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上之神啊。
請祢,救救他。
※
「夕,我好羨慕妳哦。」
緒綬這麼對我說,用力給了我一個熊抱。
「別這麼大力,如果『少女』出了什麼事,妳會吃不完兜著走。」
稻彥警告緒綬。
「夕才沒那麼脆弱好嗎,白痴。」
綬兇巴巴地反駁,手上包得更緊了些。
「別擔心,綬,我喜歡這種擁抱。」
我在一旁附和,摸了摸續綬纖細柔軟的髮絲,低頭親了她一下。
「嘿嘿嘿。」
身高比我還矮了半截、看上去就像小學生一樣的續綬發出羞赧的笑,捏了捏我的手,退了開來。
一旁的老師拿出手帕,抹了抹油得發亮的禿額頭,擦去汗水。
「還有誰沒和夕玖笙『餞別』嗎?」
他環視了班上的十四個同學。
「時間也差不多了,那麼我們就——」
「老師,請等一下。」
我打斷老師的話,轉過身,朝著稻彥張開雙臂。
「幹嘛?」我的隨從警惕地看著我。
「你還沒跟我餞別啊。」我無辜地說。
「別鬧了,夕,明天一整天我都會跟妳在一起,現在急什麼……」
「你明天會以『隨從』稻彥 碧蘭天的身份跟我在一起沒錯,」我同意道,「可是我想跟身為我同學的稻彥 碧蘭天餞別。」
「什……沒有必要……」
稻彥別開目光,他通紅的臉惹得周圍的同學笑嘻嘻地鼓譟起來。
「嗚呼,稻彥害羞了。」
「哎呀,明明是個大男人,真是不磊落。」
「人家小夕都主動這麼說了,你還在蹉跎啥呀?」
「碧蘭天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閉嘴!你們這些人,根本不懂我身為隨從祭司的壓力!」
稻彥惱羞成怒地大吼,這反而讓他們笑得更大聲。
平常稻彥是個非常可靠的人,但是連我也必須承認,他那過於單薄的臉皮逗弄起來確實很有趣。
「稻彥 碧蘭天。」
我裝出命令的口吻。
「我以『受選的少女』之名命令你,立刻過來讓我抱。」
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內心正激烈糾結於維持顏面還是順從命令之間。
最後,他不甘願地走進我的雙臂,輕輕環起我的腰。
我滿意地抱著他,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裡,嗅著他身上熟悉的蘭花味。
即使在眾人奚落聲中,稻彥也沒有將我推開,因此我抱著他的時間基於我的任性而比其他同學來得長了許多。
直到我依依不捨地放開他後,他才滿臉通紅地退開,笨拙地替我順了順凌亂的瀏海。
最後,我面向老師,輕輕提起裙擺。
雖然我剛才和其他同學是以開玩笑的方式餞別,但就傳統上來說,「餞別」的儀式是相當莊重的,尤其對象是身為歷史老師的班導,我更不敢在他跟前造次。
「老師。」
「辛苦妳了,夕玖笙。」
「謝謝您的教導,夕玖笙將永世不忘。」
「我樓蘭悠久長遠的歷史,無一不受無上之神庇佑。妳能夠成為『受選的少女』,參與今年的『大祭』,對為師來說也是莫大的光榮。我相信令尊、令堂,和整個星火家,也都會以妳為榮。」
「……是的。」
老師微微一笑,替我將制服前襟的領結擺正。
「不管怎麼樣,我永遠都會記得,我曾經教過一個成為『受選的少女』的女孩。」
老師文謅謅的用詞和空靈飄渺的語氣平常一直讓人覺得很滑稽,可是現在他的話語卻讓我感覺到一股平靜和心安。
「願無上之神與汝同在,受選的少女。」
我走上前,規矩而莊重地親吻老師。
幾乎像是算好的一樣,在我和老師分開的下一秒,清脆的鐘聲響起,象徵一整天課到此結束。
老師走上講台,朗聲說道。
「至此,對夕玖笙 星火的『餞別』正式結束。明天開始,夕玖笙將前往聖湖,服侍無上之神。讓我們最後一次對她獻上祝禱吧。」
隨著他的指示,全班整齊劃一地開口。
「願無上之神的祝福與汝同在。」
「願無上之神的祝福與汝等同在。」
這一次,這句理應虔誠誦唸的祝禱詞,我卻說得有些哽咽。
老師走出教室後,其他人也各自走回座位收拾東西,稻彥拎著他乾癟的書包走向我。
「走吧,夕,妳還得去聖湖。」
「嗯,等我一下。」
我吸了吸鼻子,俯下身裝作在收拾抽屜,極力隱藏我的表情。
「嘖,那個傢伙又在看妳了,他學不會教訓嗎?」
