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幕　理想的身姿

間幕　理想的身姿

天光沒滅。

森林已經被黑暗侵蝕大半，僅有的不到百里之地，到處都能聽見沖天的廝殺聲。

曾經，被讚譽為「地上的星空」，星星點點之光遍佈著的「妖精之森」——這裡是精靈的故鄉，是光的王國，也是妖精們世世代代守護的寶地。

直到戰火降臨這片大地。

「……戰爭……」

無非靜靜地望著天空。漆黑的夜空無星也無月，但他卻怔怔地望著那片黑暗。

他所在的地方是妖精之森的中心，世界樹薩里米爾所在之地，抑是妖精們曾經的王城。他來到這裡已經是第三次，自從初次光臨以來已逾百年之久。

第一次，他因為人類的身分舉步維艱，光是為了讓妖精們接納他就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第二次，他因為協助妖精們對抗啃食世界樹的魔龍鄂爾多而成為妖精們永遠的朋友。

第三次，他什麼也沒做，但妖精之森卻由於外來者的入侵即將陷落。

因為戰爭。

因為魔物肆虐大地。

因為人類需要世界樹。

人族的手段無疑是「正義」，但無非從來都不是正義之人。他不會因為敵人是同族就膽怯，不如說他本來就是因屠殺同族而締下赫赫兇名的魔王。

只是……

妖精們的女王，在他拔出劍、準備幫助妖精反擊外來的侵略者時，制止了他的行為。

「善良的異鄉人呀，不必為我們擔憂。」她說著：「妖精從不畏懼。妖精從不逃跑。妖精們……也從來不需要我們的朋友，為我們浴血奮戰。」

那一年，他413歲。

那一年，「時之王冠」還封印在左眼之中，「弒神者」光是取出就會侵蝕他的精神；他對魔法還一知半解，唯有一手已臻化境的劍術伴著他闖蕩天下。

那一年，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座美麗的森林在無情的戰火之中陷落。

他只能，看著——

「一萬年後再見，我的朋友……」

看著那曾經讓他傾心的女子，義無反顧地獻身於妖精王族最後的使命。

其名為「凱瑟爾之劍」，妖精王族究極的大儀式。

以當代女王的性命作為燃料，最大範圍涵蓋了整座妖精之森的大型攻擊法術。

待在唯一被排除出攻擊範圍的世界樹枝頭，他靜靜地看著妖精一族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並一同在「凱瑟爾之劍」下歸於塵土。

然後——人族派出了第二支軍隊，試圖佔領已經失去所有守備力量的世界樹。

……妖精們從不懼怕死亡。

他們相信一萬年後，靈魂會重新回到自己應至的歸宿。

但神話裡記載的前提是世界樹尚存。

「喂，奧倫特西亞。」

他說道。

「既然妳都死了，我就不用遵守與妳的約定了吧？」

他將手中那張由妖精一族最優秀的畫師繪製的肖像撕成了碎片。

「……我果然，等不了那麼久的時間。」

——那一年，妖精王國只剩下最後一名生還者。

其名、無非。

為了守護友人們拚死守護之地。

為了從敵人手裡留住友人們靈魂最終的歸宿。

他舉起劍，展開了屠殺。

來一個，殺一個。

來兩個，殺一雙。

來的是一支軍隊，那就一個、一個、一個殺掉。

來的是最新型的魔導器械，那就一臺、一臺、一臺毀掉。

應守護的世界之樹在炮火轟鳴中早早就倒下，但他卻遲遲沒有停下屠殺。

他不用睡眠，也不用飲食；只要能夠呼吸，大氣中的魔力就能供給他動力。他舉劍，他砍殺，他從妖精之森的東邊殺到西邊，從古勒城的遺址殺到艾瑟倫特。

哪怕是世界樹的遺骸，他也沒有讓任何人觸碰。

——那一年，妖精之森變成了黑森林。

將樹林染黑的除了塵土，還有乾涸的血。

人們恐懼於這片死地，傳說這裡有一臺不知疲倦的殺人機器。

黑森林的死氣擴張到周圍的人類王國，「第二座魔獸森林」「深淵的入口」「人間地獄」，光是提及就令人聞風喪膽。

終於，再也沒有人膽敢接近這裡。

也由於無法得到世界樹，人類最終被魔物們逼進了大陸的邊陲、苟且偷生。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花了整整十一年。

