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被這客廳裡隨處可見的玻璃瓶給絆倒,從床上下來的我的臉先搶先一步與大地之母進行接觸。即便今天是各處焰火升空的日子,對能在五分之內就睡著的我來說,會在凌晨二時起身,被稱之為罕見也不為過。
這是一個漆黑的空間,唯一透光的地方應該也就只剩下還半開著的窗戶了吧。忽視被掛在窗戶上,阻礙視線的小窗簾。不過從這裡看過去,能很好地看到一發接一發地上天的「火箭」。
嘛,這種程度最多也就讓我逗留個數秒,對這早已不足為奇的畫面,我默默把視野從它身上撇開,盡可能地避開地上的瓶子,走向日常用具(廁所限定)灑落一地的洗臉盆。
——『這樣的生活到底持續了多久?』
用手扭開不算太緊的水龍頭,順便雙手捧在一起,盛水往自己的臉上潑下去。
「這就是現在的我嗎···?」
下意識將鏡子的霧水擦去,那裡映照出自己的樣子:黑色,有點修長的短髮,以及同色的死魚眼。這種情況下,就算是中性的臉孔也沒法救回那看上去就擺明是男人的雙瞳。
回眸一看,在微弱的光芒中閃耀著的掛鉤上,分別吊著一套赤紅的衣褲和帽子。那服裝由紅與白的組合而成,絨毛製的披肩和同樣材質的外套有著恰好的合適感;而赤帽的特征或許就只有那顆比普通市場販賣的還要大的圓球了?
「凌晨活動什麼,感覺挺久違了。」
本來是女生專用的制服,卻交給了我,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握著早已殘破不堪的赤帽,連同記憶和情感,仿佛看準時機似的,微風拂過臉龐,然後——
「霍普···」
擁有細長的四肢,顯得瘦弱的它卻有能力拉起裝載很多加以包裝的盒子的赤紅雪橇,以不科學的力量在一無所有的天空中行走,並且有效地控制,宛如來自異世界的生物。
身為雌性的它,保持看似很難平衡住的雪橇,就連禮物也沒弄掉,屹立在我面前。角的分肢不同於其他的同族,是屬於異常的一種,光是拿來比較,就相差數十叉。
黑色透徹的雙瞳,直視著我。
猶如看見曾經的搭檔而被感動,眼眶流出了一種叫做淚水的液體。
那是在迎接著我嗎?說實話,我也不太清楚。
因為我早在一年前,就已經拋棄了聖誕老人的身份。
***
身高約140公分的少女從座位起身,拉起馬韁繩,適當地給予馴鹿出發的指示,我則靜靜地坐在雪橇上,看著公寓的窗戶離自己越來越遠,直到變成一個小黑點為止。
「該說好久不見嗎?」
略帶稚氣的嗓音,滲雜了少許的顫抖。這是把我當成威脅嗎?還是說只是單純地與曾經的組合見面,感到開心?真要說的話,多半是前者,然而我想相信後者。
「一年不見吧。」
從上俯視下去,能看見一大群的人還在街道遊蕩中。部分的豪華餐廳啊,還有禮物店,玩具周邊專賣店之類的,依然還在凌晨運營中。近乎所有人都打扮得成符合這天的裝扮,無論情侶手牽手還是聖誕樹前的自拍,又或是盡份子女孝順,都讓人感到羨慕嫉妒恨。
雖說還在行駛中,但眼前那個處於後腦勺的絨球一直左右搖擺著,即便是身經百戰的少女也會被行道上展現笑容的人們吸引住。
「最近過得怎樣?」
「很好啊。」
「很好」什麼的,也就充當謊言。這就是所謂的客套話吧,我也總不能堂堂正正地向『曾經宣言無業也能活到老』的對象說:「結果搞到幾個月後就每個月三餐不飽了~誒嘿」吧。
「真的不打算回來嗎?曾經為了笑容而打拼的你,是那麼的——」
在她還沒說完之時,我迅速用自己中性的語音蓋掉她稚氣的女聲,從而打斷她。
「出生背景比我好些的你,雖然不能稱得上是貴族,不過至少比一般家庭還來得富裕,這也是你能走向普通路徑的原因之一。起初我的確是為了笑容才當上聖誕老人代理,只不過——」
——這或許就是背後的殘酷。
只要稍微「溝通」一下,就能成為派送禮物給小朋友,正統的(小孩向)聖誕老人代理。
「背景跟成為聖誕老人應該沒什麼直接關係吧?」
可以的話,我期望她能永遠天真下去。
