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多久了？
千瑜睜開眼，看了看四周，然後站起身，那頭褐色長髮落至腰際，她慵懶地打了個呵欠，彎腰拾起了被自己扔在一旁的深藍禮服，右手一揮，就像過去有侍女在身旁替她更衣般，那禮服也同樣套在了自己身上，逕自束緊腰帶，稍稍地整理了下上頭的掛飾，一下子就換好了。
就跟皇宮中的她一模一樣。
她往外走去，藉著枝葉間的縫隙，千瑜知道今天的天氣並不是太好。厚實的灰黑色雲朵蓋住了天空、遮蔽了太陽的形體，看上去就像隨時會下雨般，讓人心情也不自覺地沉重、鬱悶了起來。
千瑜來到了森林的入口，望著不遠處的平原。在她那遙遠的記憶中，那裡曾經有著一片聚落，人們開心地在那裡耕作，或是到另一邊的森林裡去打獵，雖然困苦，但生活卻十分愜意、快樂。
時過境遷，如今這裡卻成了一片戰場。千瑜隱約能聞到一股火燒的硝煙味，也能聽見士兵們的吶喊，刀劍碰撞的聲音等，那都是她曾經很熟悉的音律。但隨著時代變遷，如今那裡面似乎還混了某種就像是煙火般的火器。
九條銀尾在她背後晃蕩，千瑜眺望著那片戰場，但表情卻僅是澹然。或許過去那國家因為自己，所以在葉宗倒下後滅亡了，可如今她已歸隱林中，不再過問世事，只是外邊的紛爭卻沒有因此而終止，反而愈演愈烈。
想起了將自己先是驅逐出宮中、後又在宮中殺死自己的大臣所說的話，千瑜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但腦海中閃過的另一道男人的身影卻又讓那嘴角垮了下來。她闔上眼，就像要將這一切都屏蔽般，俐落地轉身，深藍色禮服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
隨著主人的腳步，再次隱匿於陰暗的叢林中。
☀
武士
遙遠的狼嚎讓睡夢中的千瑜醒了過來。她把埋在雙膝中的臉抬了起來，看著偌大的雨滴不斷地自天空落下，她坐在一棵樹旁，雖然枝葉替她擋住了大部分的雨水，但她還是被打濕了。
千瑜嘆了口氣，往狼嚎的方向望去。聽起來他們是在呼朋引伴，然後原本清幽、恬靜的林中闖入了一股不屬於這裡的臭氣。
看來是有人闖進了這片生靈的休憩之所。
她起身，離開了樹的庇佑走進雨中，感受著雨滴拍打在自己頭頂、肩膀的感覺，雨水化成絲絲涓流，自臉頰、鼻梁旁滑落。
千瑜能感受到髮絲和衣服因為雨水兒貼緊自己的肌膚。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如今也沒辦法。抬起了自己的雙手，捧在嘴邊，當雨水於掌上形成一處小積水時，她說道。
「讓他來。」
嘴裡吐出的氣讓那水面泛起漣漪，千瑜隨後將雨水灑了出去。接著她便再也沒有動作，只是站在雨中。
不知過了多久，有嘈雜的腳步伴隨著驚嘆，他從另一角的樹叢跑了出來，途中還因為拐到了樹根而跌了個狗吃屎，整張臉都沾上了泥巴。
千瑜轉過頭去，望著那沾滿泥濘的武士。他身上穿著深藍色的甲冑，胸甲上畫著不知道哪家的家紋，腰上繫了把武士刀。他還有一頭束成馬尾的黑色長髮，額頭包了個白色的布條。
「武士？」她疑惑地唸了句，在把自己的獸耳和尾巴隱藏起來以後，緩緩朝他走近。
男人一邊咒罵，一邊抹掉自己臉上的泥土。而當他終於能看清楚時，千瑜恰恰站在他身前。
「哇啊啊啊！」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好幾尺才停下。
千瑜不怪他，但也沒有說話，逕自悄悄地走近他。她審視著這人的靈魂，看上去雖然因為殺人而染上了不少血，但本質仍是清純、潔白的。可憐的小傢伙，因為年齡到了就被徵召上戰場，甚至連處子之身都還沒破。