我聽見稻彥咒罵似的呢喃,抬起頭,順著他那嫌惡至極的目光望向著我的身後。
果不其然,鍾 康尋又看著我們這裡。
「我覺得老師真是瘋了。」
稻彥低聲說。
「在這種緊要關頭還讓他這樣來路不明的人轉進來班上……」
這樣看上去,鍾 康尋只是一個面無表情的普通男生,但他望向我的目光當中,總是透著某種我不明究理的偏執和慾念,而且本人並沒有任何想隱瞞這點的意思。
話雖如此,但除了兩個禮拜前他第一次出現的那天以外,鍾 康尋完全沒有任何過激的言行舉止。
事實上他絕大多數的時候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用那深沈、隱藏著某種強烈情緒的目光看著我。
就連剛才的「餞別」,他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和我擁抱、親吻的同學。
「可是想轉進我們班,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嗎?也就是因為大祭在即,現在只能先找個地方安頓他。」
「這就是問題啦,夕,妳還不懂嗎?」
稻彥的音量稍微提高了點,我連忙使眼色要他小聲點,不過他很明顯沒注意到——或裝作沒注意到。
「笨蛋也看得出來,他是為了妳才轉進這個班的,妳不會沒發現吧?」
他最後的音量大得引來教室另一邊的同學側目,刻意得不得了,鍾 康尋鐵定也聽見了。
我把書包甩到肩上,拉著稻彥的手,半拖著他走出教室。
我一路拉著他走出北郡高中後,盡可能用我所能裝出來最嚴厲的表情對稻彥說。
「我說最後一次,稻彥。如果你再挑釁他,我就要用術對付你了。」
稻彥厭惡地咂嘴。
「我不懂,夕。那傢伙明明就是針對著妳而來,為什麼我覺得妳還是一直護著他?」
我回應著沿路上其他同學對我的問候和觸禮,同時不動聲色跟我身旁的稻彥激烈爭辯。
「我沒有護著他,但我也不可能只因為那個轉學生多看了我們兩眼,就讓你跑去揍他吧?」
「那傢伙看的是妳,妳怎麼到現在還是不懂?他的眼睛裡看的,從頭倒尾都只有身為『受選的少女』的妳。」
稻彥不滿的氣音從嘴裡迸發。
「而我——稻彥 碧蘭天,是『少女的隨從』,如果他對你心懷不軌,阻止他亂來就是我的職責所在。」
「很高興你還記得這件事,稻彥。既然如此,我想你應該也沒忘記現在是『大祭』期間吧?」
我沒好氣的說。
「禁止殺人、禁止動粗,即使你是我的隨從也一樣。既然你受選成為隨從,那就好好扮演隨從的角色就好。」
「妳……夕、都到了現在妳還是覺得我……」
他的表情僵硬,氣惱地別過臉,只是噴著鼻息,不再看我一眼。
話才一說完我就感到後悔了,我知道自己說得太重。
上高中的這三年來,稻彥是我最親近的人,所以偶爾我會不自覺用輕率的態度跟他交談,不過絕大多數的時候他都不會因此而生氣,反而會嘻皮笑臉地跟我拌嘴。
但這兩個禮拜來,只要牽涉到鍾 康尋,稻彥不知道為什麼就特別敏感。
我想我現在大概不能期望他會主動過來跟我說話。
我心下猶豫著,聖廟派來接我的車近在眼前,而我一點也不希望今天就這樣跟稻彥分別。
話雖如此,我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麼向他開口,只能看著他強硬的側臉。
「別、這樣,稻彥。」
我輕聲說,語氣盡我所能的柔軟。
「如果鍾 康尋真的做了什麼事情,你當然可以制止他、殺死他、甚至吃掉他。但是他現在只是看著我而已,這並不觸犯聖律呀,我是『受選的少女』耶,一天下來看著我的人可多了,又不只他一個。」
我頓了頓,輕輕拉了拉稻彥的衣擺,悄聲補上一句。
「吶,稻彥,雖然我從來沒對你說過,可是我一直很慶幸是你擔任我的隨從祭司,謝謝你。」
稻彥停下腳步,還是沒看我。
「我不喜歡他看妳的方式。」
我知道他指鍾 康尋。
「我知道。」
他嘆了一口氣,用下巴點了點停在街角的黑色加長型禮車,也就是聖廟來接我的車子。
「去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走向稻彥,踮起腳尖,輕輕親了稻彥的嘴唇,而且吻得比平常久了點。
通常主動這麼做的都是他,但是既然他今天這麼浮躁,我想由我這裡來試著安撫他一下應該也不是壞事。
