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床時,床邊的桌沿多了一個小小的沙漏。
沙漏上頭的沙正流向底下,上頭的沙子還很多,底下只積了一層薄薄的沙。那似乎有著一種神祕的意象。
「我什麼時候買了一個沙漏?」
當我如此自問時,我笑了。想想自己應該不會那麼無聊買一個沙漏來玩。
我接下來的行為不具任何特別的意義,就只是想將它倒轉。奇妙的是,那沙漏倒轉之後,原先凝滯底下的沙卻不曾回到原處。那原先上頭的沙仍然逆流著,很是詭異。
匱乏知識的腦袋像是被莫名裝進了一些資訊:「那個沙漏是能夠看見剩餘生命的沙漏。」
我不禁感到一陣荒謬,於是當這段聲音只是一個幻想,又看向手中拿的沙漏,那麼,它是為了什麼才會到我這裡呢?
沙漏不會說話,即使我投注情感跟疑惑的看著它,它也不會回答我。
裡頭的沙仍自顧自的流逝著。我起身要走,那沙漏正漂浮著,跟隨在旁。
我不禁驚訝地看著漂浮的沙漏。這太奇幻了。
當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時,我看到每個人的身旁都漂浮著沙漏,那種看著別人還剩下多少生命的感覺十分奇怪。
但我仍冷眼地看著他人與自己沙漏內的沙正不斷流逝著。
那些看起來身體孱弱的人沙漏內的沙,流速總是比較快,而那些年長者的沙子往往也已經沉澱了許多,我看著他們上頭沙子很少,好像快流完了。
他們都快死了嗎?
那是我想說的,然而他們與我無關,彼此都只是陌路人。
不知怎地,看得多了之後,覺得這樣看見別人的生命流逝著,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
「為什麼要讓我看見這些呢?」我內心問著,然而沒有得到解答。當我惱羞成怒進而想抓起沙漏一把打破的時候,想到那是自己的生命,便不好開玩笑了。
※
開始的那幾天我感覺整個人比平常更憂鬱了一些,當自己眼中的世界突然變得跟平常不一樣的時候也許就是這麼一種奇怪的感覺。
不是欣喜也不是恐懼,也許是生病了吧,是一種整個人被侵蝕的感覺。
那麼,讓我看見這些有什麼意義呢?對我來說自己跟別人能活多久並不是那麼重要。
不過久了之後也就習慣了,那不是什麼超能力,不能改變世界,也沒辦法改變別人的人生,純粹是個不能說給別人聽的一種病。
想想對著別人說:「欸欸欸,你的生命就快要沒了耶。」就非常的荒謬,甚至還可能惹來一頓痛打跟辱罵。
這件事成為我的一個秘密,雖然也許我這個人的存在也已經低微的近乎於一個秘密。
我正在學校的屋頂,長久以來,這裡是我躲藏的地方,彷彿這裡就是世界的邊緣。
靠在牆邊,一個人俯瞰著校外的風景,我沒有什麼朋友,雖然很孤單,但已經很習以為常了,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於是那便成了人生的基調:孤單卻故作瀟灑。
有時候我想要自己那沙漏裡的沙流得再快一點,好了卻這樣無聊的人生,卻又害怕那些沙流盡,我是個既沒有什麼生存意志又害怕死去的懦弱傢伙。
「你也是一個人嗎?」
當我正神遊物外的時候,背後傳來女生的聲音,微微地,聽起來有些無力,卻給我一種溫柔的感覺。
我轉頭看向背後。映入眼中的是一張蒼白卻精緻的臉,她正認真地看著我。
那女生的臉色病態般的白,沒有一絲血色。
令我難忘的是她有著一雙漂亮的眼睛,如一座清澈的湖,卻有些死寂。我從那雙眼睛中看到了自己,那是她雙眼倒映出來的我。
我從來沒有被女生搭話過,尤其是這麼可愛的女生,我有點緊張,身體似乎顫抖著並冒了一些冷汗,但還是強裝冷靜地點了點頭:「嗯。」
她沒說話,我腦袋也是一片空白,我想自己交際障礙應該非常嚴重。
