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梯傳來了腳步聲,他們抬頭看向那環繞著牆壁、幾乎破到只能讓兩人併肩行走的樓梯上,奇克緩緩走了下來,艾洛看著他身上的繃帶與那憔悴臉龐,內心不斷地湧現自責,它們就像黑色的觸手般,要把自己拉回那充滿悲傷的深淵裡。
他走下了階梯,疑惑地眨了眨眼,「你們怎麼都在這?」
「在講你呢。」光頭戰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能走了嗎?」
「還好,小傷而已。」奇克苦笑道。
人群替他讓開了一條小路,奇克看向站在那裡的艾蜜莉,嘴角揚起一陣微笑。然後視線落到站在她身旁的艾洛。
奇克快步走過人群,儘管這讓身上的傷口傳來灼燒般的痛楚,但他仍走到人群前方,看著那穿著破爛布衣褲的艾洛。
「艾洛隊長?」奇克抓住他的雙臂,「你、你真的是艾洛隊長嗎?」
艾洛愣愣地點頭,「對。」
「你回來了……」奇克雙眼流下了淚水,激動地說道:「你、你沒有死!」
艾洛張嘴,但卻不知該說什麼,視線不自覺地移到那包滿繃帶、甚至有些地方還在滲血的壯碩胸膛,他做了個深呼吸。
「抱──」
「請不要道歉。」儘管臉上仍有淚痕,但奇克嚴肅地說道:「英雄的兒子不會、也不應該道歉。」
「我應該要道歉。」艾洛搖頭,「是我害你們,還有整支軍隊落到這般田地。也許我的父親是英雄,但我不是。」
「艾洛隊──」
「我不再是隊長了。」艾洛打斷了奇克,「現在你是我的隊長,我只是一個戰士。」
奇克一愣,「什麼?」
「是我編派的。」艾蜜莉淡淡地說道:「艾洛在團長面前做出……呃,『待裁』?總之他因為自己先前的錯誤請示判決,而這是所有大隊長的決定。」
「艾洛隊長,你不應該這麼做,」奇克皺眉,「萬一團長要你死怎麼辦?」
看來他改不了口了。艾洛點頭,「按照傳統,我也只能遵命。」
「他弗洛斯的。」奇克大大地嘆了口氣,「既然是『待裁』的結果……好吧。」
艾蜜莉拍了拍手,等大家注意力都轉回到自己身上以後,她微笑道:「來吧,讓我們好好討論接下來的作戰配置。」
*
瓦安坐在窗台邊,雙手仍枕著劍柄。先前的醫療兵已經被他遣走,雙眼注視著那具躺在染血的獸皮上、雙眼緊閉、裸體的半精靈遺體,他感覺內心十分沉重。
霍克──洛索達霜空氏族的戰兵團團長──闖入他的視線範圍。身上仍披著霜鷹的羽毛,他盤腿坐在地上,完全忽略了這裡因為是廢墟,所以根本不可能會有人來打掃的清潔問題。
「你騙了他們。」霍克淡淡地說道:「區區幾支箭,怎麼可能擊倒我洛索達的戰士?」
「我想有幾個人注意到了,但這都是為了穩定軍心。」瓦安疲勞地眨了眨眼,連說話的聲音都不如過去剛硬,「我不知道達莫奈特人除了黑雲木,居然連姆爾蟲的體液都弄上了。」
「那是什麼?」霍克看著瓦安那包滿繃帶的身軀,然後瞥向站在一旁,靠在牆壁上披著斗篷的女人。
「毒。」她幽幽地說道:「姆爾蟲的體液會漸漸腐蝕掉人的身體,直至死亡。」
「弗洛斯在上,我就知道。」霍克惱怒地說道:「那不就跟白霜蟒一樣嗎?」
瓦安輕笑幾聲,「相信我,達莫奈特人比白霜蟒還恐怖啊,朋友。」
「我想也是。」霍克說。
瓦安看著自己枕在劍柄上的雙手,上頭長滿了無數的繭,那些都是在打獵中所留下來的戰績。視線沿著手背漸漸往上延伸,粗壯的前臂、看起來仍飽滿有力的二頭肌、當他看到一絲白色的繃帶時候,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在布爾德冰原中活了九十多年,在內陸卻可能活不過一年嗎……瓦安想著。
「有一件事,我覺得還是告訴你比較好。」霍克頓了頓,「精靈的安帝恩王已經告訴我他和長老議院做出的協議。」
「哦?什麼協議?」瓦安問。
「他們將割讓一半的皮爾特平原,且洛索達人將永世享有精靈魔法產物的優先購買權。」霍克說道。
「一半的……那可是精靈過去數百年來奮力守住的土地,如今卻拱手讓給我們?」瓦安詫異地問道。
霍克點點頭,「精靈在這次戰爭中失去了大半的族人,在我們未參戰前,精靈甚至失去了整個皮爾特平原。況且倘若你沒有指示我去支援,現在精靈早就滅亡了。」
「為什麼?」潔絲問道。
「……她是?」霍克問。
「現在部隊中的亞人族領導,叫做虹。沒關係,你繼續說吧。」瓦安點點頭。
他瞥了潔絲一眼,「我到的時候,達莫奈特人已經包圍整座森林,而且用那恐怖的怪物不斷攻擊精靈之森結界,而且當我到的那一刻,結界甚至已經崩毀了。」
「精靈呢?」瓦安問。