「別怕。」千瑜用言靈輕柔地說，強行壓下了這人正在積攢的恐懼。「你受傷了？」
「沒、沒有。」
「為何來到此地？」
「我是被敵人追趕，不得不逃進這片森林，可是卻迷路了。」男人嚥了口口水，撥掉眼前的雨水後繼續說：「那個，女士妳住在這片森林裡？還是跟我一樣迷路了？要不我們一起找回到軍隊上的路？」
聞言，千瑜只是微微一笑。
她指著森林的出口，張開嘴，卻又遲疑了。
「怎麼了嗎？」他有些緊張地問。
「往那邊走。」最後，千瑜仍用言靈指示道：「你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回到軍隊中。」
男人原本還想說些什麼，卻感覺到情緒被莫名地鎮定了下來。他點頭後逕自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千瑜所指方向離開。
她看著那純潔靈魂的背影，然後又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
雨勢漸漸地小了。當那名武士完完全全退出了林外後，這場雨也恰巧結束。千瑜盯著自己那雙微微顫抖的雙手，任由雨水自髮絲或沉重的衣物滴落。
半晌，她抬頭望著方才那武士躺著的地方。
那裡躺了塊破碎的深藍鐵片。
浪人
千瑜站在一根樹幹上，望著另一名走入森林裡的人類。這人身上散發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氣。他身上穿著青色的袍子，戴了頂斗笠所以看不清面貌，但千瑜能從他緊握著的武士刀上感覺到一股血腥。
她盯著那一邊警戒著四周，一邊緩緩前進的浪人。這個人的靈魂已經汙濁不堪，或許是過去的經歷使然？也可能是被現今的亂世所荼毒，但不管何者，他都不是個好東西。從裡到外都一樣。
那人停了下來，轉頭看著四周。
「我知道妳在這裡。」他忽地大喊，那聲音十分粗啞且低沉。「出來吧，今天我是奉了村民的委託來找妳的。」
千瑜挑眉，前陣子這邊才是戰場，哪有什麼村落？遠邊的村子又怎麼可能知道她的存在？這些年來她可是都沒有離開森林過呢。
「不出來嗎？」那人冷哼一聲。「如果再不出來，我就燒了這座森林！」
「放肆的東西。」千瑜低聲咒罵了句。
她左手一揮，九條銀尾倏地隱藏在自己那身有些蓬鬆的深藍色禮服下，耳朵也用術式藏了起來，然後千瑜從那樹幹輕巧地跳了下來，落在了浪人身後。
他回過身，當千瑜正面迎上這人的眼眸後，更能知道他早已病入膏肓。不僅是靈魂汙穢，更是殺人成癮。
「終於出來了？」他上下打量了千瑜，然後舔了舔嘴角。「嗯……果然是個美人胚子。」
千瑜眨了眨眼。
「怎麼？不說話？」他哼了哼，右手按著武士刀刀柄。「聽軍隊跟一些難民說這座森林裡住著一位婦人家，會救助誤入叢林的人，或是給食物、或是給飲水。」浪人漫步走到了千瑜身後，勾起一抹淫穢的笑。「沒想到居然是真的。那麼這位小姐，請問妳能給我什麼？」
她聳了聳那裸露在禮服外的香肩，表示不知道。
「既然您如此熱心助人，要不，陪我開心一下？」浪人邪邪地笑道：「如果覺得這裡很髒，那我知道附近有個村落，只要半天就能到，我們也能一起去那裡，如何？嗯？」
浪人伸出手，朝著千瑜的肩膀而去。
但她卻回過身，將一張符咒貼在了浪人的手背。
「很可惜。」她俏皮地笑了。「如果不是我看上的靈魂，我不會跟他去任何地方，或是上床。」
浪人原本惱怒地咬牙，但隨後卻又瞪大了雙眼。千瑜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只見浪人跌坐在地上，驚慌地伸手指著她身後的叢林大叫，千瑜甚至看見這男人的股間流出了液體。