第一眼盯在她的臉上之後我便沒敢繼續看著她的臉,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變態,於是我便看著地板。
我似乎看見她纖細的手指指向了我肩上的空處,我的視線順著指頭所向,我原以為只有我看的見:是個漂浮著的沙漏,我的沙漏。
「你的時間好多呢。」她說著,語氣輕輕淡淡的。不知道為什麼,聽她說話總覺得好像脫離了現實一樣,也許我們兩個在這裡說話時,本來就不屬於這個現實的範疇吧。
「妳看的見?」我問。
「嗯。」她點頭。
當我看向她的沙漏,那裡頭的沙子跟我的比起來非常少。沙漏上邊的沙子已經不多,卻流得很快。
我想我跟她都知道那代表著什麼,她的生命已經快走到了盡頭。
「呃,抱歉,我不該偷窺妳的隱私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脫口說出這句話,只覺得說出這種話的我像個傻子一樣。
她笑了起來,清澈的雙眼瞇起,彎成了月牙,很好看。我頓時覺得自己說出那番傻話也無不對,至少她笑了。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你常常在這嗎?」她問。
「嗯,我每天都會來。這裡平常不會有人,所以讓我覺得很輕鬆。」我仰頭看著天空,但只是怯於跟面前的女生四目相對而已:「妳呢?」
「第一次來耶。怕會嚇到你,其實我想模擬自己跳樓前的心境呢。」
我一開始被她的話驚嚇了一下。自殺嗎?我偶爾也想過,想想就很害怕,所以我應該是個滿正常的人吧,至少心理還算是健康的。
雖然覺得很多餘,但還是問了:「為什麼要自殺?」
「反正都會死,為什麼不能自己選呢。」她微微一笑,那是對自己生死看開後的豁然嗎?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看著別人生命流逝的感覺是那麼真實且凝重。
我總覺得心裡怪怪的,因為女孩沙漏裡的沙仍在流逝著,看起來快要見底的樣子。規勸她珍惜生命的話,似乎也顯得蒼白無力。
「要上課了。」她看著我說。
我看不出來她的心情,大概是覺得我傻愣的反應很有趣吧。她轉頭走了,臨走之間問了一句:「明天你還會在這嗎?」
「會。」我望著她的背影,直到那身影不見為止。
隔天我依約到了。
說起來很奇怪,平常我對於來這裡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的,這裡是我熟悉的地方。但此刻我卻覺得心裡很奇怪,說不上來那種感覺,是期待她的到來嗎?
學校外依舊是不變的風景,我卻百看不厭。她來了,但卻沒有喚住我,只是悄悄靠在我旁邊看著相同的風景而已。
我忍不住自己轉頭看向她的側臉,卻也看見她沙漏上邊的沙,比起昨天又薄了一些,我的心裡感覺就很奇怪。
「我有點羨慕你呢。」她說。
「為什麼?」
是因為我仍能活著的時間比她多很多嗎?
我想是的。
她指了指我的沙漏,又指了指自己的沙漏:「總覺得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就要結束了。」
是在反思自己活著的意義嗎?我突然想了想,感覺自己活到現在似乎也沒做什麼事情。
「妳想做什麼事情呢?」我問。
「不知道……」我看著她,她抬頭看著天空,露出茫然的表情:「或許……不想再那麼孤單了。」
我想到自己至今的人生,似乎也沒有幾個朋友,突然覺得有幾分同感,但就算是有了朋友,有了那些暫時的溫暖,也許就跟那些沙漏裡的沙一樣,最終都會漏盡的。
「妳看起來不像交不到朋友的人。」我說。長相漂亮的女生是絕不愁人際關係這方面的事情的,在我的認知是如此。
「他們離我很遠。」她這麼回答。
這是玩弄虛實的說法嗎?
