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在厲聲怒斥的「廢物」

——創作是什麼？

直面著乙坂有宇冰冷的眼神，倫也張張嘴，無話可說。

他倒是想高聲向對方高談他的目標，將那不斷反覆被講述的「命運的邂逅」一次又一次地灌輸給他和她們，試圖以心目中那偉大的願景說服這一位位年輕的創作者同他圓夢。

但……

當他看見那對緊鎖的眉。

瞪大的瞳。

還有那根本就是在勉勵克制自己的怒火而握緊扶手的雙掌時——

安藝倫也，失去了所有的勇氣。

「我……」

對，他在害怕。

害怕面前的人用三言兩語擊潰他的說詞。

害怕面前的人用更加強大的展望碾碎他的夢想。

害怕這個他尊敬、喜愛的作家，站在創作者的立場，毫不留情地……

————殺死、這個意圖成為創作者的「前消費者」安藝倫也。

「嘶……」

有宇揉了揉太陽穴，沉聲道：

「澤村同學。」

「啊、是……是？！」

本以為有宇要接下去斥責倫也的幾人都同時一愣，然後被叫到名字的少女倉促地回應了那人的呼喚，連一直以來努力維繫的那個高傲的畫師形象也下意識放棄了。

有宇看了她一眼。安靜、平和、無拘無束。

就像是早已見識過雲海之上的朝陽後，目視晚霞時的淡然。

就像是早已征服遠洋的風浪後，航行於河道時的鎮靜。

就像是高高站在一個所有人都無法企及的高峰，俯瞰世界時的那種油然而生的……

——自信。

「幫我把我的書包拿來。」

他說道。

「嗯、嗯嗯……？！」

英梨梨勉強笑了笑，匆匆抓起了有宇的書包，然後一個岔氣就把它摔到了地上。

——這玩意兒比她想像得還要重好多！？

連忙又伸出另一隻手穩穩地抓住，畫師少女艱辛地捧著整個背包走到有宇身邊。

「這……這是什麼……東西啊……」

體力廢柴澤村·史賓瑟·英梨梨，過去曾因為經常請病假被謔稱為「島村中學的玉女」，想要輕鬆地拿起這光是內容物就重達15公斤以上的書包本來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對，有宇平常就是帶著這麼重的書包上學的。

不過有宇又不知道這種秘話，他根本沒想那麼多。不如說英梨梨的廢柴程度甚至讓他大開眼界。看了氣喘吁吁的英梨梨一眼，有宇沒打算說什麼，只是拉開書包拉鍊，將裡頭的東西展示給教室裡的所有人看——

紙。

那是紙，很多捆紙。

在背包中散亂地擺著的，一綑綑紙。

沒有課本。因為有宇向來喜歡把課本留在教室。

「……欸？」

英梨梨發出了訝異的聲音，然後才注意到整個教室只有自己出聲，連忙紅著臉摀住了嘴巴，低著頭不敢再看。

「這是『廢稿』。」

沐浴在眾人疑惑的視線裡，有宇輕聲說道。

倫也一時沒聽懂有宇的話。

有宇一邊說著，一邊掏出了其中一捆紙，將它打開來。

「網路小說家『齋彌鮎鋼』自五年前開始寫作，至今為止累積下來的所有廢案。」

那是一本簡單地用鱷齒夾扣在一起的A4紙張。封面的白紙黑字寫著一行「屠龍勇者悠君」，一行「作者：齋彌鮎鋼」，樸素到不能再樸素。

就是這麼一綑紙，一綑發黃的紙——處處都有著多次翻閱的痕跡。

「這是我寫過的所有廢稿裡，字數最多的一部，也是最一開始的一部，共計29萬字，內容是一部勇者鬥惡龍式的RPG冒險故事。

它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讀者的評價是……」

有宇頓了頓，語氣依舊平和：

「『文筆生澀』『無聊透頂』『有抄襲的嫌疑』。」

「……」

「當時他只讀了開頭的3萬字，於是我意圖修正對方的評價，又續寫了6萬字，揭露了故事的一個重要伏筆，再次讓他重新看了一遍，你們猜猜結果是什麼？」

沒有人說話。

「————『無聊』。」

有宇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對，那傢伙完全沒有要修正自己評價的意思——這3+6一共9萬字，在他眼裡和開頭的3萬字一樣無聊、毫無價值！……於是我倔脾氣來了，一口氣把之後的故事都寫完，大約21萬字左右完結；以網路小說，算是短篇故事，完整地呈現了一個打倒惡龍救出公主的冒險故事。而那人再次看完，只是說了一句……」

說到這裡，有宇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

一直到沉浸在他講述中的人都回過神來、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的表情——此時已經變回了那或許能說是冷漠的平靜——時，才盯著倫也的雙眼，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你或許，沒有才能吧。』」

