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是什麼?」
她猶記得自己當初是那麼問的。
「老,就是一個人的壽命到了晚年以後,會呈現出來的姿態。」
那男人的溫柔嗓音,她一直都記得。
「那在『老』之後呢?」
她又問。那稚嫩的姿態現在想來都覺得很好笑。
「老之後啊……」
男人坐在樹下,抬頭仰望那穿透枝葉流瀉而下的陽光。那面容看起來十分憔悴,現在想來都覺得他好像隨時都會離開,但當時的自己並不這麼想。只見男人瞇起了雙眼,臉上露出了短淺的笑顏。
而她那時卻沒有記住和尚說了什麼。
*
千瑜緩緩睜開了雙眸,望著眼前那好似有人刻意開拓出來的草地,粗壯的樹幹們均環繞著它,圍成了道高聳的牆。若非有人類刻意開道或闖入,否則這裡應該是只屬於她的小天地。是她玩耍和休息的地方。
也許是剛睡醒、也許是因為靈魂還未完全恢復,千瑜感覺意識仍舊模糊,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就在她想側過頭繼續睡下時,卻瞥見了自己身旁的那座小神廟。
藤蔓與叢生的雜草幾乎快將它覆蓋,那早已破爛的石牆面和脫落的裝飾,都顯示出這玩意兒已年代久遠。這些日子以來從未有人來過這裡整理過它。
想來也是,因為那「人」跑出去玩了。
千瑜晃了晃腦袋,決定不睡了。拖著沉重的身體,她來到了神廟前,跪坐了下來,伸手拉開了那扇門,黑色眼眸中倒映出裡面那捧著狐神的和尚。那身袈裟、那把權杖,還有帶著微笑的臉──根本一點都不像。跟她印象中的和尚也差太多了。
「不在了。」千瑜喃喃。
眼前的石像漸漸模糊了起來,千瑜能感受到某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從心頭湧現出來。她覺得胸口好痛,明明只是看著和尚的石像,卻覺得鼻酸。明明是自己的雙眼,卻控制不住淚水,不斷地滿溢而出。
「不在了……」她又重複了一次。
溫柔的和尚也好、認真的葉宗也罷。甚至連經過的村莊都因為自己而遭到屠殺。在這段漫長的人生裡,千瑜見過的卻只有寥寥數人,但幾乎每一位都在她心中占據了很大的分量。他們對她來說都很重要。
千瑜往前爬了過去,然後張開雙手環住了神廟。她把臉頰靠在上頭。腦海中想像著和尚的溫柔笑顏、想像著葉宗在那充滿芒草的大地上親吻自己的景象。她試圖從神廟裡找到一絲絲溫暖。
可回應她的卻只有如硬木般的軀殼。
「和尚。」她輕聲地說:「其實,吾都還記得哦。吾輩第一次相見的故事。」
對著無人的草皮,千瑜抱著那座神廟,嘴裡訴說著這世上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故事。
她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只知道自己最初的記憶,是當她第一次睜開眼時,映上的正是和尚的黑眸。當她疑惑地眨眼時,那和尚還嚇了一跳。
「妳是活的?」那天,他是這樣問的。
「活的?」她回答。這是她從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說話。
和尚狐疑地看著她,然後把權杖往旁放下,盤腿坐在她身前。千瑜那時甚至還沒有名字,而且很小,就跟小孩子一樣。她只知道眼前這個人很好玩,但卻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這人為什麼大熱天的,身上還要穿一件厚實的袍子。重點頭還是光的。
