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上那些照片之悽慘，正如同他們所想像的一樣……不，甚至可說是出乎預料。
跟王仁不同，跟那幾個早該以死賠罪的叛徒不同。照片中的人是芳芳，以前那最為無害與無辜的芳芳。那個誰都不忍傷害、卻又最容易受傷的女孩子，蕭芳芳。
現在，她就在四人面前，以一種與記憶中截然不同的模樣出現。一種無人膽敢直視的駭人模樣。
那是一對無神的雙眼，茫然雙瞳不僅透露著死前最後的絕望，就連經歷過的疼痛、哀怨、憎恨——甚至於瘋狂，全都表露無遺；淚水混著鼻水、鼻水混著口水、口水混著血水，順著傷口與臉龐的苦痛變形流下、乾涸；鏡片的細碎殘骸更扎進皮肉，那又是幾分額外的血紅與痛。而這只是最淺的開始罷了。
「好慘……」
隨著滑鼠每一次點擊，芳芳的苦痛就更顯露出一些。她的手腳彎折、角度詭異，青紫色的皮膚染著一片深紅，傷口更是直達骨肉；血不僅從傷口蔓延，亦沾上昨晚她參加聚會時的衣服，染著突兀而嚇人的色塊；最引人注目的是脖子，它已經不再纖細，經過了兇手殘忍而暴力的對待之後，脖子就像長著巨型腫瘤，那是五官之所以嚴重變形的元兇，糟糕的縫線不僅滴流著濃血，縫隙之中更藏有……
「白色……石頭嗎？」
曉鐘顫聲道，再也無法繼續看下去，但那鮮明的影像卻怎麼也無法忘懷。
也許是閃光燈的緣故，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祟，縫線之中、一顆顆的鵝卵石彷彿透著幾分幽光，原本的溫潤潔白不在，反而被一旁鮮紅襯托的冰冷無比，令人不禁能聯想到這些石頭的故鄉——四季永遠濁不見底的景美溪。
「真是太過分了……」
即使窗外陽光璀璨，他們卻拉上窗簾、關緊了窗，房內因此顯得昏暗無比，一如他們此時的內心、披上一層厚厚的負面情緒。但即便憤怒不斷翻滾，但他們並不會因此情緒激昂。害怕就像寒冰，凍結每一根血管，甚至就連心臟都因此跳得顫抖不已；恐懼簡直關住了他們，就連喘口氣都不被允許、為之窒息。然而面對此種情況，他們卻只能採取一個作法：
束手無策。
這裡是梅麗的房間。在接到梅麗的電話之後，三人待曉鐘的母親返家、立刻起身至此。比起曉鐘家，就連他爸媽的主臥室都不及此處一半。先不說那些極盡夢幻的粉紅色傢俱與裝飾，潔白的牆壁與書架更是梅麗一生的榮譽榜，從幼稚園到現在的各式獎項、領獎照片、甚至於每一張祝賀的卡片，梅麗都盡可能將之展現出來，完全表達她天生喜愛受到注意的個性與野心，這些榮耀也一直都是她活力的來源。
只不過，此時此刻的梅麗，卻是這記錄昔日榮光的空間中、最為格格不入的存在。
環抱雙膝，眼淚幾乎浸濕了她的短裙，但儘管經過了一個小時，那對紅腫雙眼依然沒有停下來；妝容因淚水花去大半，披散的長髮更連髮飾也只拆了一邊。看在一旁三人眼裡，現在的林梅麗實在過於陌生，以至於他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與之相處。再怎麼說，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梅麗傷心落淚。
雖然，這種情況就連他們也難以壓抑哭吼的衝動。
「這到底是誰幹的？」競超咬緊著牙、低聲說道：
「新聞都還沒開播網站就先有了照片？而且還是跟以前一樣、清楚到不行的特寫照片！這很明顯就是駭入警察的電腦抓出來的！你們看看旁邊，物證的編號一個都沒撤走，就連最專業的記者都拿不到這些照片吧？該死的！」
一雙手在鍵盤上飛速穿梭，每一次的鍵盤敲擊更是卯足了全力，但無論競超如何努力，他都無法在這神秘的網頁中挖出半點資訊。面對自己的無力，他只能再次於自身的咒罵裡、放手一切。
然而，時間仍在繼續。