「安帝恩王率隊奮力殺出。」霍克無奈地眨眼,「而且幸好他們在狼隘口城寨的原軍即時回頭,加上我偷襲了達莫奈特人的戰營,這才解決危機。」
戰況已經危急成這樣了嗎……瓦安吸了一口氣,「那他們現在還要來支援我們?這樣不是讓兵力更加分散嗎?」
「放心,在布爾德冰原的第二波援軍到了,皮洛恩為了能徹底鞏固狼隘口、皮爾特平原和精靈之森的控制權,他將同胞編成許多隊伍,這幾日都在持續掃蕩達莫奈特軍。」霍克笑道:「你把他留在那裡真是正確的選擇。」
瓦安點點頭,直盯那反射月光的劍鋒。等精靈援軍一到,屆時便要對矛尖城寨展開最大規模的奇襲,他不能缺席、他不想缺席。
「你會好起來的,朋友。」霍克的聲音闖入了他的思緒,「洛索達戰士絕不會輸給一隻小蟲子。他弗洛斯的,你可是曾跟冬狼較量過的勇士啊!」
瓦安微笑,「可這次出征,我體會到戰爭沒有那麼容易啊。」
霍克站起身子,拍了拍褲子,「我再說一次,你會好起來的。現在團隊無論換誰領導,只要戰爭還未結束,我們都需要你,朋友。」
瓦安臉上仍掛著苦笑,「我會好起來的。」
霍克點頭,「噢,對了,為什麼我耳口石一直聯絡不到你?我還以為是魔法壞了,但又可以跟精靈們連繫,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他搖頭,「但在我們這幾天討論下來,可能跟矛尖城寨有關係。」
「啊?」霍克皺眉,「達莫奈特人可以干擾我們之間的通訊?」
「不,我們懷疑跟迪爾古語有關連。」瓦安輕輕地聳肩,「但這不是我們擅長的領域,等莉茵她們來了再討論吧。」
「說的也是啊,」霍克上下打量瓦安的身體,「你也該讓他們好好看看。」
瓦安微笑,在跟他握手致意以後,霍克走過佈滿藤蔓的石磚面,看著那破到不行的樓梯,嘴裡咒罵幾句,小心翼翼地走下階梯。
「你沒告訴他我的身分呢。」潔絲等到霍克的聲音徹底消失後,才緩緩說道:「為什麼?」
「沒什麼,我認為即使讓霍克知道,那對戰況也沒什麼意義,況且妳不是想保守這秘密嗎?」瓦安淡淡地說道:「攸關妳的人身安全之類的?」
「哈。」潔絲冷笑一聲,站直身子,望著他身上的繃帶,「精靈若要外出,通常都會帶點奎瓦娜恩母樹的葉子在身上,那有解毒、療傷的功用。這次遠征應該會帶不少,到時候就可以解姆爾蟲的毒了。」
「謝謝。」瓦安說。
她嘆了口氣,「除了感謝你一直幫我保守秘密,同時也是為了完成我們先前同意聯軍的承諾。」
盯著潔絲那青藍色的雙眸,「矛尖城寨。」
她點頭,「你一死,我就沒有繼續和洛索達人聯合的理由了。」
瓦安微笑,「但妳同樣必須打下那座城寨,才能解放全北方戰線的奴隸,不是嗎?」
「但我的行動就不會受限,至少不用在這裡陪一個奄奄一息的臭男人。」潔絲伸手攙扶瓦安從窗台移到牆邊,埋怨道:「搞得我現在必須穿著這些破爛的衣服。」
瓦安靠牆壁坐定後大笑:「哈哈,委屈妳了。」
潔絲翻了翻白眼,「我去叫幾個洛索達人來,等等要檢查傷口。」
「等等。」瓦安輕聲說:「利凱爾狀況如何?」
「比你好太多了,畢竟他還年輕,體力好得多。」潔絲雙手環胸,皺眉:「你應該先擔心自己吧?」
瓦安微笑,「也許吧?」
她翻了翻白眼,「我先走了,等等再過來。」
看著潔絲離開的背影,瓦安收起笑臉,看向那躺在自己腳邊的長劍。手指輕拂劍面,感受那冰冷的觸感,這幾乎可以讓他可以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幾天了……瓦安頭靠在牆壁上,望著那破了一個洞的圓屋頂。
自從第二次進攻失利以後,身上的箭傷總是會傳來令人難耐、宛如烈火灼燒般的痛楚,而且每次潔絲替自己拆下繃帶,在看見那滿目瘡痍的身體時,瓦安覺得那已經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肉軀了。
望向躺在那裡,逐漸失去溫度的半精靈遺體,瓦安更是心灰意冷。幾乎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看見了自己躺在那裡,雙眼緊閉、身體被腐蝕,被寒冷夜風帶走那逐漸硝瀰的體溫。
他重新將頭靠在牆壁上,望著天空,緩緩闔上雙眼,嘴裡唸唸有詞。
「狩獵之神弗洛斯啊,吾乃汝的子民、汝最虔誠的僕從。沐浴汝宛若寒霜的吐息、聽聞汝暴怒的咆哮、接受汝歡愉的恩惠、傾聽汝安穩的叫喚。只盼終有一日,在榮譽下為汝獻身時,能乘坐象徵風聲的銀狼,安穩離去……」
瓦安舉起自己的左手,手背抵著自己的嘴唇。
「為弗洛斯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