稻彥看著我,眨了眨眼
「『餞別』的時候,我好像忘了親你。」
我小聲說。
「唔……嗯……」
稻彥點點頭,一臉迷濛。
「明天見。」我說。
「嗯,明、明天見。」
我捏了捏稻彥的手,走向那輛加長型禮車。
聖廟的祭司替我打開車門,對我捧心。
我回頭看了依然站在不遠處望著我的稻彥一眼,然後鑽進車子裡。
※
我躺在聖湖中,望著有些烏雲的天空,依憑池水載浮載沉。
多少年以來,我一直希望能夠成為「受選的少女」。
但是如今屬於我的「大祭」就在明天,卻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感覺不到絲毫實感。
當所謂的憧憬實現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種空虛的感覺呢?
「嘁擦」
非常細微的聲響,像搔癢一般竄入我的耳朵裡。
但是我馬上就意識到,這絕對不是動物或風吹能發出的聲音。
我連忙用手摀著胸口和下身。
「誰?」
我大聲地說,聲音清楚地在靜謐的聖湖周遭傳開
我靜靜地等待著,然後,距離聖湖唯一的出入口有段距離的草叢抖了兩下,鑽出一個人影。
「——是你。」
我瞇起眼,看著鍾 康尋。
他依然穿著我們北郡高中的制服,手上拿著手機,剛才聽見的聲響我想就是從那台手機傳來的。
「你是來偷拍的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他一貫無神卻隱約燃燒著什麼的眼神回望著我。
「你應該知道你不能來這裡吧?平常聖湖就是禁止一般民眾進入的,尤其現在是齋禮期間,大祭馬上就要——」
「……走吧。」
鍾 康尋用非常輕的聲音打斷我。
「什麼?」
我幾乎沒聽過他講話,所以聽見他的聲音時,產生了一股強烈的違和感。
但卻沒有比他接下來說的話更讓我震驚。
「跟我一起,逃離樓蘭。」
我怔了半秒。
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
「逃?逃什麼?要逃去哪裡……?」我反問。
「哪裡都好,只要逃離這裡就行了。」
他說,稍微抬起眼。
「遠離北郡、遠離樓蘭,到哪裡都好!」
「你到底……?」
「妳不該犧牲,夕玖笙,不應該為了這個狗屁不通的大祭——」
我大步走向前,不顧自己身上沒穿任何衣服,用力搧了他一巴掌。
鍾 康尋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就像突然暫停一樣,臉上慢慢浮現出血紅色的掌印。
他抬起的眼神當中有震驚、有困惑、也有不知道為什麼而存在的痛苦。
雖然這巴掌是我搧的,但我自己心裡的震驚並不比他輕。
「不許你這樣說『大祭』。」
我低聲說。
鍾 康錫再次垂下眼,脫下身上的學校外套,遞給我。
「遮一下吧。」
他的聲音比剛才小聲許多,別開目光,不再直視我的身子。
明明躲在一旁不曉得偷看了多久,現在居然還有臉說這種話。
我默默接過殘留著他體溫的外套,披在身上。
算算時間,淨身儀式也該結束了,就直接去食牲禮吧。
我緩步朝聖廟走去,鍾 康尋則不識相地跟在我身後。
正當我還在思考該怎麼處理這個入侵者的時候,他反而先開口了。
「我是認真的,夕玖笙。」
他這次的語氣比剛才輕了不少,用幾乎是懇求的方式說。
「逃走吧,這沒道理,妳根本不該死的啊。」
「你到底是誰?」
「我……」
「我記得兩個禮拜前你就跑來跟我說這些沒頭沒尾的話。你可能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用『受選少女』的身份替你求情,你當天就會被其他人分食掉。明天就是大祭,拜託你別再來搗亂好不好?」
我看著他努力想要辯解的樣子,嘆了一口氣,別開目光。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妳……有、有人告訴過我……」
我微微皺眉。作為聖湖的宿渦池雖然在神廟附近,但是平常這座山就禁止開發,再加上禁止無關聖廟的閒雜人等進入,確切的位置搞不好連樓蘭總統都不知道。
又有誰能夠告訴他……?
