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曆1745年,奧菲斯帝國與自由聯邦之間的戰火已經持續了數十餘年,歷經無數時日的僵持後,帝國在天罡山一帶的大型會戰中取得勝利,連帶掃蕩了聯邦的5個山間基地,戰線因而向前推進百里有餘。
帝國境內眾軍士氣高昂,在當夜晚上便舉辦了盛大的慶功宴會。
會場上,一名手持酒杯、面頰紅潤的年輕軍官卻低聲喃喃自語著:「真是不甘心啊……為什麼都已經是上戰場的軍人了,還會有那麼多貪生怕死的傢伙呢?」
他的低語吸引了路過男人的注意,那人聽見這位軍官的抱怨,頗感興趣的帶著其隨官就近坐了下來,搭話道:「怎麼啦兄弟,都打勝仗了,幹嘛還一付馬子跑了的樣子?」
「哼!勝利只是一時的,素質卻是永遠的啊!這班傢伙這麼不爭氣,早晚會被敵軍炸成碎片,一個弄不好可能把我給搭上……」鬱悶的軍官拿起紅酒,再次酌滿空掉的玻璃酒杯:「唉──光想到這就鬱悶啊。」
「你是剛上前線服役的新人軍官,指揮五人小隊的隊長吧?」男人看過軍官肩膀上的軍徽後問道:「你的班兵出了什麼事,願聞其詳。」
「說起這個,我在上次的要塞攻略戰中接到命令,負責進攻F區域奪取控制權。」軍官說到這裡,激昂高升的語調明顯上了火氣:「我就是不明白,連進攻路線都規劃好了,這幫傢伙卻一個個膽小如鼠,非得等到其他部隊控制住周圍才肯推進,明明我們大有機會率先打破僵局的啊!
「混帳!這群飯桶,我平日對他們百般照顧,連軍服都幫他們洗、槍也替他們保養,計畫也幫他們規劃,跟其他班兵比起來,他們要做的事已經輕鬆太多了──就只是衝上前去扣扳機而已!這不是最基本的嗎?這是軍人的本分啊!
「要是連基本的犯難精神、服從命令的素質都沒有,那還待在軍中做什麼?簡直是浪費國家在他們身上投注的栽培跟補給物資啊……
「為什麼我偏偏就帶到這樣一群廢物?為何我要在他們身上付出那麼多心力,卻得不到半點成效?我要的可不是私利,我要他們報效國家啊!」
男人在一旁默默地聽著這位軍官大發牢騷,一直到他自己講累、沉默下來喝酒後,才淡淡地摸起自己下巴那臉落腮鬍,問道:「恩,你說完了嗎?」
「唉唉!不想管了……反正新兵也就這種水平吧,這些從平民中徵召出來、只受過三個月訓練的菜鳥,跟我這個從小立志抱國、報考軍校四年畢業出來的人,想法就是有落差吧?這下子該怎麼辦呢……還真是哭笑不得啊。」
「至少,你曾經努力過了。」
「呵呵,我能做的都做了,他們還是不夠格當一批先鋒軍,可是要我放棄榮譽跟理想,和班兵們一起畏畏縮縮。進攻時跟在別人後面,撤退時跑第一個,又完全不和我的本性……如果每個軍人都這樣的話,帝國也完蛋了吧?想到這裡,即使贏了戰爭也完全高興不起來。」
「兄弟,我只想問一個問題。」男人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下一次,即使班兵不配合,你還是願意身先士卒,為你所說的軍人光榮奮鬥嗎?」
「……」軍官狐疑地回望他一眼,沒有沉默很久就道:「還是會吧,大概。」
「很好,那就期待你的表現。」男人輕笑著點頭,起身帶著他的隨官走了。
兩人離開喧鬧不堪的慶功會場,坐上越野吉普車一路移動到男人的辦公室,直到他坐上那張能用來彰顯自己身分的椅子,隨官才在一邊立正站直,向座位上的男人行以隆重的軍禮手勢。
「休斯少將,請問怎麼急著回來辦公呢?」
「我得把那傢伙調離這裡,怕萬一酒喝多了,就不記得這檔事了。」男子回應的非常簡短,著手準備起公文。
「剛才那個軍官……休斯少將認為他錯了嗎?」
「不,沒錯,他當然沒錯,我們的軍事教育,目標正是培養出像他那樣為祖國盡心盡力的愛國份子。」休斯按住額頭,說:「如果帝國全軍都是那樣的人,要統一現在戰亂不斷的世界,也絕對不是問題。
「遺憾的是,儘管那確實是我軍的培養目標,但一百個人裡面,頂多只有一個能有這種情操……而且這個人,十之八九有病。」
替同袍擦槍,不能提升他們的實戰能力。
制定完善的計畫,不能降低他們對戰爭的不安。
不顧一切的挺身而出,不能促進軍隊的團隊意識。
休斯少將在謄寫公文的同時,對自己下的判斷愈發肯定。
隨官聽著摘下帽子,甩下一頭落日餘暉般的金色長髮,眨了眨那雙清澈明亮的翡翠色眼眸,問道:「我以為只要有人肯挺身,其他人就比較容易跟進呢?有那麼句話叫做──拋磚引玉不是嗎?戰場上最缺乏的,有時就是那個率先吹起進攻號角的人。」
「那也只有在軍隊平均素質很高的情況下才有可能,正如他所言,我這一連裡負責的大多是新徵召的軍士,在這裡,他的行為只會被同袍當成白痴。」休斯拿起他的印鑑,一連落下好幾個鮮紅、象徵權利的圖章:「他是個好軍人,卻不是個好指揮官,北線戰區的神風突擊隊,正好需要像他這樣的勇士。」