男人最後帶著慘叫，連滾帶爬地往外跑了出去。
「本來還以為能稍微逗她一下呢。」
千瑜無奈地搖頭，接著讓讓尾巴從禮服下探了出來、消去隱藏耳朵的術法，她慵懶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伸手梳理著自己的銀尾。
當她準備轉身離去時，眼角瞥見了樹叢上留了一塊殘破的布。
黑色的眼眸登時又黯淡了下來。
商隊
千瑜倚著大樹的粗壯枝幹，低頭望著那群聚在神廟前的商人。她知道在森林外還有一隊馬車跟護衛的士兵，但這些人似乎沒有要侵犯這裡的意思，他們虔誠地跪在了神廟前，似乎在禱告著什麼，但她可不知道。
半晌，離神廟最近的商人才站起身。他身上披了件用來遮風擋雨的斗篷，底下則是十分樸素的衣褲。千瑜有些意外地挑眉，但似乎又是不真的讓她如此訝異。畢竟這人的靈魂跟一般商人不太一樣。
「怎麼辦？」隨著他起身的商人問道，這人頂著一頭雜亂的褐色捲髮，看上去很是擔憂。「聽說最近這裡才剛發生戰爭，探子回報，我們這批貨預計要送達的地方已經因為戰爭而滅村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帶頭的人回過頭來，這個人倒是長得還算英俊，有著一頭修剪整齊的鬍子，與那頭金色短髮。千瑜讚賞地勾起微笑，尾巴不安分地跳動著。
「我記得我們購入的這批貨物是……木材，對吧？」
「是啊，我們原先要把這批木材賣給那邊的商人，好讓他們再轉賣給軍隊或其他地方。可現在都沒了呀？」那人緊張地搓著手，就快把那手套給磨破了。
「嗯。」金髮商人低頭思忖了會。「除了木材，我們還有什麼東西？」
「商隊裡大概就還有一些鐵釘、繩索之類的東西。」另一個光頭男拍了拍那緊張的捲髮商人肩膀後站了出來。「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麼，但這裡可是發生過戰爭的地方，那兩家的戰事最近雖然稍減了，但難免不會再來一次。你確定嗎？」
金髮男踱步到了神廟旁，他又虔誠地鞠了個躬，然後回過身望著其他人。
「事實上，我聽過這座森林的傳聞。」
「傳聞？」
「是。聽說曾有名武士因為戰亂而誤闖此處，並遭到狼群追趕，幾乎差一點就會命喪黃泉。據他所說：『狼群幾乎是在快追到他的時候，忽然就不追了，但他因為不放心，所以繼續逃，跑著跑著，卻在塊有著小廟的空地旁遇見了一名女子』。」
金髮男攤手，繼續說：「『這名女子指引他離開這座森林的方向，奇特的是，在他離開的路途中再也沒有遇過狼群。』這樣。」他頓了頓，然後伸手平舉向自己身旁的小廟。「那女子或許就是狐神。」
「狐神？那根本就是童話故事而已。」捲髮男低吼。
「是嗎？但自那武士之後，還有數位難民皆傳出此處有個會幫助迷途旅人的女子，甚至引來了遨遊大路的浪人，但最後卻被趕了出去，甚至放話說這裡有惡靈等等。如果只是故事，為什麼最近我們常常會聽到這些東西？」
「所以這跟你想做的事有關係嗎？」光頭男疑惑地雙手環胸。
「是的，我認為那名女子就是狐神，並在剛剛虔誠地禱告，希望她能庇佑我們。」金髮商人抿了抿嘴唇。「像我們這種流浪商人，從過去數年、甚至數十年以來居無定所，本想靠著戰爭發財，卻沒想到反而因此而賠上了家產。因此，我們倒不如就乾脆在這裡落地生根吧？」
「啊？你瘋了嗎？」捲髮男不敢置信地喊道，而人群中似乎也有幾個人有異音。
千瑜把玩著從衣服中拿出來的深藍色鐵片，默默地贊同那人的言論。這金髮男思想是不是怪怪的？畢竟說到底，她也不是因為好心才去幫那些人的。