「怎麼不說話?」她問。
和尚嘆了口氣,然後從他隨身攜帶的包裹中拿了條布巾扔給了她。「妳知道自己沒有穿衣服嗎?」
她聳了聳肩。「平常不都是這樣嗎?」
和尚翻了白眼,將掛在她頭上的毛巾拿了下來,溫柔地把它披在了她的肩膀上。「妳知道自己是誰嗎?」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回答。
他伸手指著她頭上的兩支獸耳,還有屁股上的尾巴。「妳沒發現妳跟我不一樣?」
「嗯,好像真有點不一樣。」她笑盈盈地說道。
這是千瑜第一次與那和尚相遇的過程。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清楚她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但,和尚對於自己卻是照顧有加。他似乎不在乎自己的獸耳和尾巴,在那段時間裡反而還細心教導了她很多關於外界的事與知識。
但千瑜那時候隱約地知道,她不能離開森林。她的身心都屬於這座森林。無論是後來能憑空變出衣服也好、或是在這個地方摘取甜美的果實做食用,那段日子裡,千瑜覺得很開心、很快樂。不僅僅是因為森林的供給,更是因為和尚的存在。
他教會了自己從未聽說過的知識;分享了很多故事給自己聽。千瑜很喜歡聽這些奇聞趣事,因為這會讓她覺得新奇,甚至愈來愈好奇外面的世界到底長什麼樣子。
某天,當千瑜又摘幾顆果實回來時,發現有了外來的人。那些人看到了自己,臉上不由得一驚。千瑜不認識這些人,卻清楚地明白「這些人是外來者,應該要驅逐出去」這件事。
但,好奇終究戰勝了天命,她好奇地走上前。
「和尚大人,這是?」其中一名男子擔憂地說道。
千瑜走到了和尚身旁,疑惑地看著其他人。她從這些人臉上看見了恐懼或害怕,但為什麼要怕?她做了什麼?就只是站在這裡而已。
「這位是被森林所眷顧的狐神。」和尚雙手合十,稍稍欠身以後說:「祂保佑了這森林的繁盛,也庇佑了鄰近村落的安穩平和……」
千瑜聽和尚講了一大堆她完全聽不懂的鬼話,接著那群人對自己的態度便有了大轉變,一邊懺悔著他們剛剛的失言,然後畢恭畢敬地走了。
看著那些外來者離開,千瑜抬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側的男人。「和尚,為什麼我覺得你跟他們不同?」
「不同?」和尚仍舊面帶微笑。
「他們是外來者,」千瑜歪頭。「但我卻不覺得你是外人,為什麼?」
和尚頓了頓,然後轉身走到了一顆樹旁,坐了下來。「因為我活在這裡很久了。」
「很久了?」千瑜還是聽不懂。
他揚起了微笑。「這個地方是附近生靈的休憩之所,是神聖的地方。它每隔一段長久的歲月就會選出一個人來到這裡,成為守護這片樹林的存在。」和尚就像以前再說故事那樣,有條不紊地說:「我,就是這數十年來守護這裡的人。」
千瑜嗯了聲。「那我呢?」
和尚臉上的笑容不再。千瑜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表情,每次只要她們在一起,和尚總是會露出那種溫柔的笑容,即使她犯錯,他也從沒生氣過,仍是溫柔地告誡著自己哪裡做錯了,該如何改進。
他招了招手,千瑜邁步走到和尚身前,正滿心期待他會給出怎樣的答案時,卻被一雙大手給擁入懷中。這是和尚第一次抱自己,千瑜有些驚訝,卻覺得很溫暖。
「妳想不想要有個名字?」和尚突如其來地問道。
