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克斯聞到熟悉的皮革氣息,睜眼後卻沒看見對方。
「睡了個好覺嗎?」布蘭姆的大臉闖入視線。
「…老師?」他瞇起眼睛適應床頭燈的強光。
「我們找你找了整天,還以為有不幸的事發生在你身上。」布蘭姆坐進窗邊破沙發點起香菸順便把馬力歐抱到腿上,淡色毛小狗像顆懷爐窩在他的大腿上打盹。「好在沒有發生獨居教授掛在家中被狗吃掉的慘劇。」
「我想那個玩笑大概差點應驗在我身上吧。」他無力地自嘲。「但你是怎麼…」
「學生們說你沒出現在研究室,朱莉找上我希望我知道你人在哪裡,我們在你家門口沒看到你的車子,想說你可能獨自跑到什麼地方…」布蘭姆猶豫片刻後開口。「我猜想…」
「你猜想我可能跑去自殺了?」
「我當時認為你很可能會在塔緹雅娜的墓前流連不去。」
「…噢。」
「朱莉在廚房,希望你別介意我們把那兒搞得一團亂。」布蘭姆輕撫馬力歐的小腦袋。
「沒關係,我很少開伙,但你們又是怎麼…」亞歷克斯的疑問在開門聲傳來時終止。
「你真的嚇壞我們了。」理查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個小碗。
「你還真的來了…」亞歷克斯不敢置信地盯著他。
「這代表你起碼躺在客廳昏睡超過半天,早知道別太快放你回來。」理查把小碗擺在床邊桌上。「現在覺得如何?」摸過裝湯瓷器的手指貼上濕冷額頭。
「還好…」亞歷克斯閉上眼感受溫度上的衝突。
「金髮帥哥在我們返回你家附近探頭探腦時就從大門走出來了,他說你忘記鎖門,還打了通電話向他求救。」布蘭姆放下香菸。「他是誰?」
「你沒向他們介紹自己?」亞歷克斯看了理查一眼。
「他們需要你的解釋才能放心。」
「他是理查‧萊特,我在倫敦認識的文字工作者。」亞歷克斯吞了口口水,那碗湯的味道讓他分心,理查身上的古龍水味也是。「他幫了我不少忙,在我遇到一些…呃…困難的時候。」
「原來。」布蘭姆緊皺的眉頭終於鬆懈下來。
「吃點東西,你需要打起精神。」理查把湯碗和湯匙遞給他便走出房間。
「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嗎?」布蘭姆也跟著起身。
「大概。」他點點頭。「不過我方便問你問題嗎,老師?」
「嗯?」
「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藏的香菸?」
「就跟你的表情一樣,從來藏不住。」布蘭姆壞心地笑著。
布蘭姆關上房門後沒有往廚房走,但他能聽見朱莉的歌聲從半掩的木門飄出。他在客廳用手機收發幾封郵件後便走進亞歷克斯的書房,裡頭站著的是正在端詳書櫃藏書的理查。
「我必須誠心向你道謝,萊特先生,你長途跋涉只為拯救我的學生。」布蘭姆把香菸插進書桌上的煙灰缸。
「沒什麼,這是每個人在危急時刻都會做出的事情,我搭飛機趕來時只想著這件事。」理查沒有轉頭。
「每個人?」布蘭姆笑了笑。
「每個人。」
「我活得夠久,久到有能力區分凡夫俗子和披人皮的野獸。」
「怎麼說?」
「你看著亞歷克斯的眼神…」布蘭姆在理查轉身時沒有倒退,他從來不會因恐懼而倒退,他早已對恐懼麻木。「透漏出你對他的沉迷,這很不健康。」
「沉迷不一定是不健康的表現,格呂克教授。人類往往需要沉迷才能成就事情,無論是對的或是錯的。」
「亞歷克斯就像我兒子一樣。」布蘭姆直視他的深藍色雙眼。
「你在懷疑我的意圖?或只是單純不信任我?」深藍色雙眼周圍的細微皺紋在笑容下加深。