「這批貨我們還是可以賣給其他城鎮的人，雖然價格可能會有所波動，但客戶又不是只有那邊的人？」捲髮男說道。
「或許吧，我們現在的食糧和水也絕對足夠再折返回去，但這段時間的額外費用呢？我們來到這裡已經因為狼群或盜賊死了幾個人了，現在還要再承擔風險折返，或是前往根本不知道會不會用原定價格收下這些東西的城鎮嗎？」他大聲說道：「我們好不容易有個落地生根的機會，而且還是在傳聞的狐神森林旁，如果要賭，我寧願賭在這個地方，而不是那些狼的胃到底餓不餓。」
千瑜哼了哼。
「你瘋了，這種事我才不幹！」捲髮男第一個發難，接著俐落地轉身離開。
有幾個人隨他而去，千瑜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倒也沒有讓狼群去阻礙他們。她又低頭望著剩下來的人，然後呢？要留在這裡嗎？。
「我們是沒有意見就是了。」千瑜笑道。
半晌，金髮男對著留下來的人問道：「你們不走嗎？」
「不走，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我可不想把命賭在那群強盜手上。不值得。況且我也學過木工建築，蓋個房子難不倒我。」
金髮男的臉上綻出大大的笑容。「果然是我的好兄弟！走，我們立刻開始著手處理吧。」
其他人紛紛響應，然後朝著商隊的方向走去。
過了好一會，千瑜才從樹枝上跳了下來。她把剛剛一直在玩的鐵片收了起來，沒想到那時候救的武士居然還能有這樣的功用？雖然也不壞，至少這樣她也不會再無聊了。
然後她轉頭看向神廟，發現在那破爛的木門前放了塊金幣。
千瑜嘆了口氣，往那兒走去。
☀
過多久了？
千瑜一直都坐在森林外圍的樹幹上。以前她會靠著逗弄狼群、或是去吵正在冬眠的棕熊來殺時間，亦是前往森林深處，去看看那些正在沉眠的靈魂，享受那寂靜的氣氛，或緬懷那些已經逝去的、她所珍惜的人。
很多時候，千瑜都以為自己放下了他們，但事實上卻沒有，這些人仍然存在她心中的某一個角落，像個寶物一樣被珍惜地收納了起來。
她從長袖口中拿出了鐵片、有點骯髒的布和方才的金幣。千瑜用另一隻手去輕撫它們，腦海中憶起了遇見武士時的好笑；遇見浪人時的憤怒──雖然後面變得蠻好玩的──以及最後遇見這商隊的期待。
最初，她只覺得看這些人去蓋房子很好玩，也算是在這沒有盡頭的歲月中的一段小插曲、另一個殺時間的工具。但看著看著，一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十年。
千瑜忘了自第一次看見那商隊爭執後已經過了多久。
千瑜忘了自第一次看見那村莊落成時，那些人喜悅的臉龐後過了多久。
千瑜忘了自第一次被強盜入侵時，聽見他們擊退那些人以後的勝利吶喊後過了多久。
千瑜已經忘了，手上那鐵片、那塊布與金幣已經被自己摸了多久。
因為那是她除了現在仍穿著的深藍色禮服、頭上還戴著的頭飾外，僅剩的跟外界有所共鳴的小小寶物。
她珍惜。
她收藏。
這些東西都會磨損、變得破碎。
但亙古不變的是她。
是那狐神的永生。
千瑜坐在樹枝上，看著原本只是柵欄的小村落，如今卻是築起城牆的大城鎮。耳裡聽著那裡傳來的鐘聲，一轉眼又到了午夜時分。接下來天空會漸漸地變得昏暗、城牆上會燃起一支支篝火，士兵們會警戒著夜晚盜匪的來襲。
她就一直坐在那個地方觀望著。
一直。
一直。
寒風吹來，她縮起了自己的腳。
接著把臉埋進雙膝中。
「──果然，我還是沒辦法習慣。」
寒風吹來。
將她的聲音給悄悄帶走。
－LKK 2018 . 07 . 15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