「聽我說,夕玖笙。」
鍾 康尋急切地說。
「妳難道從來沒有覺得『大祭』很可疑嗎?在『聖湖殺死一個未經年禮的少女,就能實現願望』?這根本是在鬼扯!」
我舉起一隻手指對著他。
「你再說一次,我就不客氣了。受選少女會與無上之神結合,我一點也不介意趁現在來試試附著著神之力的術會有什麼效果。」
我轉身,繼續朝聖廟走去。
我走上聖廟的階梯,脫下鍾 康尋的外套,穿上擺在祭壇邊的祭衣,然後捧起祭壇上的牲禮。
「那是什麼?」鍾 康尋問。
雖然與大祭無關者踏上祭壇也違反了聖律,但是他既然都看過我的淨身,我也懶得在這種小地方遏止他。
「你不知道?」
我瞟了他一眼,將牲禮捧到嘴邊咬下。
「豬心……?」
「不對。」
我稍微擦去嘴角的鮮血,再咬第二口。
「人心。」
我身後的鍾 康尋向後退了幾步,不知怎的,用驚駭的眼神看著我。
「連牲禮都不知道是什麼,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我皺眉,邊嚼邊問。
「是……誰的……?」鍾 康尋啞著嗓子問我。
「?」
「那個心臟……」
「某個沒被選上的女孩吧。」
我皺眉,將最後一口牲禮塞進嘴裡。
「樓蘭全國各縣市都會推舉一個少女接受洗禮,沒被無上之神選上的女孩就會成為牲禮,在十四日間,作為『受選的少女』的養分。等等,這是常識吧?」
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們說你失憶了,可是你怎麼會連這個都不知道,你是外國人嗎?你又怎麼在封城十四日的期間跑進北郡來?」
他沒有回答,對我的話置若罔聞,只是盯著我沾滿鮮血的手,臉色慘白。
「所以、所以妳這幾天一直都吃……?慢著,如果妳沒……沒受選,那妳也會變成『牲禮』?」
「這不是當然的嗎?你究竟——」
鍾 康尋像是突然驚醒一樣,大動作的朝我走來,抓起我的手。
「你……你幹嘛?」
「走吧,夕玖笙,離開這個噁心的國家!」
「噁心?你才噁心,快給我放手!」
「可惡,這個國家明明幾乎跟台灣一模一樣,可是……現在還在進行人祭、還在吃人!」
他用力拉著我的手,男人的握力讓我的手腕酸痛起來。
「放……手!」
「拜託妳,夕玖笙!妳難道不懂嗎?根本沒有什麼『無上之神』,哪有會想吃自己人民的神啊,還有這種荒唐的傳統,什麼大祭,見鬼去——」
「放手!」
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發動了術,還是因為他對受選少女動粗而觸動神律——也許兩者都有吧。
鍾 康尋的身體彈飛出去,撞上聖廟的梁柱,發出一陣響亮的聲響。
然後他的身體就像失去線的戲偶一樣,癱軟地掉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
為了自由象限會刊寫的稿子。
主題定為異世界還限定8000字是打算逼我自殺嗎?
提個找不到地方放的小設定,夕是黑髮美人。
不重要,只是本人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