千瑜低頭依偎在他的胸口,然後點點頭。
和尚輕笑一聲。「那就叫『千瑜』吧。」
然後他放開了自己,臉上又浮現過去那抹溫柔的笑顏。但千瑜覺得奇怪,為什麼此時此刻,他覺得和尚的笑顏變得有些破碎?不再像過去那樣給自己溫暖,反而有種遺憾的感覺。
接著又過了許多年。她漸漸地長大了,卻發現和尚愈來愈憔悴。這些日子裡,村民們築起了神廟,並奉上了有名石匠的精美雕飾。那上面除了穿著袈裟的和尚以外,還有代表她的狐神雕飾。
雖然她沒有露面,只是躲在一邊的樹上看著。但千瑜不知怎地,覺得這些人很污穢,在那數十人中,只有和尚是美麗、純潔的。
「老?老是什麼?」某天,她趴在草皮上看著和尚問道。棕色的尾巴就像主人一樣,慵懶地蓋在千瑜背上。
這已經不知道是他們相處的第幾個年頭了。千瑜漸漸地脫離了小孩的稚嫩,成了一名可愛的少女。可眼前的和尚卻日漸憔悴──甚至比她還快凋零。時至今日,他連眉毛都全白了。時間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無法抹滅的刻痕,雖然沒有生過什麼大病,但他已無法像過去那樣在森林裡陪自己四處探險。
「老,就是一個人的壽命到了晚年以後,會呈現出來的姿態。」他用粗啞的嗓音說道。
千瑜瞇起了雙眼,看著眼前這位男人的某樣東西正在流失。
「……那在『老』之後呢?」她又問。然而,這次不是眼前男人的東西流失,而是感覺眼前景象變得有些歪曲、模糊。
這是她第一次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反應。
「老之後啊……」
千瑜看著和尚抬頭望著天空。但她現在沒有跟他一同欣賞陽光的興致,只見那陪了自己很長一段時間的男人闔上了眼,用「最後」向自己傳遞了萬物都會經歷的結局。在她心裡寫了篇永遠無法抹滅的故事。
她站起身,倔強地抹去了眼中的淚水,抱起了和尚仍舊溫暖的軀體,她經過了那座神廟,往森林深處走去。千瑜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但她印象中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是專門用來處理這種已失去靈魂的軀殼。
千瑜停了下來,這裡跟那小神廟的草坪一樣,但就是陰暗了點,好似連陽光都不願照進這個地方。但千瑜卻覺得這個地方很美、很清幽、很安靜,是可以讓死者安心離去的地方。
然而,當她準備離去時,卻發現路上掉了張紙。千瑜伸手撿起了那張紙,看了一眼便知道這不是和尚的字跡,但卻是寫給他的信。她沒有仔細地看著內容──或說忘了,但結尾的幾個字卻讓她心頭猶如被人用拳頭重擊般。既痛苦,又震撼。
女 千瑜 叩上
*
千瑜走到了森林的外圍。一手摸著粗壯的樹幹,感受著上面的粗糙紋路,黑色眼眸卻眺望著不遠處的黑色廢墟。那裡曾居住著一群善良的人們,他們幫助自己逃出了官兵的掌握,順利回到這裡,但卻遭來了殺身之禍。
現在想來,或許從最初與自己相遇的和尚開始,再來到葉宗,接著是唐安。每個跟自己相處過的、幫助過自己的人最終的落到了死亡的下場。
千瑜並不怨懟什麼,因為這都是因為她貪玩所種下的因果。九條銀尾從背後竄出,它們就像感知到了什麼一樣,紛紛湊到了千瑜身前。她溫柔地輕撫著那銀色的細短鬃毛,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或許,現在她的笑容就跟和尚那時一樣破碎吧?