「這麼說來,休斯少將不僅不討厭,反倒是對他讚譽有加呢。」
「我說得很清楚吧?他是個好軍人。」
「既然這麼優秀,把他留下來不好嗎?大不了先調成一般兵看看狀況。」
「不可能的,他那種人,其實根本不在乎肩膀上的軍階是多少,不管自己的責任分界也不在乎權勢,他只想要竭盡全力,去完成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罷了,而且還一廂情願地認為所有人都該跟他一樣。
「每個人看重的事情都不同,軍人的榮譽,沒有偉大到每個士兵都願意為此犧牲的地步。」休斯繼續侃侃而談:「正常的軍隊裡,不需要這種破壞團隊的人……即使再有能力也一樣。」
「聽起來,你好像也覺得軍校裡教的榮譽很不切實際呢。」隨官語帶調侃的這麼說。
休斯少將不置可否的沒有反駁,他點起一根煙,狠狠地吸了一口。
「那當然囉,把任何東西說的比生命重要,根本違反了人身為生物的本性,本性這種東西,哪有那麼容易改變呢?無論好的壞的都一樣。」
征曆1778年,北國的山間小屋裡,大雪正如傾盆的雨一般,重重地敲打著脆弱的屋簷,不時發出令人擔心房子是否會垮掉的噪音。
房裡,老人獨自躺在床上,半閉眼睛正要睡去,外頭卻在此時傳來了敲門聲,但毋須他起身開門,造訪者就已經逕自進入屋內,無論是外頭恐怖的風雪還是木門上脆弱的門鎖,對她來說似乎都不構成阻礙。
「果然,現在會來看我的,只剩下無法解釋的存在了吧。」老人看著面前的身影,用幾乎枯竭的聲音自嘲著,聽起來格外尖銳刺耳。
「好久不見了,休斯少將。」
「呵呵……我退役時已經是上將了。」老人極其吃力的坐起身子,揉揉眼睛說:「是我的錯覺嗎?伊斯托莉亞,妳看起來還是那麼年輕……明明也該是年過六十的老太婆了啊?」
「這麼嘛,我還有我的使命要去完成,不能像您一樣老化死去。」女子眨了眨那雙依然清澈的眼眸,年輕纖細的身材與那頭耀眼的金髮,完全無法找到半點時間肆虐的痕跡。
「我今天來,是想跟你打聽一下關於霍夫曼少尉,以及他的班兵們後來的事情。」
「咳咳!哈……妳從以前就是這樣,老對奇怪的人跟故事感興趣。」老人乾咳了幾聲,說:「也好,反正我現在閒的是。」
於是,在兩人談話的過程中,依斯特莉亞在掏出的隨身筆記本上,用娟秀的字體寫下紀錄。
霍夫曼,也就是當年那個轉調北線戰區的愛國者。
他原來的五個班兵之中有兩個逃兵,再也沒有回國。兩個死在戰場上,變成沒人記得的屍體。
但是有一個人,卻在年邁的祖母過世後,開始展現驚人的作戰能力、勇氣,以及優秀的協調能力,陸續建立了取多豐碩的戰果,最後當上中央戰線的督戰官,受到帝國人民及軍人的愛戴和敬重。
至於霍夫曼自己,則在加入神風突擊隊的第一次作戰行動中就英勇殉國,儘管他在臨死之際奮鬥的結果,是炸毀了敵方的關鍵防禦據點,進而使該次作戰得以成功,卻只能在墓地裡聆聽大家的歌誦、官階連升三級。
「謝謝,這是很有趣的紀錄。」依斯特莉亞點頭致意,對面色和藹的老人說:「話說回來,你不後悔嗎?身為一個保守派主義份子,儘管貴為將級,卻遭到國家輿論的唾棄,即使在司令部也抬不起頭來,懦弱、害怕戰爭、嬌生慣養都是你的代名詞,你最後也是因此退休的吧?」
「嘖,哪有什麼後不後悔的,對,我是沒什麼尊嚴,也沒有什麼榮譽,但是我活到了八十歲!享受了整整八十多年的歲月啊!而且連孫子都抱到了,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已經値得。」老人不以為然的說:「這麼說起來,那個嚷著要奮勇報國的笨蛋,不只活不到我的三分之一,估計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
「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的『每個人重視的都不同』嗎?」依斯特莉亞掩嘴輕笑,決定不再多話。
無視外頭的風雪,她安靜地離開了木屋。
翻開筆記本裡的紀錄,她知道,休斯跟自己的子女們感情並不好,幾年前大吵一架後就斷了音訊,所以現在的他,才會一個人住在偏僻的山上老家裡,這種狀況算不算幸福呢?依斯特莉亞按照經驗推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既然他都說了不後悔,她也不想指出這件事,畢竟實在沒有必要。
人有權利選擇自己該相信的事,所以依斯特莉亞只是看著自己因為凍僵而發白的雙手,吐出一口暖暖的白煙。
「啊,今年的冬天很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