做為幫小孩解憂的聖誕老人代理,最羨慕的應該就是那份童真,他們必須在小孩的面前扮演一個善良的少年、少女、爺爺、奶奶。不然,每年都看見憂愁的聖誕老人代理,他們也難免保持快樂的樣子。
「聖誕老人代理,也就是我們,送禮物的報酬只需要笑容即可。那麼,在背後支援我們的大人物們,總不可能要個彎弧一笑就了事吧。」
「欸···?」
我接下來要述說的,可能會直接毀掉她的夢想,即便如此,我也不想讓在她被蒙了數十年。
「在我旁邊的禮物堆,到底是來自何處?我們平時拿到的薪水,又從哪而來?」
恍然領悟了些什麼,馴鹿的動作停止,就這樣浮在半空中。將長髮扎成一捆,塞進聖誕帽的少女,轉過身來。
「繼續走吧,第一個小孩的家就那裡不是嗎?」
跟一般的進窗戶相比,她更喜歡從煙囪裡爬進去。前方不遠的某間家就是如此,早已熄燈的那家,湊巧存有著舊時代的煙囪,才得以讓少女繼續拉動馬韁繩,驅使馴鹿走過去。
「我們雖然是『聖誕老人』,但卻不是慈善機構。大人物也需要賺錢,所以我···」
馴鹿的緊急剎車使我將話題中斷,少女先從旁邊的禮物堆裡翻找這間家的門牌住址,再雙手持著,順勢爬到煙囪的位置,直接跳進去。
大約十七分後,滿身髒兮兮的她總算爬了上來。
「辛苦了。」
「這···這沒什麼···還有!」
隨著語氣的加重,她絲毫不擔心雪橇有墜落的可能性,直接從屋頂跳了下來。
跟剛剛停頓時,那曖昧不清的表情比起來,現在那雙翠綠的雙瞳更顯得堅定,我不禁思考,她是不是在這間家裡面獲得了什麼啟示?
「我想知道,辭職的你在之前到底遇到了什麼事?」
仿佛有能力接受自己職場的一切,從來都不曾過問任何事的她,現在向這個一臉已經無所謂的向我詢問。
接下來,無奈地抓了抓頭後,我讓她坐下來,自己親自握住許久沒感受到的馬韁繩,熟悉的觸感直接在手中展開。以輕輕的拉起做為指示,馴鹿的兩肢先開始往上揚,然後開始奔馳。
「你們是善良的聖誕老人,時時刻刻都在為小孩子的笑容而努力中;另一方面,也要為孩子努力中的聖誕老人,只不過那個努力的方式有點偏離原本的樣子。」
以熟練的技巧,將長方體狀的盒子丟進半開的窗戶,很巧妙地落入正在等待著聖誕禮物的紅長襪。
「我···我們送的「禮物」是支援戰爭部隊的補給品,得到的報酬是大量的錢財和他們勝利的歡呼聲。然後,我親眼見到了,他們拿著我們送到的「禮物」進行著屠殺的光景。」
說到這時,手中的包裝盒已經少了兩個。
「凡是馴鹿走過的地方,都有戰爭的痕跡,我們裝載的,並不能稱之為禮物,而是滿滿的軍火兵器。」
「我們所期盼的笑容,如今已經變成了求救的悲鳴。不過有一點倒沒錯,我們的確收到了笑容。」
——「嗯,就是兵士拿起機槍進行掃射時所發出的笑聲。對我來說,那個實在不能叫做笑容,真要說的話,應該就是扭曲了的興奮感。」
不知不覺地,禮物已經剩下了約七個的數量。
「為什麼,那些大人物要把兵器送給那些在戰爭中的兵士們?不能嘗試阻止戰爭嗎···」
她的眼神開始動搖,起伏不定的複雜心思在內在攪拌著,這或許會在她往後的工作產生細微的印象也說不定。
「他們也只是單純地做為一個商家進行買賣罷了,你認為他們會特意去干涉那裡嗎?區區一個小公司,可沒辦法阻止幾千年都停止不了的戰爭呢,這就是他們活著的目的,你認為隨便說停就停···雖說做為軍火商也好不到哪裡去。正因如此,他們才···」
「他「們」···?除了你還有其他被派遣過去的聖誕老人代理···?」
「有噢,只不過二十人中有十二個已經死翹翹了,剩下的七個過得怎樣,我也不知道。」
不大想提及昔日夥伴死前受過的「地獄式生存」的慘狀,我簡略地一語帶過。
「所以,我辭職了。雖說這樣也不能對戰爭造成什麼影響,至少能讓部分的小孩免於死亡。」
悄悄地將第六個禮物放進掛在窗口外的紅襪中,馴鹿開始邁向最後一個地點。
「就算你辭職,那個販賣武器的聖誕老人代理們不是還會遵從上面的指示,再繼續把兵器賣給他們不是嗎?」
唯有這個,我充滿自信地回過了頭。
「很遺憾,那是不可能的。」