「吾終究沒有辦法獲得吾想要的。」她放開了銀尾,然後望向森林外的那片藍天、那翠綠的大地。「看看吾,講話都成什麼德性了?」
她回身,踩過了在地面交錯攀附的粗壯樹根;經過了會弄髒服飾的樹叢。千瑜在耳裡傾聽的是屬於自然的風聲,身體感受的是屬於這座森林的每一草每一木。
千瑜回到了那座神廟前,揚起一抹嘴角。「森林還真是讓人厭煩呢。莫名地選上了汝,讓汝拋家棄子,出家做為和尚守護此地,直到汝那短暫生命的盡頭。」她伸手抵著自己裸露在外的鎖骨。「而吾,或許就是森林為了永遠終結這份悲慘的輪迴,所創造出來的『解答』也說不定。」
她坐了下來,輕撫著自己的尾巴。「吾因為受不了寂寞,所以出去晃了會。可是,每一個吾喜歡的靈魂總會因為這樣而死去。」她瞇起了雙眼,看著手指輕輕拂過銀白色的鬃毛。「因為天命到了所以死去也好;被吾吸盡了陽氣而亡也罷。也許,吾就是這樣子被詛咒了吧?畢竟,位高權重者,往往也更不自由。」
「奈不了寂寞,但更讓吾難過的是分離。相遇是件很美好的事,吾會因此開心、因而快樂。忘卻彼此間『生命』的不同,純粹地享受這份喜樂。」千瑜沒發現自己的手早已停了下來,甚至落了幾滴淚珠在手背上,視線模糊。「吾曾想過,如果用了術式是否可以延長壽命?但若如此,那個人就會發現吾的身分。」
她抬起頭看著神廟,望著裡面的那尊神像,千瑜發現必須要這樣子,她才能稍稍舒緩內心的痛。甚至還會有和尚就像過去一樣陪在自己身邊的錯覺。
「果然,一個人還是好寂寞。」對著沒有任何人會回應的空虛,她如是說:「好寂寞。」
森林裡颳起了一陣風。樹冠層茂密的枝葉隨之翩然起舞,幾株葉片也落到了千瑜的肩上。她抬起頭,轉頭望向森林的深處。儘管記憶仍舊遙遠,但她隱隱記得那裡是片幽靜的、幾乎沒有任何生物會靠近的地方。
風拂過了千瑜的臉,吹起了她的褐色長絲,然後往深處流去。看著那隨風飄動的草皮、隨它而晃動的樹叢。千瑜看著樹幹間的黑色地帶,僅是勾起一抹淡微的笑。
「還不到時候呢,太心急了。」千瑜說道。
然後她看著廟門的雕像,深深地吸了口氣。伸起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好!」她對著天空大喊:「首先,就先恢復我的靈力開始吧?雖然不知道這復活是什麼理論,但果然還是覺得很乏力呢。」
她沒有把廟門關上,反而用衣襟將眼角的淚水抹去。千瑜往後挪動著自己的身軀,直到這片小廣場的正中央。她盤腿坐正以後,雙手放在膝蓋上,待一切準備就緒後,千瑜望著和尚的石雕。
「我才不會那麼早去找你呢。葉宗也是。」千瑜鼓起雙頰,哼了哼。但又掛上了燦爛的笑顏。「既然出了森林會變成妖,那我就遵守『神』的職位吧。」
「畢竟,這才是我嘛。」千瑜聳了聳肩,然後緩緩闔上了眼眸。「也許,那次的別離就是永恆了呢。葉宗、和尚……」
又有淚水匯聚於眼角,但千瑜很快地將它抹去。
因為這些,都已經不再具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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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啊。
3/26 台版C狐又炸了,然後當天下午還晚上就有人說他歪到狐狸 QQ
痛徹心扉RRRRRR
但沒關係,跑車服泳裝池快到了。
槍狐也算本體吧,這篇祭品文就獻給她了!
其實,我一直想在這篇給個好結局。
但如果全部塞進來,我覺得節奏會拖到,整體短篇也不會那麼地有意境,所以就拆開了。
前兩篇都是比較悲劇向的故事,這篇或許也是?但更多的是著重於和尚對於千瑜的人生(?)意義,還有啟發。
我這篇拖了很久,除了真的沒感覺,也是我在想玉藻前(以FGO的她為準)會用什麼態度來面對這種困境。
玉藻真的是一個情感豐富的角色。
所以雖然常說「我之所以喜歡玉藻前,齋藤千和要負三分之二的責任!」(那句Mikon誰受得了RRRRR),但其實深入挖掘以後才會知道,她表面的開朗與隱藏在背後的軟弱,更為惹人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