那一年，世界上再無美麗而善良的妖精，只有一頭不知疲倦的惡鬼。

那一年……

「啊啊，我擅作主張替妳們復仇了。」

他回到了那片死地的中心，將破敗的劍刃深深刺進屍首堆疊而成的山峰頂。

「老是被妳們嘲笑我不懂音樂，那我就以這座地獄，為妳們獻上最後一首輓歌吧。」

他滿身泥濘，他的身上處處是傷痕，他像是一臺破爛的機器。

「還有，奧倫特西亞……真抱歉，我沒能遵守承諾。這個世界終究容不下我。」

他笑著，渾身化為了蒼藍色的光芒。

他……

離開了那個世界。

這是名為無非的殺人鬼永遠不會忘記的一段日子。

——也是，名為遠坂櫻的少女永遠無法觸及的一場幻夢。

……

不知為何，無非想起了那段日子。

不，或許他是知道原因的——

「世界也好，櫻也好，都要拯救到。」

如此高聲訴說著的少女的身姿，帶著他回到了那段日子。

啊啊，沒錯。

「那是——」

無非露出了笑容。

那是將近八千年前，某個漫無目的旅人，用劍與鮮血，體悟、並捨棄的理想。

——為了守護世界，而選擇自我犧牲。

「……啊啊，終於再見到你了，路菲爾。」

能夠證明她曾經存在的，只有依稀迴盪在印象中的這一句話。

——為了守護最重要的人，而選擇與世界為敵。

「一萬年後再見，我的朋友，親愛的無非啊……」

能夠證明那瘋狂的旅人所為並非無用的，只有仍然讓他魂牽夢繞的這一句話。

那是兩個本應毫無關聯的故事，卻有著同一個主演，與兩個無比相近的結局。

……總有一天，並非在次元世界的盡頭，而是「緣」的彼端，他還能夠再一次見到曾經讓他無比掛心的人們吧。

到那時，他會質問。

質問她究竟抱持著何等崇高的心情延續了長達三億年以上的生命，又究竟抱持著何等驚人的覺悟捨棄了自己的一切，只為了三億年後不過數秒的再會。

到那時，他會坦白。

坦白他沒有遵守一萬年後再見的約定，更沒有守住她與他們全力守護的歸處。留在那個他曾經無比眷戀的世界裡的，只有一棵倒塌的世界樹，以及一個關於某個殺人鬼的傳說。

——但那終究不會是現在。

漫無目的的旅人，仍在找尋著緣分的彼端。

——在那化為一片鮮紅的右眼之中所見，象徵著「緣」的「某種東西」纏上了那如妖精、如雪，銀白色的少女身上。

靈長存續的願望。

星球存續的願望。

龐大的「緣」分出了一小束，纏繞在那顯得無比瘦弱、纖細的肢體上。

……是嗎。妳選擇了這樣的路嗎。

他無聲地喃喃著。

或許只有一點點的可能性，但至少在那一瞬間，少女成為了抑止之守護者的化身；如果照著這條荊棘之路走下去——總有一天，太過龐大的理想會將妳壓垮吧。

沒錯。

總有一天，包容著、映照著世界的妳的眼中，將再也找不到妳自己。

美好的結局裡，將會沒有妳。

——但那終究不會是現在。故事還遠遠未到結局。

正因如此妳所高歌的理想才會那麼的美妙。

正因如此現在的妳才無比耀眼。

正因如此……

當發現那份理想於妳而言只是幻夢一場時，妳也會產生與那份光輝相應的悲傷吧。

所以。

——不能再前進了。

他沉沉地說道。

那是沒有人能聽見的無聲呢喃。

並不是想要訴說些什麼，僅僅是一句感慨，一聲喟嘆。

向胸懷崇高理想之人的敬意。

向早已放棄理想的自己的嘲笑。

以及。

「我會阻止妳，還有妳們。」

如此，向天真的、卻也無比耀眼的女孩所宣讀的……「判決」。

——但，那終究不會是現在。

「哎呀哎呀。」

所以無非他，只是露出了笑容。

「……真是讓人頭疼呢。」

只是這麼笑著。

也只是，這麼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