他們還不知道兇手是誰，就算親自駭入警方的電腦也是危險且毫無頭緒。可是，競超也無法原諒因此什麼都不做得自己。芳芳死了，曾經的老朋友如今成了一個警訊，在這房間的每一個人都有機會碰上同樣的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在知道兇手是誰之前，每一個人都是如此。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望著競超，建強暗自擤掉了第二包衛生紙，他落淚的情況一點也不會比麗梅好到哪去；曉鐘則是一言不發的低著頭、緊靠立起的右膝之上，雖然動作很像在打盹，但他的雙眼可沒眨過半下。良久之後，他這才抬起腦袋。
「我們可能還算安全。」
環視三人，他們不約而同看向自己，曉鐘這才繼續說道：
「並不是說完全不用擔心，但至少危險還不會這麼快就逼近。你們仔細想想看，前面幾個遇害的是哪些人？那些傢伙又知道當年事情的真相嗎？以我來看，兇手所知道的部分也僅止於報章雜誌，其中甚至有可能還包括被害者口中所吐露的內容，不然芳芳不可能現在才出事……」
「曉鐘，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
競超硬是出聲打斷，惡狠狠的目光彷彿隨時能夠噴火、低聲怒罵：
「芳芳可是死了呀！就在幾個小時前、就在我們昨晚聚會之後給人殺了！你也看到照片了吧？她那不是一刀斃命，而是被人殘忍的虐殺了啊！而你現在說了什麼？我們可能還算安全？這種鬼話你也說得出口，難道芳芳只是讓你用來證明清白的道具嗎？渾蛋！」
建強慌忙起身，梅麗則是瑟縮發抖，對於曉鐘跟競超之間一觸即發的爭執，他們全都不知如何是好。然而，這回曉鐘並不像昨晚那樣莫名發怒，那對看著競超的雙眼恍如一池清水，完全不見半點怒氣。但，這不代表曉鐘全然不為所動。
「你知道我是怎麼看芳芳的。」
在競超還來的及回答之前，曉鐘靜靜伸出右手，那攤開的手掌剎時震驚了眼前三人。
「你的手哪時候……」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聽到芳芳的死訊嗎？還是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就連曉鐘自己也記不清楚。不過，這段時間之所以還能如此心平靜氣，這只攤開的手掌肯定就是原因。
汩汩鮮紅緩慢流淌，自手掌邊緣、自五指隙縫無聲滴落，在梅麗房內的白絨地毯綻開一朵朵小紅花，並且仍在繼續渲染、擴大。而鮮紅的湧出源頭，來自手掌上那四個整齊的新月型傷口。那是四指指甲傾盡全力刺入皮膚、陷入血肉所導致的傷口。
曉鐘對於亡友之死、憤怒得以宣洩的四枚血紅新月。
「競超，不管你相不相信，芳芳那種下場真的讓我感到很難過，可是在這種時候難過又有什麼用？同理，光是憤怒又有什麼用？無論我們如何咆哮、如何哭喊，芳芳都不會再回來了，兇手更不會自己跳出來。一切都會像之前那樣，有人死，然後那個人的死狀就會被放到網路上，什麼都不會改變。」
「這我知道，可是……」
面對曉鐘突如其來的話，競超忽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然而，他的話還沒結束，即使曉鐘壓根不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包括真兇是誰，但在這僅僅兩天的時間裡，他只要知道自己正面對什麼問題就足夠了。
他眨了眨眼，這一次就連房間的昏暗、都無法隱藏曉鐘那來自瞳孔深處的光輝。就像當年一樣。
「可是什麼？這段時間你只有追蹤兇手是誰吧？結果呢？找到了什麼？現在又是什麼下場？」
「唔……我……」
「我們失去了芳芳，這就是下場。」
競超不再說話。或許也可以說，自己無法再繼續看著曉鐘說下去，因為他講的一點也沒錯。
真的，一點也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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