倫也的瞳孔猛地縮小。

「我當時十二歲，這句話對我的打擊多麼大，你可知道？——隨後整整一個月，我沒有再嘗試動筆，這部廢案就這麼躺在電腦硬碟深處，沒有再被我打開來一次。直到……」

但有宇沒有管他，只是自顧自地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單手撩起了英梨梨得用捧的才帶得過來的書包，從裡頭掏出了第二捆紙、展開。

上頭寫著：「屠龍勇者悠君②」。

「直到某天，我鼓起勇氣，自己從頭開始讀了一遍：不是以作者，而是以普通讀者的角度重新審視了這部作品，然後……嘿，真巧？我，作者本人，曾自以為寫出了完美神作的那個小孩子，竟然得出了和那名第一個讀者完全一致的評價————」

砰——！

乙坂有宇大大地咧起嘴，將那張紙狠狠地拍在桌上。

加藤惠印象中那和自己一樣不起眼的同學。

安藝倫也眼裡那長相帥氣、有些懶散卻才華洋溢的年輕作家。

澤村英梨梨在網路上查到的那雖然小眾、粉絲黏度卻超乎想像高的網路小說家。

那彷彿總是平平淡淡，不管發生了什麼都紋絲不動的沉穩面龐，在此刻竟扭曲得像是惡鬼！竟像是發瘋了似的高聲大笑！

「無能！」

「廢物！」

「井底之蛙！」

「只能抱著『我還只是個小孩子嘛』的僥倖心態過活！」

「擁有的一切都建立在某個人的施捨下！」

「回首過去，這個名叫乙坂有宇的存在於世上毫無意義！」

哈哈哈哈哈哈。乙坂有宇兇惡地笑著。那慘烈的笑聲迴盪在這廣闊的教室裡。

澤村英梨梨只是為有宇那癲狂的態度所震懾。

安藝倫也彷彿被那尖銳的自嘲刺中了心臟，呼吸都開始急促了起來。

霞之丘詩羽皺起了眉，不知道想起了什麼。

只有加藤惠，她放下了始終拿在手上的手機，想開口：「乙坂君……」

「——但是。」

有宇森然的話語再一次讓房間陷入了一片冷寂。

「我不甘心。」

「我不承認。」

「我不相信。」

「我……」

他瘋狂的笑容歛起，恢復到往常那柔和的平淡。

「我不覺得，乙坂有宇只是『僅僅如此』的東西。」

他的神情看似平淡，抱著胸、抬著頭俯視倫也的模樣看似高傲，但是加藤惠卻能注意到那藏在懷裡的右手拳頭早已握緊、握緊，直至指節發白。

「『或許這裡可以寫成這樣』『或許這裡是完全沒必要的情節』『或許這邊應該多加些描述』『或許能調整一下劇情順序』……一旦不服輸的情緒湧起，一道道想法油然而生。順著這些想法，我重新將這個故事又寫了一遍，而這次我只用了8萬字就把故事說完了。」

「將這份煥然一新的作品再次拿給第一個讀者看，他說……」

記憶中那與自己相似的面容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雖然還是有很多缺點，但是很有趣。』」

隨著記憶中的那人，乙坂有宇……也微笑著，如此輕聲說道。

「那個時候，我簡直……就像是被救贖了一樣。」

「也許我也能做到什麼。」

「也許我也能取得值得驕傲的成就。」

「也許僅憑著這雙手，我也能譜寫出只屬於自己的人生！」

那麼。

有宇直直盯著安藝倫也。

沒有憤怒。

沒有瘋狂。

更沒有一丁點的溫柔。

「你呢？安藝倫也……你，又如何呢？」

倫也嚥下一口唾沫。他甚至不敢眨眼。「我……」

「你可曾認識到自己微不足道？你可曾想著為什麼自己會只是自己、而不是別人？你可曾羨慕、嫉妒、憎恨著崇拜著某個遠比你強大數千萬倍的存在？你可曾覺悟到自己早在不知不覺中在『才能』二字面前狠狠地摔爛在地上？」

「我……」

「不，你沒有。你在做夢。你在做著自己號令天下無所不能的美夢。你在意圖用美夢干擾別人的人生，而你卻並沒有打算主宰你自己的命運。你仍在隨波逐流。」

「不……我——」

「所以，恕不奉陪了，倫也。因為我們是朋友——或至少我自以為是你的朋友、才對你說這麼多的。我沒有興趣，也沒有精力陪你造夢，因為我更喜歡腳踏實地。」

有宇收拾了那兩捆紙，將背包扛在肩上，那背影竟顯得有些頹喪。

「……啊，當然，如果你願意付我薪水，我還是會考慮一下的。雖然我建議你還不如拿那筆錢來雇用霞詩子老師就是了——」

再見。

有宇微笑著抬手，緊接著他的面容便消失在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