「要說為什麼的話,他們的渠道已經被封鎖了。現在這個時間點,高層的那群人應該已被警察逮捕了吧?而、然後現在的公司將與某個企業合作。以後的禮物都由他們贊助提供。」
聽到跟剛剛有點截然不同的話題,少女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裡,似乎還沒完全理解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呃···真有這麼容易逮捕的話,那為什麼之前都沒被抓呢···」
「嘛,因為一直以來的「靠山」開始視他們為負擔,然後簡單地將那根救命稻草給切割掉。」
「背水一戰的他們依舊進行以前的做法,接著就是白癡地被抓起來。要逮捕他們可以說是輕而易舉的事,只不過以前是因為那個後盾存在才沒法動手,現在條件已經齊全了。」
馴鹿抵達最後一個地點。
熟悉的窗簾顏色、一如往常從窗口那望過去的景色、還沒整理好的被子、散落一地的玻璃瓶、只剩下礦泉水和杯麵的冰箱,那是我唯一的住所。
「原來最後的禮物是給我的啊~」
興致地拿起薄薄的信封紙,我跳進自家的窗戶,轉身與少女和馴鹿面對面。
「謝謝···嗎。」
撕開一個小口,從中拿出的紙張裡,寫著「ありがとう」,一定是角落中的某個小毛孩寄過來的吧。
簡短的一句話,也能溫暖他人的心,尤其是感謝的話語,這才是做為聖誕老人的初衷。即便自己失去了一切,即使要為這個行業付出人生的全部,他也在所不辭,這就是聖誕老人。
就算在現實中遇到了許多的挫折,都不允許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表達出來,因為我們必須在孩子的面前扮演一個有趣搞笑的送禮者才行。
即便人生裡有諸多的不順利,只要是為了他們的笑容,他都能振作起來,這就是為小孩孤兒無私付出的男人/女人。
或許聖誕老人是孤獨的,但是他卻為了頑皮的小鬼們,在某個小巷裡打著工也說不定。如果碰巧在路上碰上他們,隨便去打個招呼,也許就能為他那一成不變的日常裡添加點樂趣。
「接下來要怎樣呢?」
我向窗外的兩位問道了。其實她們本應不可能路過此處,在眾多的禮物當中,會混入一兩封的信也不出奇。假設當時她們沒拿到寫著我住址的信封,現在我還會與她們相遇嗎?
「夜晚還很漫長的說,現在要再回本部拿些貨物。」
「是嗎!加油喔!小女孩!」
仔細一看,她的裝扮跟我掛架中的衣服一樣,不過差別就差在我的是褲,她是裙罷了。說來奇怪,那外套是我自己修改的,為什麼之前是正常制服的她,現在會穿著跟我沒什麼兩樣的服裝呢?
「接下來你要怎麼辦!要回來「這裡」嗎!」
「到時候應該會自己找個工作吧!所以免了~!」
「為什麼呢!你不是親手擊垮了那間公司!那新上任的社長要怎麼辦!」
「這你就錯了!擊垮的不是我,而是他們自己!至於新上任的社長啊···這就別擔心,他是我頗信任的一個摯友。」
聽見了朋友一詞,原本擔心會不會又是那些人的繼承者的少女,表情恍然鬆弛了不少。這樣的她,仿佛已經要離開了似的,朝這裡瞇起眼睛,給予了一個很自然的微笑,我的嘴角也不自覺地隨著她的笑容上揚。
「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如果敢夜襲的話,請務必在我睡覺的時候來,熱烈歡迎。」
「了解,到時候請別說什麼「起不來」喔。」
「再不去的話,夜晚就要結束了啊。」
「糟糕!那麼先走一步了!Merry Christmas!」
留下了一句聖誕節快樂後,少女慌張地拉起繩子驅使馴鹿往反方向奔跑而去。
因猛烈的風,使到她原本睏得不太好的包子頭開始解開,在星空中拖著雪橇的是一位戴著赤色絨帽,擁有烏黑髮色的美少女、隨著風向飄動的長髮,不禁使人被吸引住。
我待在窗戶守望著她,直到她和夥伴的身影完全消失為止,才默默還她那句慣例的問候。
「Merry Christ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