「都有。歷史經驗告訴我不能輕易相信有你這種眼神的人,那是掠食者的眼神。細微,卻難以捉摸,因為見過掠食者的獵物沒多少能活下來訴說。」
「聽說你是從猶太大屠殺活下來的幸運兒,難道我讓你想起了什麼嗎?」
「是的,你就把這當成是個行將就木的瘋老頭的一己之言吧。」布蘭姆從口袋揑出第二根菸。他不該一天抽這麼多,但找出亞歷克斯藏起來的香菸這個小遊戲是他長久以來的樂趣,勝利的快感確實會讓人上癮。「我看過有著相同眼神的人,即使只看過一眼也永遠無法忘記。」
「那人是納粹嗎?」
「他當然是納粹而且盤據高位。」
「我對於跟那種人渣有著類似氣質感到遺憾。你知道他的下場如何?」
「他在1942年死於猿人行動(Operation Anthropoid)。」布蘭姆起身走出書房。「死有餘辜。」
「的確。」
「你知道亞歷克斯的車子跑去哪了嗎?」
「我不知道他有車子。」
朱莉握住馬力歐的小腳把玩,亞歷克斯一邊喝湯一邊沉默地望著他們。
「還需要什麼嗎,老師?」朱莉發現他的凝視後愉快地開口。
「這樣就夠了。」他回以虛弱的微笑。「湯很好喝。」
「感謝理查吧,湯是他煮的,我弄了鍋燉雜菜(locro),想要的話就幫你盛一碗。」
「好啊,太感謝了。」
他在朱莉離去後躺回枕頭思索著。夢境中他不斷聞到那股來自古龍水的皮革氣息,還有溫度,來自人體的溫度。若不是那股縈繞不散的皮革氣息,他甚至有種塔緹雅娜就躺在身旁的錯覺。
他不敢說出自己想再次感受那溫度。
他甚至無法確認那屬於夢境還是現實,他幾乎無法相信那屬於現實,只不過是在尚未復原的感冒引起的高燒下所產生的幻覺,如同雜揉過去與現在而成的恐懼,所有恐懼在他睜眼卻未看見對方時達到高峰。
他在害怕什麼?
他在期望什麼?
他在渴求什麼?
馬力歐在床邊上下跳動想引起注意,他瞇起眼睛把狗抱上床緊摟懷中,發自內心的滿足頓時填補無法言說的空虛。
「你感覺自己與所有疑問的答案像是隔了層黑紗,能看見模糊輪廓卻無法真正觸摸。」塔緹雅娜嘟起紅唇在他耳邊呼氣。
「我摸得到它…總有一天…」他沒有丁點畏縮,他不能向幻覺畏縮。
「如果你發現黑紗之下隱藏的就是自己呢?」塔緹雅娜眨了眨混濁的雙眼,紅唇斑駁掉落現出隱藏在嫣紅之下的爛肉。
他沒有回答。
布蘭姆把朱莉送回宿舍後逕自返回家中,古代牧羊犬依然溫順地趴伏在安樂椅旁等待主人歸來。他仍舊不大信任那位來自倫敦的不速之客,但看在亞歷克斯似乎對理查極有好感的份上,只好想盡辦法壓下內心劇烈沸騰的懷疑與沒來由的恐懼。
手機震動了一下,來自紐倫堡的同行似乎有消息想告訴他。
「你知道我很容易記得人臉,親愛的老友,並且能快速用筆畫下來。」郵件這麼寫著。「但我可不想跟我前夫一樣整天出生入死所以早早就退出警界改行做研究,但身為警察的第六感還是會偶爾蠢動。」
布蘭姆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那位跟著亞歷克斯造訪我家的年輕人讓我意外感到不安,我把他的長相畫下來寄給前夫,他…傳回這個給我…」
郵件下方有張標示紅色通報(red notice)的通緝犯相片,裡頭的人正是理查‧萊特,但沒有情報能確認他的真實姓名。
「你曾跟我說過亞歷克斯的身世,我當時還以為你在開玩笑,你怎麼可能…傷害任何人?難道那些人…已經發現他的存在?」
突如其來的鈴聲竄出手機,布蘭姆驚呼著握緊它。
「是誰!」他厲聲大吼,另一頭只有沉默以對。
他聽見窗戶破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