說不定她的身旁有許多人圍繞著她,但只是她在心裡架了一道高牆而已?
那麼此刻與我說話的她,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呢?
當我隨著她的視線,看向那片天空時,似乎我們的世界終於在求同存異中,找到了一處可安身立命的地方。
身在孤獨的人,雖然早已習慣忍受這種孤身一人的寂寥感,但當身在這個充滿人群的世界中,偶爾仍想要抓住那一絲溫暖。
「你有交過女朋友嗎?」她問。
我愣了愣,她怎麼突然問到了這個敏感的問題:「沒有,我是個孤僻的人,就連同性的朋友也沒有幾個。」
她看起來很認真地對著我問:「我們交往看看嗎?」
「可以…啊。」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答應了,也許因為她是一個漂亮的女生?我不禁覺得自己很可恥,說不定她只是再捉弄我呢。畢竟,我們只是一面之緣的陌生人。
「抱我。」
「啊?」
「抱我。」她重複。
我感覺自己很僵硬地伸出了雙手,並抱住眼前的女孩。感覺到她的臉靠在我的胸口,我輕摟著她的背,腦子一片空白。
也許我的身體仍保持著僵硬,但那令我酥麻的感覺卻一陣陣傳上來。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感情的基礎,這樣算是在談戀愛嗎?我想我只是滿足一個女孩的願望,跟滿足自己的渴望。只是在這樣輕擁的時候,似乎真的那麼一瞬間不那麼孤獨。從「我」變成了「我們」。
「好溫暖。」
「這樣就不孤單了……嗎?」我略為緊張問著。胸口感覺到她似乎低了低頭:「嗯。」
她指尖輕劃過我的肚子,我感覺有些微癢,卻很舒服,我只覺一陣羞恥感湧上。她輕聲說:「要上課了。」
沒有再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她說:「陪我回教室。」
我點點頭,她便牽起我的手。當我與她交握時,感覺手上傳來一陣冰涼。我與她牽手漫步在校園的走廊中,直到回到她的班級。
「明天見。」我說。
「明天見。」她說。
當我獨自走在走廊時才覺得一切都很不可思議,我莫名其妙交了一個女朋友,即使知道那只是一場遊戲。
我很清楚,卻暫時想逃避清醒的感覺,裝做糊塗。
往後的每一天,我與她總會相約在學校的屋頂見面。那也許是我在這寡淡無味的一生中,感覺到些許幸福的短暫時刻。
我與她並沒有什麼共同話題,或者是說,我與任何人都難有什麼共同話題。我想了想自己喜歡的事情,才發現是一片空白,好像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引起我的興趣。
「你這一輩子有什麼一定要完成的事情嗎?」
某天,她這麼問我,我有些莫名其妙。當我看向她那雙清澈的眸子時,我看到了自己,那頭的我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我搖搖頭,然後低頭不語。
「謝謝你。跟你在一起這段時間我覺得很快樂。」
她這麼說著,臉上卻流露出些許落寞,我並不知道為什麼她會有這樣的表情,僅僅是一場遊戲而已,但我不禁生起幾絲難過的情緒。
「我們分手吧。」她說。
我點點頭,當我看向她的沙漏時,才發現那上頭的沙已快流盡。與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總是刻意不去看,那是一種折磨。我覺得很無力,但只能默默的接受這一切。
「再見。」我說。
她微笑著向我揮手,沒再向我回應,我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又回到了孤單一人。
那天分手後,我曾去她的班級想找尋她的身影,卻找不到她的痕跡,我想起從相處開始到結束,我未曾過問過她的名字跟她的一切。
那應該算不上是一場正常的戀愛。
聽起來很荒謬,但我確實如此。
也許一切都是一場夢也說不定。
「你這一輩子有什麼一定要完成的事情嗎?」
我想起了她問我的那句話。
我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去想這個問題。當我看著自己的那盞沙漏內還有許多沙積在上頭,似乎還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