石階急忙往上城區的方向跑去。
不過一刻鐘,白苧便頂著上城區裁縫的抱怨,將一個大包裹抱回湖邊,隨即轉身回矮屋,將門窗關了個嚴實。余夢之走上岸,捏了訣蒸乾身上的水汽,打開包裹,找了件合身的衣服穿上,然後走到矮屋前,敲敲門。
白苧打開門,氣沖沖開口:「你這是歷雷劫去了吧?因何不早告訴我?」
「我這不是沒事嘛。」余夢之抱著懷裡的包裹笑了笑:「衣服好多套啊。」
「我不知道尺寸,就把店裡的成衣都買來了。」白苧把余夢之領到隔壁的矮屋前,打開了門:「這間你住,當初原本就是留給你的。」
這間屋子果然是給女子準備的,衣櫃和妝鏡一應俱全。余夢之瞧了半天,懇切道:「這麼多年來,謝謝你。」
「哼。」白苧抱著胳膊倚在門口,仍舊忿忿不平:「我歷過雷劫,知道有多凶險。你告訴我,至少可以給你護法。」
余夢之知道白苧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幫她,可她並不願接受。這三百年來,沒有誰比她更清楚,白苧的修為都去了哪裡。
「我知道,可是我也想玄趾快些醒來呀。」她溫柔地看著白苧,安慰道:「你把修為都給玄趾便好,不要用在別處。等他醒來了,我們一起喝酒。」
這之後,又五十年,玄趾悠然轉醒。雖然還是一副小蛇的模樣,但並不妨礙他纏著酒瓶子猛灌。
那個夜晚,長春重綻,滿月隨風來。余夢之倚在樹下,白苧臥在牆頭,玄趾搖頭晃腦,朗聲高歌:「杖屨尋春苦未遲,洛城櫻筍正當時。」
「三千界外歸初到。」白苧續了一句。
「五百年前事總知。」余夢之補完。
一晌歡飲,夜深方停。余夢之醉倒在樹下,聽見了玄趾模模糊糊的聲音:「現在眼盲,我卻能看見真正的你了,你歡不歡喜?」
翌日。
余夢之跑到上城區的王宮前,請求拜見霒蝕君。辟邪王和雲無月相攜而來,在離火宮接見了她。辟邪王看見她如今的樣子,略微吃驚,末了對身邊的王妃說道:「與從前還是有幾分神似的。」
余夢之深深行禮:「西陵的事情,我想起來了。謝二位大人不殺之恩。」
這些年來,她看慣了這兩位對敵時的果決,尤其是對魔族絕不放過。可她當初在西陵入魔,竟不曾魂飛魄散,也不知他們是如何小心克制的。
「這都是小事。」雲無月平靜道:「只希望你堅守本心,不再入魔。」
「霒蝕君的話,我會銘記在心。」余夢之再次行禮。
天鹿城的上城區,有一處凌空的長廊,長廊盡頭有座圓形的琉璃台。
白日當空,山河萬里。余夢之站在琉璃台上,長髮如瀑,衣袂如羽。
白苧姍姍而來,笑道:「你在這裡,真叫我好找。」玄趾從他袖間鑽出來,評價道:「這裡清風拂面,大概觀景甚好。」
「我要走了。」余夢之轉過身,光風霽月,風姿縹緲。
「去哪裡?」白苧沒反應過來。
「去外面,去更廣闊的魔域修煉。」余夢之垂下眼:「天鹿城很好……可是,在此處,我恐怕永遠沒有強過夜長庚的那一天。」
白苧終於聽懂,語氣焦急:「可你要明白,魔域的凶險,遠非你我數百年前經歷的那些!」
「我知道,凶險萬分……」余夢之抬起眼睛,溫柔而堅定:「卻也能讓人快速成長。」她張開雙手,長袖裡灌滿了風,像一隻翩然欲飛的白鶴。
「你們不用擔心……倘若我因此殞命,也是死在我自己選擇的路上。」余夢之笑得燦爛:「那樣,我也會很開心。」
「願後會有期!」她後退了兩步,身體向後一倒,從高台上直直墜下,宛如白日流星。
「後會有期……」白苧這樣說道,終究是紅了眼睛。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